這是一場無妄之災(zāi),對于棗子坡人來說,無數(shù)年來的安定安逸日子就要被小強盜那一刀打破。
即便是朝代更迭,兵荒馬亂的時代,棗子坡就像被人遺忘的世外桃源,堅韌而悠閑地活在這個世上。所以棗子坡是個神奇的地方。
據(jù)說,某個年代,一支大軍,三千鐵騎進犯山江郡,行軍至棗子坡,不等馬踏棗子坡,三千鐵騎馬蹄盡折。又一次,浩蕩戰(zhàn)艦駛進牧羊湖,湖水忽然沸騰,濁浪滔天,檣傾楫摧。故老相傳,棗子坡有高人庇護,所以棗子坡人無論遇到什么危險,都表現(xiàn)出十分的從容淡定。
但是今天有些例外,這十個從大山深處蒼龍嶺闖進來的強盜,似乎要毀滅棗子坡人留存心底無數(shù)年的那份根深蒂固的信念。
牛八橫,但還是有懼怕情愫;三黑子吹牛,往往膽怯的人才喜歡胡吹海侃。小強盜瘦如枯枝的手腕一抖,鋼刀順勢劈下,人們的瞳孔中放大了震驚、恐慌,還有失落。
砉。
一道褐色光華一閃即逝,沒有人看清楚是什么,連洪教頭和入云龍這等修行者也沒留意那是什么,哐當(dāng)一聲,鋼刀砸在青石板上,先是砍斷了小強盜的五根腳趾,然后斫進青石板與青石板的接縫處,刀身兀自顫動。
小強盜細瘦的手腕穿了一個洞,洞中有光,先是白光,繼而血光,就像噴泉一樣,然后,瘦枯枝一般的手腕斷了,手掌墜地,正好抓住五根腳趾。
這一切只發(fā)生在電光火石間,等率先警覺的入云龍驚醒時,小強盜才發(fā)出呼天搶地的痛嚎。
一掌五指,斷根去骨。
孔聚財滿頭虛汗,發(fā)熱卻又冰冷的汗水混合著濕漉漉的空氣,打濕了眼前的空間。他再也承受不住,一屁股跌倒青石板上,嚎啕大哭。
有人眼尖,驚叫道:“那個少年,是那個少年出的手?!?p> 三黑子也叫:“我可清清楚楚看到他用的是暴雨梨花針…”
暴雨梨花針是江湖早已失傳的暗器,據(jù)說此暗器一旦發(fā)出,無人能擋。
“三黑子,你武俠話本看多了吧,哪有?”
“不是…那不是二愣子嗎?”包老叔覺得眼熟,沖那迎著一條街走來的少年喊。
“可不是他?長高了?!辟u菜的老姚頭揉揉眼睛補充。
棗子坡并沒有去關(guān)注小強盜的斷手斷腳,反而以極大的熱情迎接風(fēng)中獨行的二愣子。
棗子坡再次生動起來。
一個并不十分高大的身影自一條街的岔道青衣巷上像一團濕云緩緩移動,頭發(fā)上還掛著水珠,已經(jīng)縮短太多的衣服裹在結(jié)實的身板上,像被撐破的湖蚌,剛從牧羊湖里爬出來,水線兒直往下墜,原本就濕潤的青石板積淌著水流。
“包老叔好!姚老頭好!孔老財好!大家好!”二愣子不停地點頭,不停地打招呼,不停地淌水,一步一步走向一條街中央。
一條街靜寂無聲,所有的眼睛都驚呆了:這還是三年前那個二愣子嗎?三年前失蹤的二愣子,再回時已經(jīng)是少年。
“沒爹沒娘的孩子…”同情總是體現(xiàn)慈母的心疼。
根本不理會入云龍的忌憚而兇狠的目光,二愣子走近孔聚財,拍拍他的肩膀,細聲道:“你這么沒皮沒臉的大哭,若是讓大學(xué)姐聽到了,那該多沒面子。”
“你真是二愣子?”孔聚財賴在青石板上,抹把眼淚鼻涕,眼淚鼻涕畫了個大花臉。
“看看是不是比你高了?!倍蹲游?。頭發(fā)老長,亂蓬蓬像個稻草人;衣服太小,紐扣幾乎扣不上,就只扣了一個;衣袖太短,袖口僅到手肘;褲腳吶,這個最滑稽,長褲變成七分褲。
“黑了,壯了?!?p> 孔聚財破涕為笑,翻身爬起來,往二愣子跟前一站,嘿,矮了半個頭。
“太胖了,該減肥啦?!倍蹲蝇F(xiàn)在可以俯視孔聚財呢。不是二愣子長得太高,而是這三年孔聚財只長肉,身高并沒有成比例同時生長。
“二愣子,都三年了,大家都說…都說你死啦…”
“你看這不活的挺好的,放心吧?!倍蹲愚D(zhuǎn)身,對峙入云龍。
“你說你是強盜?”
“蒼龍嶺的強盜?!比朐讫堦廁v的眼神藏在陰冷的面皮下,像個餓死鬼。
“強盜也不能殺人!”二愣子盯著入云龍。
“你說不能殺就不能殺?那還要強盜做什么?”入云龍低聲咆哮。他現(xiàn)在還不敢出手,雖然他是修行者,雖然對方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但他看不透那少年。
洪教頭也看不透二愣子,他的斷指已經(jīng)包扎過了,白色紗布滲透出紅色的血。他低頭看一眼青石板上小強盜的斷掌斷腳趾,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自家那根斷指又隱隱作痛起來。
洪教頭覺得很是沮喪,很是晦氣?!斑@狗日的強盜?!彼谕倌?。
“可老子就是強盜,強盜不搶劫還是強盜嗎?強盜不綁票還是強盜嗎?強盜不殺人還是強盜嗎?”入云龍歇斯底里狂吼。
“不搶劫不綁票不殺人當(dāng)然可以啦,你還可以進學(xué)堂去讀書呀,當(dāng)然,還可以砍柴、打鐵、殺豬?!倍蹲舆@是什么令人噴飯的邏輯。
早有人起哄,卻是牛八:“是呀,可以去知味學(xué)堂上學(xué)讀書,喊二愣子一聲先生?!?p> “哼,他們都叫你二愣子,你果然是個二愣子?!比朐讫垙妷号穑衽_始占據(jù)他的理性的大腦。
“不好聽嗎?”
“一點都不好聽!老子討厭這個名字~”入云龍說完這句話,突然發(fā)難,他距離二愣子不遠,似乎只要伸個手,鋼刀就可砍掉二愣子的頭。
修行者出手快、狠、毒,一般人看不明白,洪教頭可看得仔細,驚呼道:“二愣子小心!”
一條街又刮狂風(fēng),風(fēng)是刀鋒,漫街的刀鋒層層疊疊,像水浪堆疊,一波波涌起。
這次沒人躲避,就算狂風(fēng)再大,刀鋒再兇,棗子坡人也要親眼看著二愣子,無論生死。
狂風(fēng)一湖波,凌虛若春光。二愣子就像湖面上的一葉柳影,波光閃閃,失去蹤跡。
洪教頭沒有看清楚,入云龍也沒有看清楚,他二人都是修行者,但修行者也要分出高低,看來邋遢老道的境界更高,那個“不三不四”且被二愣子創(chuàng)新改造附加“不四不三”的身法不是洪教頭和入云龍這等修為可以破解的。
不是二愣子修為有多高,準確說,二愣子根本就不是個修行者,他這三年在坎兒島別的沒撈到,魚吃了太多,在礁石上跑來跑去腿腳也練得更利索。
二愣子再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是貼在入云龍背后,就像入云龍的影子,又像入云龍后背背上的包袱。
棗子坡滿街的人在這個清晨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蒼龍嶺的強盜入云龍背著二愣子在街頭街尾竄來竄去,將一柄耀光鋼刀舞動如雪片,可就是無法甩脫黏在后背的二愣子。
附骨之蛆。這成語不好聽,那就是如影隨形吧。入云龍好像背著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大魚,一座大湖。他覺得后背又濕又重,并且被一種說不清的水汽罩著,讓他的呼吸都有些困難。
實在太重,實在太累,入云龍大口大口地喘息,他已經(jīng)跑不動了,撐著腰,站在原地,似乎用完了所有的氣力。
蒼龍嶺的強盜們目瞪口呆。以入云龍那副瘦骨架子,還未壓垮已是奇跡。更為令強盜們沮喪的是,老大入云龍是修行者,而這個二愣子根本就沒有一點修為,甚至連武者都算不上。
二愣子還在入云龍后背上,他的衣服依舊濕漉漉的,入云龍的衣服也已經(jīng)全濕透了。二愣子一只手摸著入云龍后脖上的骨節(jié),一手握著那把無鋒的砍柴斧,猶豫不決:“從哪兒下手利落些啦…”
“好漢,大俠,饒了我家老大的性命…”蒼龍嶺的強盜講義氣,見老大命在旦夕,幾乎要哭了。
“做、強盜的還怕、死!”入云龍要累趴了,說話很不利索,“都、給老子、閉嘴~”
驚雷龍等強盜頓時閉口,臉上現(xiàn)出倔強而悲哀的神情。
下一刻,入云龍直接跪在青石板上,清脆一裂,膝蓋下的青石板碎裂。
入云龍痛叫,才叫出半嗓子便硬生生止住,額頭上冷汗簌簌,臉色慘白。
和青石板一同碎的還有入云龍的膝蓋,旁人沒看明白,洪教頭的臉色也白的無一絲血色。他雖是入云龍的對手,可此刻看到入云龍被二愣子如此折磨,非但沒有絲毫高興,倒也起了些兔死狐悲之感。
“硬氣,很好呀。膝蓋碎了?沒關(guān)系,接骨我最在行?!倍蹲幽钅畈煌庸堑谋绢I(lǐng)。
這伙強盜并非善良之輩,以入云龍暗算洪教頭、小強盜刀劈孔聚財觀之,若是讓他得勢,定然不會輕易放過棗子坡這些人。癲學(xué)究常常教導(dǎo):誰打你左眼,你打他雙眼。胡老爹更狠:直接殺了。二愣子心腸好,不是濫殺好殺之人,留了強盜性命,下手卻是兇狠,是要給這些強盜一個明確而嚴厲的信號。
“你…究竟是什么人?”入云龍不堪重負,背上那座湖他背不起。
二愣子沒覺得自己有多重,只是覺得強盜兇猛,若是離開他的后背,不知還能不能制服這強盜,是以從頭開始就沒打算離開強盜的后背。他又哪里知道,他這三年吃了坎兒島多少靈魚,又增長了多少靈氣,這些靈氣灌注經(jīng)脈,融入全身,每個毛孔都是重力。
“早說了,棗子坡的二愣子,知味學(xué)堂的學(xué)生?!倍蹲邮种高€在入云龍后脖子上,拇指已經(jīng)按在第二個脊椎骨上。
入云龍覺得后脖子一陣冰涼涼的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