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軒?”李承叡想了許久,道,“我每日四處走動,沒有見過這樣的地方。”
褚雁飛覺得是他粗心,道:“說不準你沒看匾額,或者你看錯了?阿叡,你認字嗎?”
褚雁飛也是才想到這件事,畢竟李承叡似乎沒上過學、果不其然,褚雁飛這一問,李承叡便呆了一呆,道:“認得的不多。但是你說行吟軒臨一片湖?碧霞境內似乎沒有很大的湖。”
褚雁飛道:“說不準是太偏僻了,或者只有一些仙子才能去——就像王母娘娘的瑤池?!?p> 褚雁飛本想過些時日再去,一來,他實在招架不住那位狐仙姐姐的調弄,二來,他也不想顯得太急迫了。但他卻時時想起那場夢,又怕那日見到那位姐姐也是大夢一場,忍不住要順著路去找行吟軒。
誰想,就在他心里這么七上八下,腳下這么東西胡走時,再抬眼一看,竟然已經(jīng)到了行吟軒。褚雁飛一時十分驚奇,因他走的路和上回全然不同,況且似乎相距很遠,但他實在對碧霞算不上熟悉,這一點古怪他也沒放在心上。
隔著迢迢一段山路,他望見軒中有人,心里頓時一熱。走近了,果然是那位狐仙姐姐,褚雁飛一時只感到他的心砰砰直跳,十分丟臉,明明是他想來,現(xiàn)在卻又不肯走近前去了,倒是那位狐仙姐姐問他:“既然來了,怎么不過來?”
褚雁飛囁喏著喊了聲“姐姐”,這才踏上木階。上次來尚不覺得,這軒臨湖,因此木材為水勢所侵,早有些腐朽,褚雁飛踏上去,那地板便吱呀吱呀叫得很是歡快,這聲響實在太羞人,褚雁飛趕緊找個地方坐了。
他躊躇許久,想著要不再談談琵琶的事??捎钟X得不想只是談琵琶,但是褚雁飛與這仙子不過一面之緣,哪里知道人家心頭所好?因此褚雁飛以往逢迎的本事也拿不出來,最后他只得像個呆頭驢似的道:“我不過是胡亂走走,沒想到、沒想到來了這里?!?p> 褚雁飛剛說完,立刻大窘,覺得自己欲蓋彌彰。狐仙姐姐聽了,也掩口而笑,手腕上戴著的一對天青色玉鐲很是漂亮,她歪著頭看向褚雁飛,那鐲子就靠在她的臉頰上,她玩笑道:“是你的靴子帶你來這的咯?”
褚雁飛也笑,笑了半晌顧左右而言他,道:“沒想到姐姐也在此處?!?p> 狐仙姐姐聽了,竟反問道:“那是因為什么?你不知道?”
褚雁飛有些懵,抬眼看向她,還以為她受了泰山娘娘責罰,在這里排遣愁緒,沒想到狐仙姐姐說道:“褚郎想見我,我自然就在此處。”
褚雁飛覺得她這俏皮話來得太多,顯得有些不真誠,因此一時有些氣悶,直言道:“姐姐莫要誆我,不過是恰巧罷了。”
狐仙姐姐從搖椅上坐直了身子,那搖椅微微一蕩,褚雁飛聽得她一聲嘆息,狐仙姐姐道:“你不信我?今日你過來的路,不是你上回走的路吧,我既然承諾你能找到我,你自然是可以找到的,我又不是虛長你許多歲,白掙你一個‘姐姐’……你就沒覺得,這是我的仙法嗎?”
褚雁飛從沒聽說過這種仙法,感到十分厲害,正要請教其中奧妙,狐仙姐姐卻覷了他一眼,道:“你是怪我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可我也只知道你是褚郎嘛。再說了,這碧霞境內百八萬狐仙,我不過是一個微末之人,無名無姓的?!?p> 原是如此,褚雁飛忙道:“……原是我不懂事,只因我剛剛化形不過十余年,對許多規(guī)矩不是很通,我名雁飛,‘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的雁飛二字,是主人所取?!?p> “雁飛?”狐仙姐姐道,“好名字。那你叫我什么呢?既然有緣,不如你給我取個名字?”
褚雁飛被這一句話砸得有些懵,但又不想拒絕,于是想了許久才在腦海中搜刮一個字出來,未必最好,但是他最喜歡,褚雁飛道:“就喚作憐吧?我與姐姐相識,皆因《想夫憐》?!?p> 就這般,褚雁飛便喚她憐,憐不常四處走動,也無意和除褚雁飛之外的人結交,因此李承叡和小舟都只是聽聞她的名字,并不曾見過她。在李承叡呆在碧霞的四年里,褚雁飛夜里修煉,睡醒了便時時去找她,她果真沒一回讓褚雁飛撲空,褚雁飛有時都覺得,她是否一直都在行吟軒中。
可那怎么可能呢?有情人么,褚雁飛只得告訴自己是心有靈犀。
憐于琵琶古箏,是他難得的知音,于填詞唱和,也和他心意相通。二人在行吟軒中若困了,褚雁飛便化作貓?zhí)剿砩?,憐的頭發(fā)垂在肩上,有時拂著他的脊背,在遇到憐以前,褚雁飛滿腦子都是復仇,但遇上她之后,覺得每日的時光都那么可人。
憐和他實在相似,這讓他想起主人尚在世時的一些絮語,主人訥于言辭,對著霜華總是寡言,他對霜華的珍重和一腔深情訴諸于口,往往都是對著貓的喃喃自語。褚東樓曾說過,霜華那卓然異質、令人忘俗的氣度,霜華那悲天憫人的慈悲,霜華那傲物不群的性子,和褚東樓自己是十分相像的。
褚雁飛也覺得是這樣,因此剛開始,他看待霜華,也如同看待褚東樓那般親切,他本來不愿被生人抱著,但是因為霜華的氣息和褚東樓類似,褚雁飛也常常讓霜華撫摸自己。
只是最后那妖精卻害死了他主人。
褚雁飛仍是恨霜華的,但是于此同時,他因為憐,更了解自己主人為愛而死的心情。憐也是他的知己,如果是為了憐,他或許也會一樣飛蛾撲火的吧——只是他有仇未報,終究是不愿將情愛之事訴諸于口。
這三年他在碧霞,過得很自在,憐像是明白他一般,從來不提喜歡或是傾慕,可她的凝睇與彈琴時的顧盼,卻又顯得那樣多情。褚雁飛和她心照不宣地呆在行吟軒中,有時都不禁慨嘆,人世間竟真有這樣的美事。
褚雁飛一直在等,等李承叡說要離開碧霞。但三年后李承叡當真這么說時,他卻有些慌亂了。他是妖,碧霞出去容易進來卻難,如果他真的追隨李承叡,借李承叡之力復仇,那也就意味著他和憐相處的日子也就到頭了,一別之后,再難相見。
可是褚雁飛思來想去,要是沒有主人,他褚雁飛又算什么?
如今耽于這樣的小意溫柔,終究是辜負了主人養(yǎng)護他的恩情。
他這廂滿懷歉意、瞻前顧后,幾度想和憐提起,但是看著她的面容,又重新把已經(jīng)想好的說辭咽下去。就這么拖著、拖著,拖到了他即將離開碧霞的前一天晚上。
那夜晦暗,并沒有什么月亮,褚雁飛和她相見時,都看不清她的神色,最后他宣之于口時,也不敢看憐的神色。
憐聽了,卻十分淡然果斷道:“我和你一同去?!?p> 褚雁飛睜大眼睛,看向她,道:“你一直在碧霞長大,就算你愿意同我一起去,泰山娘娘怎么會準許呢?”
憐緩緩搖搖頭,道:“褚郎,我早說過,我于整個碧霞,不過一塵埃罷了,泰山娘娘一定準許的。只要能常伴褚郎左右,我……”
“不可。”褚雁飛思來想去,轉過身去,不敢多看憐,對她道,“我修為低,護不住你,在妖界開辟轄界實在太兇險,若是你有個好歹,我——”
憐繞至他面前,用那一雙桃花目望著他,道:“你怎樣?”
褚雁飛嘆氣,道:“我……我會?;貋砜茨??!?p> 憐卻眉目盈盈看著他道:“那你呢,褚郎?明知此事兇險,為何還要去?”
“我有仇未報?!瘪已泔w說道,“我想借著阿叡的助力找到那個妖怪,替我曾經(jīng)的主人報仇?!?p> “報仇?”
“是?!瘪已泔w垂著頭道,“我不愿告訴你?!?p> 他只是覺得憐這樣的仙子,沒必要聽到一些不相干的污濁名字。但他說完,卻覺得憐有些怔忡地望著他,觸及他的目光時,憐卻低下頭去,她抬起手,像是用絹子擦了一下鼻翼,不知是哭了還是只是做癢。
“好,好……好?!睉z說,“我明白了……褚郎,你此去或許許久不再見到我,今日便在行吟軒多留一會兒吧?”
說著,憐執(zhí)著他的手。碧霞中本無四季,一切皆由泰山娘娘心意而定?;蛟S是因為別離之情,此時碧霞難得寒冬,行吟軒天低水遠、云壓平湖。褚雁飛覺得有些冷,憐的手卻溫熱軟和,將他的手捏按著。
于褚雁飛而言,那一日情到濃處至后來巫山云雨,似乎一切水到渠成,他雖然同憐相識許久,卻是第一次邀請憐往自己的住處喝茶。之前一直覺得此舉冒犯,但比起分別,倒是什么都難顧及了。
拔步床中昏暗,床簾放下后惟見到彼此身形,但當憐褪下衣衫,她的酮體卻如同在發(fā)光。憐的雙腿同他夢中那般美好,但是褚雁飛卻退縮了,以往他也自問過自己究竟是男是女,但從沒為此如此難堪過,面對薄衫輕解的憐,褚雁飛頭次遲疑了。
他道:“憐姐姐,我……我——還是算了?!?p> 憐微微撐起身子來,問道:“為何?”
褚雁飛別開眼,看向窗簾上繡的萱草紋,道:“我是京華貓妖,遇女為男,遇男為女,我……我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沒辦法和你燕好?!?p> 憐赤裸著腿,穿著羅襪,坐直起來,她輕柔地靠過來,道:“那好,我不逼你同我燕好,只是……你抱抱我好嗎?”
褚雁飛將她抱在懷中,憐的耳側貼著他的胸懷,仿佛在聽他的心跳聲,憐道:“從前我遇到過一個凡人,他問我一句話,我至今記得。”
“他問我,既然我本不是人,為何要變成人呢?”憐的手心熨帖著褚雁飛的背心,她道,“我覺得他說得很對,褚郎,你我雖是以人形燕好,但人形就是最好的嗎?不論妖,還是神,為何要變作人呢?變作人就罷了,何苦將自己當作人來論男女呢?”
褚雁飛一時無言以對,道:“我——”
憐卻抬起頭來,一吻封緘,她的眼睛在夜里也如同涵著一汪泉水,憐道:“褚郎,我愛慕的是你,不論你是男是女,我都愛慕你。”
褚雁飛想著,他或許會一直記得這個瞬間。憐是勇敢的,即使分離在即,她也說了愛慕——頭一次說了愛慕。床幃昏暗,愛意卻從未有過的磊落,他們抱在一塊兒沉默著,像是兩顆禾苗,等著窗外的大雪沉沉壓下來,來年才能在春風中給彼此傳去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