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

　　一

　　某個夜晚天上沒有月亮。連云層都看不見，向天空望去一片漆黑，沒有絲毫光亮。烏鴉立在一棵枯樹的枝丫上，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刺耳的叫聲。

　　在同一個夜晚，沃菲爾和他的下屬部隊正在執(zhí)行一項機密任務。

　　小股部隊的機動性很強，他們在入夜之后悄無聲息地潛入了聯(lián)邦靠近帝國邊界的一個小村落。為了保證行蹤不被泄露，他們選擇了屠殺。

　　整個過程寂靜無聲。村民們對這場滅頂之災始料未及，仍然沉浸在晚飯的歡愉和話家常的輕松氣氛中。他們最后要說出的話和叫喊成為了被劃破的喉管中冒出的氣泡。短時間內，整個村莊彌漫著一股紅色的鐵銹味。

　　一切都順利地在進行，沃菲爾對這一點深信不疑。僻遠的村莊本來交通不便，在此部隊休整一夜，接下來至少兩天聯(lián)邦不會得到任何消息。到那個時候，帝國的重要任務早已完成。

　　沃菲爾這么想著，他盡力說服自己保持執(zhí)行官的冷靜，心里卻有一塊陰霾怎么也無法驅散。

　　這陰霾應該來自任務無法完成的壓力。他自然不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否則怎么也無法做到執(zhí)行官的位置并且承擔起重要任務。但是當真正面對生死時，無論是誰總是很難保持冷靜的。

　　他和其他士兵一樣，參與了對村莊的屠殺。在參軍的這十幾年來，他早已對這種事接受良好。

　　只是嗅著無辜之人的血腥味總是讓他感覺如鯁在喉。他忽然有點想抽煙，但是顯然現(xiàn)在不是時候，他盡力咽了口口水，只覺得喉嚨哽住得更厲害了。

　　沃菲爾握緊手上的軍刺，轉過一個彎，眼神四下掃視中，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門？

　　這個門十分隱蔽，半截藏于地下，大概率是個廢棄的地窖。被墻上長著的青苔和爬山虎所覆蓋，尤其在今日夜色的掩護下幾乎難以辨別。不，沃菲爾敢打賭，要不是恰巧他這個唯一的軍官在這邊搜查，任何一個其他士兵恐怕都會忽略這里。

　　他再次咽了口口水，走近了這扇門，想撥開門上的遮擋物。突然似乎又想起什么，停下了動作。

　　秋日的夜晚已經(jīng)有些涼意。一個寒戰(zhàn)從沃菲爾的腳底升起，一直上升到天靈蓋。

　　二

　　沃菲爾打寒戰(zhàn)的緣由，要從他的童年說起。這是一段他從來沒有對人傾述過的過去。

　　全帝國和聯(lián)邦的人民都知道，聯(lián)邦和帝國的仇恨是不可消除的。從百年前，一直到現(xiàn)在，戰(zhàn)爭持續(xù)不斷。

　　最近的一次是去年，邊界關系惡化，這是沃菲爾接到這個沒有任何退路的任務的原因。再早一些就是十七年前。

　　沃菲爾今年二十五，十七年前，他八歲。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下了幾天的雨終于放晴，大人們去田間地頭勞作了，小孩子們一掃悶在家里無聊的心情，聚在一起玩起了游戲。

　　他們玩起了捉迷藏。沃菲爾是負責藏的一方。

　　他一向有些小聰明。想到家里的地窖十分隱蔽，甚至可以從里面拉上插栓，立于不敗之地，他甚至想得意地笑出聲。

　　只是他這一藏，就不小心睡著了。一覺醒來打算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出去時，聽見了外面推門的聲音。也許是隔著門吧，那聲音十分陌生，帶著些沙啞和冷硬，讓他聯(lián)想起前些日子在河里摸到的一塊磨砂質感的石頭。

　　“這里面查過了嗎？”

　　“查過了?！绷硪粋€聲音說，“一個廢棄的地窖?！?p>　　沃菲爾屏息凝神，聽著他們的交談，心里甚至仍然有些得意。以為是自己藏了太久父母發(fā)動村子里的人來找他來了。

　　好像說話之人離門遠了些，后面的話聽不太清。地窖里一片黑暗。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沃菲爾感覺呼吸有點困難，頭腦逐漸昏沉。他模模糊糊好像聽到“計劃”之類的字眼，終于不知道是再一次睡了過去還是暈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便覺得全身在晃動，已然在帝國的軍車上了。軍人告訴他，他是他們村唯一的幸存者。當時他好像哭的厲害，只是現(xiàn)在毫無感覺，只像在夢中經(jīng)歷的這一切。

　　后來的一切順理成章。他參了軍并且坐到這個位置，這些不值一提。他殺死的敵人遠遠多于他村莊的人口，這也不值一提。

　　后來的沃菲爾再沒哭過，再沒玩過捉迷藏，也再沒見過那個敘述中消失的村子。那黑暗的地窖中的記憶被他永久封存著，再沒有揭開的機會。

　　只是有件事情他始終耿耿于懷，當初那個聯(lián)邦的軍人為什么說“查過了”呢？

　　三

　　沃菲爾在那半個門前站了許久，直到他發(fā)覺再拖延下去已經(jīng)有些不合時宜。

　　如今相似的事情發(fā)生在了這里，只是他的身份已經(jīng)截然不同。他想。

　　四下無人，月黑風高。他輕輕撥開爬山虎的藤蔓，用戴著軍用手套的手在門上敲了三下。

　　沒有回應。

　　沃菲爾轉身離開。

　　如果那里面真的有人呢？他難以抑制地想。他會走上我的老路嗎？

　　四

　　三天后。聯(lián)邦一處殘疾人康復中心。

　　坐在輪椅上的中年人翻閱著新出的報紙。

　　說是中年人，其實已顯老態(tài)。但是由于在軍隊的習慣，脊背仍然挺得筆直。

　　聯(lián)邦日報上登出了最近的新聞。

　　占了版面最大部分的是一張圖片是一座廢墟。配的大字標題是“聯(lián)邦核心軍工廠遭到帝國軍隊潛入破壞，入侵者已被全殲”。

　　下一條是“聯(lián)邦半數(shù)以上議員同意向帝國宣戰(zhàn)”。

　　在報紙的背面一角，有一個豆腐塊大小的版面報道了偌大聯(lián)邦一個不起眼的村落遭受的災難：“……××村遭到帝國軍隊屠殺，目前搜救工作仍在進行?！?p>　　他嚴肅而粗略地掃視著報紙的內容。和十幾年前仍是軍人時執(zhí)行任務一樣認真。

　　閱畢，他把報紙放在僅剩的一條左腿上折好，抬頭望了望天。

　　天氣很好，秋高氣爽，萬里無云。排成一字的大雁從聯(lián)邦的天空向帝國的天空飛去?？祻椭行牡脑鹤油猓窃谧鲇螒虻男∨笥?。他們笑著跑著，不一會兒離開了這條歡樂的街道。

　　他聽見自己沒來由地嘆了口氣，聽見自己仿佛夢中的囈語。

　　“這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什么時候結束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