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是?”
沐綾幽問道,憑其手腕、呼吸、以及全身肌肉的狀況,她已初步斷定,此人并沒有武學(xué)背景。
“在下姓舜名語,字諸頌,不過是個尋著自己在這世上的去處,卻迷路到這片鳥不拉屎的地方,順道還救下了一只白眼狼怪物的,區(qū)區(qū)多事之徒罷了?!?p> 舜語笑談著,這時,好似將飄散在天地四處的魂,又收回了皮囊中,語氣變得像是一個鄉(xiāng)村路上普普通通、時常微笑的年輕人一般。
諸頌、諸頌、舜諸頌,沐綾幽咀嚼著這名字,真是個太過莊重的名字,與這樣的青年實是不搭。
舜語捏著放在一旁的另一只葫蘆,將濁酒倒入兩只茶盞中。
“意下如何?白眼狼與好事之徒,應(yīng)該會是很好的酒友哦?!?p> “用茶具來盛酒嗎?倒是符合白眼狼與好事之徒,完全不成規(guī)矩的飲酒啊。”
沐綾幽輕笑,應(yīng)了恩人之邀,坐在了舜語一側(cè)三尺處,二人中隔著一只葫蘆、兩口茶盞。
沐綾幽端平茶盞,輕抿一口盞中濁酒。
見沐綾幽飲了酒,舜語笑了下,也將自己盞中的酒,一飲而盡,便又為自己另滿上一盞。
他侃侃而談:
“在我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就在疑惑了:在這個國家,茶器與酒器的形狀,為什么會差如此之多呢?”
聽聞舜語的話,沐綾幽想起了,曾經(jīng)去過的酒宴上,那種不知該說像是迷你的水缸還是倒置的小鐘一樣的青銅器。
“方尊四揚,金罍龍祥,柱斝云雷雕鳳儀,尊者舉觶,卑者舉角,不操觚爵不共為……太多了啊,廟堂禮教、宮廷尊卑什么的,其實我不是很喜歡這些東西啊……
靠形意來表現(xiàn)莊重素雅什么的,雖然早就理解了……但始終不明白的是,那種三只腳的造型,又是為了什么呢?
最近終于倒是想明白了,卻反而更郁悶了:三足為柱,鼎器為天,天地入酒吞河山,靜府臺前天下詹——‘天下’!那形狀,原來正是天下一杯的意思啊……”
舜語將盞端在眼前,淺淺的酒液中,倒映著天。他吟眸淺笑:
“既然如此,我便不行了。心眼子太小,天那么大的事物完全裝不下;便只能逃來到這破樓之上、端一口破茶盞來飲了?!?p> “太小,還這么傲慢,會活得很累哦。”
沐綾幽評價道,順帶又飲了一口。
“哈哈。那你們呢?你們這些打仗的,平時又怎么喝酒?”
沐綾幽望著遠方,眼底閃過一絲惘然
“不清楚,我是吃茶加酥酪黨。”
“這樣啊?!?p> 舜語輕笑
“看樣子,你至少還記得自己是誰——在我找到你的時候,你的樣子,簡直就像一只游離人世間、尋找著遺失之軀的孤魂野鬼一樣哦?!?p> 沐綾幽平淡地遠望,風吹過,瑩白發(fā)絲隨風輕蕩
“閣下知道我的身份嗎?”
“知道?!彼凑Z輕抿一口,說道:“十字瞳、白長直的沐綾幽。既是圣治方庭弄出來的怪物,也是鐵兵要塞冷落的王牌。
她與我同齡,而我卻聽著她的事跡長大,如今終于是見著偶像了,欣喜之余……她那副支離破碎的模樣,卻也使我心碎啊?!?p> “哼……事情會變成這樣,怎么想都是你們這群性癖古怪的男人們的錯?!?p> “是嗎,看來你也不像世人想象得那么自在啊?!?p> “我倒沒怎么介意,也就是平日上街前,要先花上一兩個時辰把頭發(fā)染黑罷了……不過當天晚上就要洗掉確實比較麻煩,否則到第二天,頭發(fā)會變成跟食鐵獸一個風格。”
沐綾幽凝望茶盞中,自己的倒影。
她有著可稱之為“妖異之美”的容顏:白發(fā)、紫眸、十字瞳,與這個世界傳統(tǒng)所好的三千青絲的溫婉美女相比,可謂是天方夜譚般的妖性美貌。
那白發(fā),在陽光照耀下顯現(xiàn)著瑩瑩的粉光,宛如極鮮、脂溢的鯛魚肉的色澤。
紫色的眸子,猶如幻晶,總會在她注目夜空時、封存隕星殘燼,在她挑燈萬卷時,吞融墨丹紙青。
眸子中央,是神秘的白色十字刻印。
這被那些創(chuàng)造此物的人們,稱為瞳紋,毫無用處、毫無意義,硬要說還能代表著什么的話,或許便只有他們的惡毒與傲慢,在她的身體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以及她身為罔倫之物的證據(jù)。
十年來,在她的身上,有什么被改變了。
“妖女嗎?他們硬是要這樣說,好像倒也沒什么問題……閣下花功夫救下的,便是個這樣的東西?!?p> 她望著杯中人,輕嘆慨然。
“這樣稱呼從嶄新時代走過來的美人,未免也太不識風雅了。”
舜語淺笑夸贊著,雙目卻仍在望著遠方,那天壤相連的一線。
“那么說,你是以妖異之物的身份被厭惡,才會被人追殺的嗎?”
“不是,在這個地方打了十年仗,一趟人間,半趟都耗在了這兒。如果有人想因為這個殺我,應(yīng)該在我還是個丫頭片子的時候就動手了?!?p> “哈哈,現(xiàn)在不也是個十足的漂亮丫頭嗎?那,你還有其他頭緒嗎?”
“沒有……至少不是表面上的山匪。如果山匪握刀的手腕,真能硬到像他們那樣發(fā)僵,那倒不如以后都把界魔們向匪山上引,天下就太平了?!?p> “界魔啊……我們還真是出生在了一個尷尬的時代啊?!彼凑Z輕嘆著:“如今,從異方世界侵入來的猛獸,正用它們的血把萬頃農(nóng)田染作污黑,而我父對我的期望,卻還是去考上個進士……不過,進了城或許真的也就不必操心這等事了,他的想法,硬說好像也沒錯,嗎……”
“不清楚,反正我對我的生父早沒印象了,但感覺大抵會是個早上連炭都懶得點的懶人吧?!?p> 兩人不約而同地與曾經(jīng)的自己交流了起來,遂都微微低頭陷入短暫沉默,沐綾幽也趁這間隙,將酒飲了盡。
舜語關(guān)注著她,說道:
“這么說來……這酒入喉苦澀,看來倒不是因為漿淀雜沫、沒被濾干凈啊?!?p> “既然難喝,干嘛還自討沒趣?”
“別生氣嘛。”舜語嗆笑,“我可一點也不排斥濁酒,正相反,我很喜歡!這可是我最喜歡的酒了!”
舜語仰頭,一飲而盡,目光的焦點仍停留在天空的彼岸。
“你知道嗎,私釀酒如今是被禁止的,想賣酒,就要獲得官府的認證,在酒家門前豎一條望桿、一張望旗,紅旗可售,藍旗可釀。想奪旗,就得有投入、人脈。
我在鈺城的云鴻樓飲過酒,那樓足有三層,門前十二盞梔子燈熙和溫潤,主廊探內(nèi)足須百余步,酒客無不戴玉纏金,每桌都有彩紗舞女相侍。到了二樓臺前,江風吹襲,城中榮衰皆在水中浮耀……能想象嗎,他們身居高樓上時,睥睨蒼生的那種芳華感?
可惜啊……如此沁人心脾的樓,卻唯獨他們用天地之器所盛的酒,讓我怎么都難以下咽?!?p> 沐綾幽平視著遠方,視線的盡頭是時光,她去過舜語說的地方。
舜語捏著葫蘆,向著自己的茶盞中倒入第三輪,也為沐綾幽滿了去:
“酒、女人、天下,男人大抵只需向這老三樣看齊便可;但像我這樣的貧賤之子,卻只需在這迎風的曠野、喝著最劣質(zhì)的私釀、身邊有個白眼狼的妖女相伴,心里就已經(jīng)滿足到無法更滿足了。你又如何呢?什么才能使你滿足?”
舜語欣笑,端舉茶盞,天景入酒
“男人的酒話,果然都很啰嗦……”
沐綾幽顰笑,也端起茶盞,盞中有她自己
兩盞碗沿輕碰,二人昂首,一飲而盡。
“太復(fù)雜的事情我一向不太多想,走到哪看到哪吧。所以,總要先走起來,才行?!?p> “那么說,你會回去吧?接續(xù)那讓你流亡至此的殘酷因果?”
“嗯,我沒有理由被殺。若連我都能被殺,其他戰(zhàn)士便可能會面臨同樣的命運,這是無法允許的事?!?p> “是嗎,你是這樣想的……那么便不阻止你了。一樓的桌臺上,有你的踐行禮物,拿去吧。”
舜語話畢,身側(cè)三尺處已無人,只留下一空盞;腐土長空,唯有三只黑鴉長嘯而過,鳴穿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