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和睦:從史料取舍中看楊聆對中興君臣關(guān)系的塑造——以《前秦書》與《東都世言》比較為研究對象
張仕一
?。ǚ稣w幽州,遼西郡 063500)
內(nèi)容摘要:楊聆在編纂《前秦書》時,大量利用了《東都世言》,很多文字直接轉(zhuǎn)抄《東都世言》原文。但是,楊聆在《前秦書》書寫有關(guān)光宗、晉王、宋王等中興君臣的歷史時,在利用《東都世言》記載的同時,也對其中的部分記載進行了有意識的取舍刪棄。而通過這些史料取舍刪棄,可以發(fā)現(xiàn),楊聆具有明顯的試圖掩蓋中興君臣之間的矛盾,從而塑造中興君臣之間的和睦之傾向。并且,通過對原始史料的這些有意識的取舍,楊聆在《前秦書》中,也成功地將光宗、晉王、宋王等中興君臣之間的矛盾與不和盡量進行了掩蓋,從而盡力塑造出了中興君臣之間的和睦景象。
關(guān)鍵詞:楊聆;《前秦書》;《東都世言》;光宗中興;歷史書寫
昌武十年,秦太宗去世后,年幼的秦孝宗即位,由于主少國危,外戚專政,東秦的朝政急轉(zhuǎn)直下。作為開國名將、高祖與太宗兩朝元勛的趙之揚之子趙默趁此機會,利用其在軍界的威望,最終在孝宗延昌三年發(fā)動政變,誅殺了外戚楊零,掌控了中央,并逐漸實現(xiàn)專權(quán)。最終,趙默之子趙獻在秦恭宗登豐三年篡位,短暫地顛覆了東秦王朝。然而,以宋公秦寧(即此后的宋王)、莒公秦良(即此后的晉王)為代表的東秦宗室和地方支持力量很快在東部和南部掀起反抗,推奉秦光宗,歷經(jīng)七年時間,最終在光宗宏長七年,消滅趙獻,光復(fù)失地,實現(xiàn)了東秦王朝的“中興”。
而在整個中興過程中,作為“王師”總指揮的晉王秦良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史稱“指點戎馬,誅翦巨寇,光復(fù)宗廟,重振山河,其功為最也”①。至于長期留守后方的光宗,按照正史《前秦書》的觀點,其則做到了“輸悃三王”②,似乎這對君臣之間,彼此融洽和睦,最終共同實現(xiàn)了東秦王朝的“中興”。如此說雖無太大爭議,但是,近來筆者在閱讀《前秦書》與《東都世言》中關(guān)于中興時期記載時,發(fā)現(xiàn)楊聆在進行史料取舍時,似乎有意掩蓋中興君臣之間的矛盾,以期制造君臣之間和睦無猜的假象。本文即試圖以《前秦書》與《東都世言》比較為研究對象,探討楊聆在編纂《前秦書》過程中,如何通過史料取舍,來塑造光宗與晉王這對中興君臣之間的和睦關(guān)系。
一、《前秦書》與《東都世言》的關(guān)系
想要通過比較《前秦書》與《東都世言》來探討楊聆對中興君臣關(guān)系的塑造,首先要探討兩書之間的關(guān)系。按《前秦書?自序》《前秦書?史家志》與《東都世言?序》,成書于西秦康弘三年的《東都世言》是成書于西秦新昌八年的《前秦書》編纂時的一個史料來源:
?于是臣(楊聆)乃博索私撰,廣求藏書,搜覽異聞,輯察野著,然后考其正訛,曾葺國史,凡所用者,錄列在下:
圣王管子常《關(guān)中日記》十卷
特進郜芝《名門錄》二十五卷
……
太仆沈藝《東都世言》十卷
……③
如此則二者的關(guān)系便顯而易見了:《東都世言》是楊聆在編纂《前秦書》時運用到的重要歷史材料。
二、《前秦書》與《東都世言》的比較
相比于《東都世言》這種記言體史書,《前秦書》關(guān)于中興君臣的歷史記載更全面、更系統(tǒng)、更完整,但《東都世言》中也存在一些《前秦書》中不存在的記載,或兩書皆有但細節(jié)上有出入之處,筆者認為,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是楊聆在編纂《前秦書》時對《東都世言》的記載進行了裁剪加工。在此,筆者將《東都世言》中存有的關(guān)于中興君臣關(guān)系的記載列在下,并與《前秦書》進行比較:
1.《東都世言》記載:
?十七:初,晉王妃梁氏性剛烈,晉王數(shù)不能肆其意,遂請帝許以休之(注曰:帝,光宗宣皇帝也)。帝與其白詔,謂曰:“天下盡可皇嬸?!保ㄗ⒃唬捍耸骂H省,其詳在《秦書?列女類》)王遂將兵圍邸,呼王妃出,以詔示之……④
在這段記載中,《東都世言》更加偏向于對晉王和梁氏之間爭端的記載,因此對光宗和晉王之間的對話記載十分簡略,反而是《前秦書?列女類》更加詳細,推測當(dāng)時《前秦書》別有所據(jù)。
2.《東都世言》記載:
?八十一:中興之間(注曰:謂光宗宏長年間),戎馬生郊,干戈日見,晉王以王師之帥,總斷軍政,事每決乎閫闈,至于守令拜受,市坊庶務(wù),亦多由之出。晉王嘗上書報捷,光宗為敕答,中言“皇叔總政軍國,專斷內(nèi)外,勞擬攝政,疲埒假君,務(wù)垂心躬泰,毋辛勤至疾。”晉王得敕,惶恐大懼,自是之后,二千石及以上任免靡不先奏后行。⑤
此段記載《前秦書》不存。
3.《東都世言》記載:
?八十二:中書舍人柴蹤,貌類婦人,而有颯容,光宗特近之,數(shù)與攜手同駕,以是坊間頗訛傳蜚語。晉王常以此諫帝,欲使出為外官(注曰:不使居帝左右)。光宗嘆曰:“皇叔欲出蹤,不若出朕,則叔躬臨萬機,誠亦天下之幸!”晉王聞此語大愕,以為光宗疑己,叩頭流涕,迭稱“死罪”,遂不復(fù)言。⑥
此段記載《前秦書?佞幸類》存,但稍有區(qū)別:“蹤既兼有才貌,光宗頗幸之,以是坊間頗訛傳其蜚語。晉王常以此諫帝,欲使出為大郡太守。光宗嘆曰:“皇叔欲出蹤,不若出朕?!睍x王聞此語大愕,以為光宗疑己(注曰:蓋晉王以為光宗所謂“不若出朕”乃憚己而疑之之辭耳),遂不復(fù)言。”⑦
4.《東都世言》記載:
?八十三:光宗既霽清妖祲(注曰:謂滅趙獻),晉王欲乞骸骨而還莒(注曰:晉王本封莒國公),帝固持不許,晉王嘆曰:“臣以皇叔之重,權(quán)衡天下,宰制朝堂,此危己憚主之地也。陛下真憐老朽,愿使還莒?!钡勐?,抱晉王而泣曰:“朕賴皇叔而重光社稷,剖心推愊,未嘗疑忌,皇叔何言危己憚主乎?朕不可一日無皇叔也,惟期皇叔掛懷血肉,憫侄鈍駑,委屈體躬,以匡朕失?!睍x王遂亦抱帝而泣,不復(fù)言乞骸骨事。⑧
此段《前秦書?光宗本紀下》存:“帝親睹趙氏劫難,皇宗衰羸,故待親戚皆以仁愛。先是,晉王欲乞骸骨而還莒,帝固持不許,晉王嘆曰:“臣以皇叔之重,權(quán)衡天下,宰制朝堂,此危己憚主之地也。陛下真憐老朽,愿使還莒?!钡勐劊x王而泣曰:“朕賴皇叔而重光社稷,剖心推愊,未嘗疑忌,皇叔何言危己憚主乎?朕不可一日無皇叔也,惟期皇叔掛懷血肉,憫侄鈍駑,委屈體躬,以匡朕失。”晉王遂亦抱帝而泣,不復(fù)言乞骸骨事?!雹?p> 5.《東都世言》記載:
?八十四:中興之初,義軍賴宋王以云聚,俄而晉王蘭陵摧敵,聲威大震,宋王遂以戎旅之事以托,故而權(quán)柄多流于晉王。屬南馮山失(注曰:事在光宗宏長三年),晉王焚營而棄河北,委輜重而東遁,請罪于臨淄?;蜓杂谒瓮踉唬骸傲x旗興舉,殿下功最,今奈何使人居于己上邪?今正可隙此際會矣?!彼瓮醪辉唬骸按撕窝詺e?孤云聚義旅,歃血宣誠,所為者,家仇國恨,社稷蒼生,豈貪介身之富貴?且我與晉王,俱托體先帝,屬鯨鯢放毒,焉有手足相離?毋復(fù)妄言,再有此語,罪不容誅!”以是朝野謠言遂熄。⑩
此段記載《前秦書》不存。
三、楊聆通過史料取舍對中興君臣關(guān)系的塑造
由上述可見,盡管楊聆著《前秦書》,以《東都世言》為重要史料,也轉(zhuǎn)抄了其中大量文字,但兩者之間,仍存在著一些區(qū)別。這種區(qū)別,顯然是楊聆有意而為之,尤其是楊聆在看到《東都世言》的情況下,又將其中的一些記載故意舍棄,更可見其意志。
楊聆的舍棄,主要在于以下三處:
第一,上引《東都世言》第81則,《前秦書》全然不見;第二,上引《東都世言》第82則,光宗之言“皇叔欲出蹤,不若出朕,則叔躬臨萬機,誠亦天下之幸”,并稱晉王“叩頭流涕,迭稱‘死罪’”,到《前秦書》中則成了“皇叔欲出蹤,不若出朕”,刪去了“則叔躬臨萬機,誠亦天下之幸”和后面晉王的“叩頭流涕,迭稱‘死罪’”;第三,上引《東都世言》第83則,《前秦書》全然不見……
通過楊聆的這些史料刪減行為,可以發(fā)現(xiàn),楊聆具有明顯的試圖掩蓋中興君臣之間的矛盾,從而塑造中興君臣之間的和睦之傾向。
《東都世言》第81則,光宗敕中言“皇叔總政軍國,專斷內(nèi)外,勞擬攝政,疲埒假君,務(wù)垂心躬泰,毋辛勤至疾”,其微詞之中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光宗對晉王專斷的不滿,而“晉王得敕,惶恐大懼,自是之后,二千石及以上任免靡不先奏后行”,一方面體現(xiàn)了晉王的敏銳,另一方面,無疑也說明了晉王察覺到了光宗的不滿,并不得已為之做出改變。楊聆在《前秦書》中刪棄本則,當(dāng)有不愿使后人看到光宗與晉王這對君臣之間的矛盾的意圖。
《東都世言》第82則中,光宗稱“皇叔欲出蹤,不若出朕,則叔躬臨萬機,誠亦天下之幸”,盡管這一定程度上應(yīng)是情緒之言,但此語無疑也體現(xiàn)了光宗對晉王權(quán)力專大的不滿與猜忌。而晉王聽聞此語,“叩頭流涕,迭稱‘死罪’”,也體現(xiàn)了晉王的恐懼之深與自保之切。《前秦書》盡管大致收錄了此則記載,但刻意地刪去了“則叔躬臨萬機,誠亦天下之幸”這半句和晉王“叩頭流涕,迭稱‘死罪’”的記載,使這段記載中光宗與晉王之間的沖突程度,較《東都世言》記載中光宗與晉王之間的沖突程度,有所緩和。
《東都世言》第84則,晉王在南馮山失守后,棄河北之地而走,于是“或言于宋王曰:‘義旗興舉,殿下功最,今奈何使人居于己上邪?今正可隙此際會矣。’”此后宋王義正言辭地拒絕了這些間言者,“以是朝野謠言遂熄?!笨梢?,盡管通觀《前秦書》,殊無有關(guān)晉王與宋王之間矛盾的記載,但根據(jù)《東都世言》中此則記載,可以想見,在當(dāng)時,朝野之中,不乏認為晉王與宋王之間存在矛盾之人,并且產(chǎn)生了相關(guān)的“謠言”。而楊聆在《前秦書》中刪棄本則,當(dāng)有不愿使后人看到時人對晉王與宋王這對中興名臣之間可能存在矛盾的疑慮的意圖。
結(jié)語
綜上可見,在《前秦書》的編纂過程中,楊聆對《東都世言》中有關(guān)中興君臣的一些記載,進行了有意的刪棄。通過對原始史料的這些有意識的取舍,楊聆在《前秦書》中將光宗、晉王、宋王等中興君臣之間的矛盾與不和盡量進行了掩蓋,從而盡力塑造出了中興君臣之間的和睦景象。楊聆的這些努力,一方面,應(yīng)當(dāng)是希望通過塑造中興君臣之間的和睦景象,從而塑造出光宗、晉王、宋王等君臣的良好形象;另一方面,應(yīng)當(dāng)也是希望通過歷史書寫,促使其所在時代(西秦)的臣僚能夠忠君事上、和諧相處。
尾注:
?、伲ㄎ髑兀铖鲎?,(西秦)都云令注:《前秦書》卷16《晉王世家》。
?、冖帷肚扒貢肪?下《光宗本紀下》。
?、邸肚扒貢肪?0《史家志》。
?、埽ㄎ髑兀┥蛩囎?,(西秦)皇甫佑注:《東都世言》卷2。
?、茛蔻啖狻稏|都世言》卷9。
?、摺肚扒貢肪?6《佞幸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