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幸與寒門:東秦光宗與穆宗時期對門閥勢力的抑制
——兼談穆宗與東秦王朝
張仕一
(扶正閣幽州,遼西郡 063500)
摘要:東秦時期,北方門閥士族不斷發(fā)展,其勢力日益強大,成為當(dāng)時政局中的一支重要政治力量。面對強大的門閥勢力,東秦統(tǒng)治者不得不對其進行拉攏和利用,但是,門閥日益壯大的勢力和其對朝政的影響,無疑也威脅到了東秦的君主專制。因此,以秦光宗與秦穆宗為代表的東秦中后期皇帝在其在位時期,都采取了一定的措施,企圖抑制門閥勢力的發(fā)展。但光宗與穆宗采取的手段與取得的結(jié)果不同:光宗以“佞幸”掌“機要”之職這一較緩和的手段,對門閥勢力進行抑制,最終取得了較為成功的結(jié)果;而穆宗以“寒門”任“臺相”之職這一較激進的手段,對門閥勢力進行抑制,最終取得了基本失敗的結(jié)果。
關(guān)鍵詞:東秦;秦光宗;秦穆宗;門閥;君主專制
形成于梁朝中后期的北方門閥,在歷經(jīng)了數(shù)百年發(fā)展與積累之后,到東秦中后期,已經(jīng)成為朝堂上極為重要的一支政治力量,占據(jù)了朝堂多數(shù)高級官職。而北方門閥勢力的發(fā)展以及其對東秦朝政的影響,極大地阻礙了東秦君主專制的發(fā)展,因此,對專制君主(東秦皇帝)而言,他們一方面為了鞏固統(tǒng)治,必須要加以控制和利用門閥勢力;但在另一方面,為了加強君主專制,他們也必須要采取相應(yīng)手段,對日益壯大的門閥勢力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抑制,從而維護自身的專制皇權(quán)。在這樣的背景下,東秦中后期的兩位君主——秦光宗宣皇帝秦寂與穆宗成皇帝秦憲,選擇了各自的方式,以試圖對東秦中后期強大的門閥勢力進行抑制。本文擬從此角度切入,利用現(xiàn)存史料,對東秦光宗與穆宗時期對門閥勢力的抑制進行探討。
一、東秦前期門閥勢力的政治實態(tài)
依靠其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的地位與特權(quán),以河南郜氏、滎陽劉氏、河?xùn)|薛氏、京兆冉氏、清河劉氏、濮陽鄧氏、魏郡馮氏、魯郡薛氏、魯郡嚴(yán)氏等為代表的北方門閥士族,在經(jīng)歷梁朝中后期的長期積累與發(fā)展之后,到東秦建立之時,已經(jīng)形成了十分強大的勢力,并在東秦前期的政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例如:
出身京兆冉氏的冉季在秦高帝尚在成都之時,就已經(jīng)擔(dān)任“侍中、祕書郎,文書擬寫,皆因之”。①此后又擔(dān)任“祕書令”,并在秦高帝取得揚州后出任揚州刺史。
出身魏郡馮氏的馮滌也在秦高帝尚在成都之時就已經(jīng)擔(dān)任“尚書左仆射”,“凡諸大事,不能決者,咸來問請?!雹诓⑶?,從馮滌初入蜀時的話語中,也能感受到當(dāng)時門閥勢力的強大:
高帝既稱王,馮滌聞之來投,高帝嘉之,以為尚書郎,滌不悅,曰:“我來自為公輔之位,儻不如是,尚可為令丞也?!钡郛愔?,以為尚書左仆射,條決政務(wù),斷定如流,號為平允,人皆服之,凡諸大事,不能決者,咸來問請。③
盡管馮滌面對尚書郎的位置仍然表示“不悅”或許與其自身“少有志向,每以為當(dāng)至公輔”的情況有關(guān),但其在剛剛“聞之來投”時便敢叫出“公輔之位”或“令丞”的要價,也能從側(cè)面反映出當(dāng)時門閥勢力的強大帶來的政治地位。此后馮滌歷任司隸校尉(期間曾負(fù)責(zé)留守成都④)、尚書仆射,并且在東秦初期的政壇上扮演重要角色:
?。ㄩ_陽)九年,擢為尚書仆射,總典尚書事宜(注曰:時圣王為尚書臺令,然王在西京,故東都尚書事宜,皆受滌典),政國決策,咸有參豫。時圣王在西京,帝于東都,文事決于馮滌,兵謀賴于郜芝,時以為雙璧。⑤
前引《馮滌傳》中東秦前期洛陽“兵謀”所賴的郜芝,也是“世為中原大姓”的河南郜氏的代表人物,其在投降東秦之后,很快就被委以重任,“常參機密,軍國大略,多有謀謨”,“兵馬糧草、軍用調(diào)度,多出其手。凡戎馬之事,咸有參預(yù)”。并在開陽十八年夏之后同時兼任“兵部尚書”與“司隸校尉”,“位兼文武,當(dāng)時以為榮”。⑥
此外,劉祁(滎陽劉氏)、劉藝(清河劉氏)、鄧光(濮陽鄧氏)、薛輔(魯郡薛氏)、薛寬(河?xùn)|薛氏)、嚴(yán)豫(魯郡嚴(yán)氏)等北方門閥勢力的代表在高帝一朝也往往能夠被授予高位,其中甚至不乏從梁朝一方投降東秦的降臣。⑦他們最終能夠身登高位,有的不過是因為他們是所謂“奉順天道,贊佐高祖”的“前梁之大族”;⑧有的不過是“蔭門閥之資”而最終“為重任之臣”。⑨
到了秦太宗時期,為抑制軍閥勢力,太宗也極為重視拉攏和利用強大的門閥勢力,大量納門閥之女入后宮,⑩鄧甫(濮陽鄧氏)、馮奧(魏郡馮氏)、冉蕓(京兆冉氏)、郜棠(河南郜氏)、劉布(清河劉氏)、薛廉(河?xùn)|薛氏)、薛永(魯郡薛氏)、嚴(yán)豫(魯郡嚴(yán)氏)、鄧覺(濮陽鄧氏)等門閥勢力的代表人物也得以身居高位。?直到孝宗、恭宗時期,這一情況仍然沒有改變。到趙氏專權(quán)篡位之時,一些門閥勢力的代表人物不愿與之同流合污,甚至表達(dá)出極其憤怒的態(tài)度:
三年,趙氏篡逆,欲以其為司徒,送官印、拜章,(郜)覺棄印,毀章,厲聲對使者曰:“高皇帝龍興除暴,得以承天,趙氏食其俸祿,為之鞍馬,何今日敢篡之?無有伯父元勛而侄為逆臣者(注曰:言其伯父郜芝為開秦元勛)。”其子眾勸之曰:“官可不受,何罵之?恐至夷族禍也?!庇X毆之,曰:“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其殺我如何?但縣我頭于洛陽東門,觀宋王之入也!”趙獻聞之,大怒,欲殺之,其參佐馬赴勸之曰:“四海門閥,郜氏為第一,從不能用之,亦不可殺也?!鲍I遂止,覺乃還鄉(xiāng)。?
趙獻在聽到郜覺的發(fā)言之后,“大怒,欲殺之”,而被馬赴以“四海門閥,郜氏為第一,從不能用之,亦不可殺也”為由勸止了下來,更加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門閥勢力之強——即使最高統(tǒng)治者不能與其合作,也不敢與其徹底對立。
總而言之,上述事實表明,在秦光宗之前的東秦前期,門閥勢力已經(jīng)極為強大,成為當(dāng)時政局中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
二、秦光宗以佞幸對門閥勢力的抑制
秦光宗討伐趙獻之時,門閥勢力就已經(jīng)參與到了其中,并被授予高官,光宗也以納門閥之女為后、妃的形式,試圖與門閥結(jié)盟:
時趙氏跋扈,濤以為朝廷當(dāng)有危縣,求出為守牧。二年,出為揚州別駕。(登豐)三年,趙氏篡逆,揚州刺史宋王舉義,(冉)濤從之。宏長元年,光宗即位。時行臺諸公卿,多久在州郡,不解中京儀軌,濤乃盡數(shù)規(guī)畫,使行臺法制朝禮,粗具其儀,帝大悅,以之為侍中。?
光宗登基,征(鄧迢)為禮部員外郎。宏長三年,擢禮部侍郎。六年,拜秘書監(jiān)。?
中興初建,光宗既入纂,欲結(jié)門閥,遂納鄧后為貴妃,然未嘗有幸。?
(宣貞馮貴妃)亦中興初建光宗所納,事同鄧后。?
光宗在平定了趙氏之亂后,也大量登用了門閥士族為朝廷高官:
(宏長七年)三月,以馮產(chǎn)為秘書臺令,郜覺為司隸校尉,冉濤為御史臺令,劉彪為中書監(jiān),滎陽劉樾為吏部尚書,郜示之為戶部尚書,薛簡為禮部尚書,魯郡嚴(yán)彬為工部尚書,濮陽鄧楚為刑部尚書,鄧迢為秘書監(jiān)……?
?。ㄓ篮攵辏┧脑拢滩可袝嚦约仓率?,以滎陽劉皎為刑部尚書……(永弘四年)九月,以郜覺補司徒,劉彪為尚書臺令……(永弘五年)六月,司徒郜覺屢乞骸骨,見許,以冉濤補司徒,魯郡薛澤為御史臺令。?
?。ㄓ缿c二年)五月,以薛簡補中書臺令……(永慶五年)五月,中書臺令薛簡坐事免,以中書侍郎濮陽鄧元補之。?
可以看到,光宗時期,朝堂高官幾乎大多數(shù)都為門閥人士所壟斷。從這個角度來看,在表面上不難得出兩點結(jié)論:一是光宗在位時期門閥勢力依然很強大;二是光宗注重拉攏門閥。
以上這兩點確應(yīng)予以承認(rèn),但考諸現(xiàn)存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從表面上看,光宗在其在位時期幾乎將朝堂高官壟斷式地授予了門閥人士,但是,光宗卻并非一味地拉攏門閥。相反,出于加強君主專制的需要,光宗雖然在表面上將朝堂高官的位置交給了門閥人士,但其卻在其在位時期,大量任用“佞幸”以掌握機要之職(主要是中書通事舍人與尚書檢校郎),從而實現(xiàn)對尚書臺和中書臺的有力控制。
關(guān)于中書通事舍人和尚書檢校郎,《前秦書》記載:
尚書臺,掌出納詔命,布政四方,為天下之所賴,在宮城之北,號“北臺”。有令,秩六千石;仆射,秩五千石,有左右,不常設(shè),有欲使總領(lǐng)尚書事而位望不足者,受此職;左右丞,中二千石;檢校郎,中千石;郎,中六百石;佐郎,六百石。?
中書臺,掌報呈萬機,草擬詔旨,為四海之樞紐,在宮城之西,號“西臺”。有令,秩六千石;監(jiān),秩五千石,不常設(shè),有欲使總領(lǐng)中書事而位望不足者,受此職;侍郎,中二千石;通事舍人,中千石;令史,中六百石;主書,六百石。?
?。ㄓ篮攵晁脑拢┰鲈O(shè)中書通事舍人及尚書檢校郎皆為三員。?
似乎中書通事舍人在中書臺中并非品級多么高的官職。然而,在東秦一朝,中書通事舍人一職盡管品級不高,但卻極為重要,是“機要”之職:
開陽二十年,擢(冉蕓)為中書通事舍人。時內(nèi)外文書之收發(fā),多經(jīng)中書通事舍人,以是其位雖不顯,而控制機要,人莫敢不重,人言:“寧惹尚書令,不敢犯舍人。”?
初,高帝置中書通事舍人,入直閣內(nèi),出宣詔命。凡有陳奏,皆舍人持入,參決於中,樞紐章表,遂為機要,權(quán)傾天下。?
初,太宗以尚書事繁,而中書草令錯駁常多,遂置檢校郎,以收中書之令于尚書臺,檢校其文字,蓋印然后送臺,得付六部。以是為詔令所關(guān),遂為機要之臣,位品雖下,而權(quán)勢甚重,與中書通事舍人相侔。?
對于這兩個官職,由于其品級不高,在光宗之前,關(guān)于尚書檢校郎的任職情況史料闕如,但任職中書通事舍人的情況能找到一些:
開陽二十年,擢(冉蕓)為中書通事舍人。?
?。ㄩ_陽)二十二年,擢(劉布)為中書舍人。?
?。ㄑ硬┧哪?,(冉濤)遷中書通事舍人。?
可以看到,以上三位中書通事舍人,全部是門閥人士。而在光宗時期,中書通事舍人和尚書檢校郎的具體任職情況只有以下兩條記載:
光宗踐阼,以(柴)蹤為中書通事舍人,加侍中……蹤既有男色,光宗頗幸之,蹤嘗裂痔,以是坊間頗傳帝與蹤有龍陽之事。晉王常以此諫帝,欲使出為大郡太守。光宗嘆曰:“皇叔欲出蹤,不若出朕?!睍x王聞此語大愕,以為光宗疑己(注曰:蓋晉王以為光宗所謂“不若出朕”乃憚己而疑之之辭耳),遂不復(fù)言。永弘六年病卒,時年四十二……?
光宗舉義,(冰)玉從之。宏長元年,拜尚書檢校郎,加侍中……永慶五年卒,時年六十二。玉在檢校二十余年,勤勉謹(jǐn)慎,未嘗有失,頗為光宗所重,賞賜鉅厚,資財越于公卿。?
而這二者(柴蹤、冰玉)之間是存在許多相同點的:1.二者皆是光宗在會稽之時就結(jié)識的舊臣;2.二者家世都并不顯赫;3.二者都在任職的同時“加侍中”;4.二者在擔(dān)任中書通事舍人和尚書檢校郎之后都并未再進行遷轉(zhuǎn),甚至?xí)x王親自勸光宗外授柴蹤“大郡太守”(太守二千石,品秩高于中書通事舍人?),光宗都不愿聽從,冰玉更是在尚書檢校郎任上二十多年;5.二者都被《前秦書》歸入《佞幸類》。
此外,永弘二年四月,光宗決定“增設(shè)中書通事舍人及尚書檢校郎皆為三員”,這透露出光宗要進一步加強對中書通事舍人和尚書檢校郎的利用。而《前秦書》中又有一條極為關(guān)鍵的記載和楊聆一條極為重要的評論:
帝既以藩王入纂,又未冠登基,孤孑無援,頗懼是非,故引親近為侍中,用佞幸為機要,增舍人、檢校,任寒門卑微。雖然,所擢多材力之士,所進每忠義之人,故時論以帝有識賢之明。?
至于光宗委機要于親昵,受權(quán)柄乎佞狎,竟無至于禍毒,卒未亂乎綱紀(jì),幸矣!?
綜合以上記載,在光宗時期:1.光宗極為重視在朝政中利用中書通事舍人和尚書檢校郎;2.這些中書通事舍人和尚書檢校郎往往由地位不高、而與光宗關(guān)系較為親密的“佞幸”擔(dān)任(這也能從現(xiàn)存史料中光宗朝時期幾乎沒有門閥人士再擔(dān)任“中書通事舍人”的記載這一現(xiàn)象中反映出來),但這些“佞幸”往往能力相對較強。
由上,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光宗在其在位時期,表面上將朝堂高官的位置大部分都授予了門閥人士,但光宗卻依靠尚書臺中的尚書檢校郎和中書臺中的中書通事舍人這兩個看似品秩不高,但卻對于朝政運行極為重要的“機要”之職,通過任用出身寒微的佞幸來擔(dān)任尚書檢校郎和中書通事舍人,在“機要”之職上實現(xiàn)了對門閥的排斥。光宗以佞幸掌機要,一方面抑制了門閥勢力對朝政的影響,另一方面,光宗所用佞幸大多出身寒微但卻與自己關(guān)系親近,他們的權(quán)力由皇帝(光宗)授予,他們的權(quán)力,本質(zhì)上就是皇權(quán),相比于擁有強大家族勢力的門閥,這些佞幸出身寒微,極其便于皇帝對他們進行控制,因此,光宗以佞幸掌機要也有利于加強其君主專制與集權(quán)。
三、秦穆宗以寒門對門閥勢力的抑制
永慶十一年五月廿九,秦光宗駕崩;六月初二,秦穆宗即位。
對于秦穆宗而言,他能夠即位為皇帝,似乎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因為秦穆宗本人是光宗第三子,在此前,比他有著更加優(yōu)先的繼承權(quán)的有作為嫡長子的哀太子和光宗極為喜愛的獻文太子。如果不是因為二位太子都英年早逝,秦穆宗是沒有機會成為太子并繼承皇位的。因此,穆宗能夠繼承皇位,對于他自身而言,或許是一個意外,史書也稱其“未意奉纂,蒼卒南面”。?
由于其本來沒有預(yù)料到自身會被立為太子甚至繼承皇位,因此,穆宗在此前似乎并沒有留心過如何治理國家:
初,帝既位光宗第三子,不虞能奉國本,以是鮮留心于典章治術(shù),惟耽溺乎聲色犬馬。?
但是,作為皇位繼承者的秦穆宗,在其繼承大位后一開始并沒有懈怠于政,相反,秦穆宗在即位初期,繼承了其父親秦光宗的施政原則,繼續(xù)對門閥勢力進行抑制:
始即位,尚勵精圖治,察門閥勢盛,遂擢用朱詹、楊運之屬,欲修政理。?
如《穆宗紀(jì)》所言,秦穆宗在剛剛即位之時,“勵精圖治”,并察覺到了“門閥勢盛”,于是任用了“朱詹、楊運之屬”,企圖“修政理”。
如此看來,似乎秦穆宗在其統(tǒng)治初期是通過任用朱詹、楊運,來抑制門閥勢力,考察秦穆宗初期門閥勢力的政治實態(tài),此說應(yīng)當(dāng)不誤。秦穆宗初期,其朝堂最明顯的變化之一,就在于尚書臺、中書臺和六部等重要機構(gòu)的最高長官不再像光宗在位時期那樣,幾乎由門閥人士壟斷,而是出現(xiàn)了由“非高第”的寒門人士擔(dān)任尚書臺、中書臺和六部中部分機構(gòu)的最高長官:
?。ǜ呗《辏┪逶?,以朱詹為尚書臺令,楊運為中書臺令,鄧灼為祕書臺令,冉垕為御史臺令,薛楚為吏部尚書,薛臻為戶部尚書,嚴(yán)南為禮部尚書,王嶠為工部尚書,馮蘭為刑部尚書,任灌為兵部尚書,劉震為司隸校尉。朱詹者,河北人;楊運者,濟陰人,并非高第,顯擢為宰輔,當(dāng)時異之,多有議論。有諫帝者,帝每與歡談,顧左右而言他。?
其中,尚書臺令朱詹、中書臺令楊運、工部尚書王嶠皆非出自門閥。如果說工部尚書作為主管“掌百工商旅,土木興建”的工部最高長官,?對于朝政的運行影響尚且有限的話,“掌出納詔命,布政四方,為天下之所賴”的尚書臺,和“掌報呈萬機,草擬詔旨,為四海之樞紐”的中書臺這兩個幾乎是東秦中央最為重要的行政機構(gòu),其最高長官不再由門閥人士擔(dān)任,而是由出身并不顯貴的寒門人士擔(dān)任,無疑體現(xiàn)了秦穆宗試圖通過任用朱詹、楊運等寒門人士掌控尚書臺和中書臺,來抑制門閥勢力對當(dāng)時朝政的影響。
通過《前秦書·朱詹傳》和《前秦書·楊運傳》考察朱詹和楊運二人,可以發(fā)現(xiàn),取代門閥人士擔(dān)任尚書臺和中書臺最高長官的二人身上也存在著不少相同點:1.二者皆是穆宗還為太子之時就結(jié)識的舊臣;2.二者家世都并不顯赫;3.二者都被《前秦書》第37卷,都被認(rèn)為是“寒門之秀材”。?
綜合以上記載,在穆宗初期:1.穆宗不再將尚書臺和中書臺的最高長官(尚書臺令和中書臺令)交給門閥人士;2.尚書臺令和中書臺令由門第不顯、而與穆宗較為親密的“寒門”人士擔(dān)任。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穆宗在位初期,確實在“察門閥勢盛”之后,“遂擢用朱詹、楊運之屬”,以抑制門閥勢力。從這個角度看,穆宗在其在位初期,實際上是繼承了其父親秦光宗的施政原則,繼續(xù)對門閥勢力進行抑制。但是,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秦穆宗抑制門閥的手段顯然與其父秦光宗不同。其父秦光宗是通過利用中書通事舍人和尚書檢校郎等地位不高的機要之職,控制朝政,抑制門閥,但其仍然將四臺六部的高級官位授予門閥人士;而秦穆宗則是直接通過尚書臺令和中書臺令這兩個中央重要機構(gòu)的最高職位(“臺相”),控制朝政,抑制門閥。因此,秦光宗雖然在事實上對門閥勢力進行了抑制,但其在表面上,仍然對門閥勢力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維護,換而言之,其對門閥勢力的抑制,并不是多么“露骨”,而是非常的隱晦,因此也就顯得較為緩和,故而光宗在位時期,門閥勢力并沒有進行明顯反抗;而相較之下,秦穆宗對門閥勢力的抑制則直接體現(xiàn)在了尚書臺和中書臺最高長官的任命上,顯得極為“露骨”,其措施非常激進。
在這種情況下,感到自身利益受到明顯威脅的門閥勢力,自然對秦穆宗的行為頗覺不滿,對朱詹和楊運極為忌恨,甚至不斷伺機企圖中傷朱詹和楊運,形成了當(dāng)時門閥勢力與寒門人士的對立:
?。ㄖ欤┱布劝菹啵円共浑x臺司,勤勉庶務(wù),甚得稱職,然門閥貴士,頗不容之,常絆其事,而不能沮詹克功。?
運門第不顯,一朝登為宰相,人皆疑之。然運在中書,斷決敏速,當(dāng)時以為良才,而門閥重臣,頗忌恨之。?
時尚書臺令朱詹、中書臺令楊運皆以寒門為臺相,(冉)垕頗忌之,屢尋織纖之愆,或強理為辭,連章彈之,穆宗初不以為意,后意稍移。?
時朱詹、楊運為臺相,(嚴(yán))南自以門閥高第,恥居二人之下,常與妻妾言曰:“朱楊何來豎子,敢青旗赤車!”(注曰:秦制,四臺令出行儀仗,青旗赤車)?
雙方之間的矛盾與對立以高隆五年的“虞晃案”為總爆發(fā)點,?最終,門閥勢力在這場政治斗爭中擊敗了寒門人士,朱詹和楊運二人也在此后不久被彈劾下臺,寒門人士最終在秦穆宗初期的政治斗爭中全面失敗。此后,雖然寒門人士林絳擔(dān)任了在朝政運行中并非多么至關(guān)重要的“秘書臺令”,但鄧灼接任尚書臺令,劉萇接任中書臺令,尚書臺與中書臺的最高長官之位再度為門閥人士所控制,秦穆宗試圖抑制門閥勢力的嘗試最終也歸于折戟。于是之后的數(shù)年中,秦穆宗也過起了游山玩水、大興土木的奢靡生活,史稱其在位后期“雄心日損,遂不復(fù)屬意朝堂,亶歌舞巡游于內(nèi)外,委萬機于宰臣耳”。?
結(jié)語
綜合上述,可以看到,面對日益強大的門閥勢力,秦光宗和秦穆宗都在其在位時期采取了一定的措施,企圖抑制門閥勢力的發(fā)展。但這對父子采取的手段和取得的結(jié)果不甚相同:光宗通過以“佞幸”掌控中書通事舍人和尚書檢校郎這兩個“機要”之職,對門閥勢力進行抑制,手段相對緩和,最終對門閥起到了一定的抑制作用,因此,從總體上看,光宗對門閥勢力的抑制取得了較為成功的結(jié)果;穆宗通過以“寒門”掌控尚書臺令和中書臺令這兩個“臺相”之職,對門閥勢力進行抑制,手段相對激進,最終導(dǎo)致門閥勢力與寒門人士之間的政治斗爭,門閥勢力擊敗了寒門人士,門閥勢力非但沒有得到抑制,反而趁此機會逐漸坐大,因此,從總體上看,穆宗對門閥勢力的抑制取得了基本失敗的結(jié)果。
余論:穆宗與東秦王朝
在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中,秦穆宗的形象似乎非常確定,耽于享樂、大興土木、放任門閥勢力坐大的秦穆宗是東秦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罪人,是一個昏庸之主:
穆宗未意奉纂,蒼卒南面,縱心琴瑟之中,肆意山水之外,門閥朋黨于廟堂,土木興作乎郊野。于是百姓嘆怨于道涂,黔首遘逆乎郡縣,綱紀(jì)陵夷于洛京,胡狄揚塵乎北塞……皇朝中衰之釁,萌兆在茲矣!?
爰及穆宗成皇帝,留心犬馬之事,肆意山水之間,怨讟興于黔首,邊防弛乎鄣塞。?
(都云令注曰:)嗚呼,以臣觀之,光宗溘然登遐,捐棄烝庶,穆皇奉纂,默然垂拱。而門閥世族,玩珪金鑾;驕藩彊岳,裂土分疆;豪強莊主,侵貧兼弱;鄣塞邊亭,彌廢寖弛。以光宗之神資,稟曠代之權(quán)略,尚能條理中外,承平朝野;俟穆宗之怠倦,逢熹宗之顛覆,遂罹倒懸陸沉,人危披發(fā)。?
?。ɑ矢τ幼⒃唬海┮陨衔迨?,皆言穆宗之時,黔首之困苦也。?
毫無疑問,秦穆宗在其在位后期,大興土木,浪費民力,這是絕對無可爭議的:
五十一:穆宗嘗興土木,屬仲夏日烈,頗有勞夫中暍至于死傷。穆宗與中書侍郎綜(注曰:冉綜,司徒濤之子)語云:“勞夫多有中暍者,今可多遣良醫(yī)赴之,以備再有此事?!笔汤蓪υ唬骸安蝗缌T減勞役,此病自消?!钡垲H不悅。
……
五十三:又高隆中,魯郡某縣有破產(chǎn)民為盜,縣吏捕之,押送衙堂。令在,問之曰:“何以在此?”賊對曰:“今上屢發(fā)役不時(注曰:王者發(fā)民為役,不害農(nóng)時,故往往在冬,至于春夏秋之役,則謂“不時”),田壟荒蕪,又水旱迭降,征稅寖騰,家中為之破產(chǎn),無以糊口續(xù)命,遂為梁上之事,故而在此也!”令聞之赧然。
……
五十五:穆宗既好興土木,頗喜宮臺,有漢中人齊努,蘊巧思,善工建,穆宗聞其名,征為工部郎。高隆八年,使修望鳳臺于鄴城。努遂窮其奢華,運其妙知,高臺重樓,雕欄畫柱,金階玉檐,珍石琉瓦,富麗堂皇之甚,近代以來所未有也。然役夫疲死倒仆者相屬,尸骨堆累于側(cè),其高越乎臺閣。既成,帝視臺甚悅,稱之曰:“此臺何其高盛巍壯,若能通天宮!”散騎常侍耿貴在側(cè),犯顏曰:“萬人以此入地府,故此臺能通天宮?!钡勐劥苏Z頗不樂。(注曰:以上五事,皆言穆宗之時,黔首之困苦也)?
但是,從他“始即位”時,“勵精圖治”,“欲修政理”,任用“寒門之秀材”,試圖抑制門閥的舉動來看,秦穆宗似乎并非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全然昏庸之主。
事實上,盡管歷史給他的人生開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玩笑,但近乎“臨危受命”的秦穆宗并沒有從一開始就選擇放棄與墮落。相反,起初滿懷壯志的秦穆宗選擇了比他的父親更為激進的方式,企圖給畸形于歷史大勢(歷史大勢指古代君主專制與中央集權(quán)的不斷加強)而早衰的東秦王朝下一劑猛藥。然而,據(jù)我們所知,歷史的進程往往并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意志而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因此,秦穆宗的努力最終不得不隨著朱詹、楊運的下臺而付諸東流了。于是,本就沒有預(yù)料到會由自己來承擔(dān)如此大的歷史重任的秦穆宗在無可奈何之下,最終選擇了自暴自棄與墮落沉淪。隨之而來的門閥勢力的高漲與北境邊防的廢弛,將東秦王朝埋葬在了洛陽的大火之中?;蛟S,與秦穆宗的“雄心”一同“日損”的,還有東秦王朝本就不那么強勁的脈搏……
尾注:
?、伲ㄎ髑兀铖鲎?,(西秦)都云令注:《前秦書》卷22《冉季傳》。
?、凇肚扒貢肪?2《馮滌傳》。
?、邸肚扒貢肪?2《馮滌傳》。
?、苤档猛嫖兜氖?,馮滌留守成都時,負(fù)責(zé)輔佐郭孝成,而當(dāng)郭孝成陰謀反叛之時,馮滌故意不予配合,郭孝成在反叛之后卻絲毫不聞曾對其有所侵犯:
帝稱尊號,以為司隸校尉。帝東征,滌留守成都,輔佐郭孝成。孝成之陰圖二志,滌每覺異,而不敢確然,乃假他事運糧草兵仗于關(guān)中。直孝成作逆,糧草兵仗不足,故急于圣王戰(zhàn),敗于南鄭。帝既都洛,召為司隸校尉。(《前秦書》卷22《馮滌傳》)
推其原因,應(yīng)當(dāng)是郭孝成也認(rèn)識到馮滌身上的門閥屬性,因此即使不能將其拉攏到自己的陣營之下,也不能與之公開為敵。
⑤《前秦書》卷22《馮滌傳》。
?、蕖肚扒貢肪?3《郜芝傳》。
?、叻謩e參見前秦書本傳。
⑧《前秦書》卷24“史臣曰”。
?、帷肚扒貢肪?5“史臣曰”。
?、鈪⒁姀埵艘唬骸稄臇|秦后宮看其朝堂政治關(guān)系》,2022年7月。
?分別參見前秦書本傳。
?《前秦書》卷34《郜覺傳》。
?《前秦書》卷34《冉濤傳》。
?《前秦書》卷34《鄧迢傳》。
?《前秦書》卷51中《后妃類中·宣仁鄧皇后》。
?《前秦書》卷51中《后妃類中·宣貞馮貴妃》。
?《前秦書》卷7上《光宗本紀(jì)上》。
?《前秦書》卷7中《光宗本紀(jì)中》。
?《前秦書》卷7下《光宗本紀(jì)下》。
?《前秦書》卷63下《職官志下·尚書臺》。
?《前秦書》卷63下《職官志下·中書臺》。
?《前秦書》卷7中《光宗本紀(jì)中》。
?《前秦書》卷29《冉蕓傳》。
?《前秦書》卷58《佞幸類·柴蹤》。
?《前秦書》卷58《佞幸類·冰玉》。
?《前秦書》卷29《冉蕓傳》。
?《前秦書》卷30《劉布傳》。
?《前秦書》卷34《冉濤傳》。
?《前秦書》卷58《佞幸類·柴蹤》。
?《前秦書》卷58《佞幸類·冰玉》。
?盡管柴蹤此時“加侍中”(侍中為二千石),但根據(jù)《前秦書·職官志上·內(nèi)侍》:“秦制,加官者,品級從本官,俸祿曾領(lǐng)其所加之官俸祿三一。”可知,柴蹤此時官秩仍從中書通事舍人的“中千石”。計算俸祿的話,此時柴蹤的月俸祿為100(中千石)+160/3(二千石月俸祿的三分之一)=153.3石;太守月俸祿為160石。因此,無論是從品秩上看還是從俸祿上看,太守都要高于柴蹤目前擔(dān)任的“中書通事舍人,加侍中”,遑論晉王所言的還是“大郡太守”。
?《前秦書》卷7下《光宗本紀(jì)下》。
?《前秦書》卷58“史臣曰”。
?《前秦書》卷8“史臣曰”。
?《前秦書》卷8《穆宗紀(jì)》。
?《前秦書》卷8《穆宗紀(jì)》。
?《前秦書》卷8《穆宗紀(jì)》。
?《前秦書》卷63下《職官志下·工部》。
?《前秦書》卷37“史臣曰”。
?《前秦書》卷37《朱詹傳》。
?《前秦書》卷37《楊運傳》。
?《前秦書》卷38《冉垕傳》。
?《前秦書》卷38《嚴(yán)南傳》。
?關(guān)于“虞晃案”的本末,可以參見《前秦書》卷8《穆宗紀(jì)》、《前秦書》卷37《朱詹傳》、《前秦書》卷38《冉垕傳》、《前秦書》卷39《冉由傳》,筆者在此不贅述,日后若有機會,筆者將再另撰文討論“虞晃案”的相關(guān)問題。
?《前秦書》卷8《穆宗紀(jì)》。
?《前秦書》卷8《穆宗紀(jì)》。
?《前秦書》卷70《史家志》。
?《前秦書》卷70《史家志》。
?(西秦)沈藝撰,(西秦)皇甫佑注:《東都世言》卷6。
?(西秦)沈藝撰,(西秦)皇甫佑注:《東都世言》卷6。需要注意的是,皇甫佑此處所注中的“五事”指的是《東都世言》第51—55則,但事實上,《東都世言》卷6中第52則之事發(fā)生在光宗永弘年間,并非“言穆宗之時,黔首之困苦”,皇甫佑所注此處失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