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風就這樣做了崔家的保家仙,雖然這家有些大,占了一整個山頭,但是她以往守著的同樣也是一整個山頭,因此此事于她并無多大區(qū)別,只是這保家仙做著做著有點變味。
可能是崔韜壓根就不知道保家仙是什么,因此這個契約不倫不類,懷風在那座島嶼呆了五年,這五年間崔韜時時加上一些條款,頭一次懷風還不以為意,只是覺得他不懂事,到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懷風就下口咬他,只是白寫攔著,況且她就算化作老虎,被契約制約,也只是小老虎,她咬過崔韜三次,他只是高熱一場,都挺過來了。
這也是,崔韜是個凡人,卻和妖有緣,本就是福大命大的,別人一場高熱能去半條命,他倒像沒什么大事,床上躺躺第二日出一身熱汗就好了。
第一次是因為她想離開這個島。
保家仙也是有各樣做法的,比如懷風,她向來不喜歡住在主人家保家。她不喜歡海風,更別提冬日里海風凍人,她趁著海面結(jié)冰,準備離開這里,找座山頭遙遙地守護崔家。但是前一天晚上收拾行李時沒避著人,她也沒想著避著人——畢竟也罕有凡人樂意和老虎住一塊的。
崔韜進來的時候她正把一整頭羊往麻袋里塞,崔韜看到這一幕,甚至都沒反應(yīng)過來她究竟是要做什么,直到懷風問他:“要怎樣從這個島出去?”
崔韜似乎有些困惑,問她道:“怎么,白寫昨日不是給你扎了一個布娃娃,你不是玩得挺高興嗎?為何突然說要走?”
那個布娃娃壓根就不能算布娃娃。不得不說白寫雖然是錦鯉,但是終究還是妖最懂妖喜歡什么,他拿了許多舊衣服的布料捆在一起吊在魚竿上,逗懷風跳起來抓,懷風餓著肚子是不愿意跟他玩這個的,但是白寫每回來都給她帶一條腿,懷風也就權(quán)當飯后消食了。
懷風沒回答崔韜。
崔韜這才像明白過來似的,他雖然沒什么本事,卻十分聰明,當即道:“若是我要求保家仙留在島上呢?”
懷風有些不快,但她道:“那么我會答應(yīng)你?!?p> 崔韜這才略出了一口氣,他站在不遠處看著懷風把塞到麻袋里的羊放出來,又看著懷風走到籠子里坐下,崔韜這才緩緩走到籠子前面,蹲下問道:“你生氣了?不如你咬我一口?!?p> 懷風其實也不喜歡咬他,總覺得自己既然露出牙齒,就一定要咬死獵物。可是她偏偏咬不死,所以就算崔韜重傷不起,她也感到十分憤怒。因此她面對崔韜此問,只是道:“我沒有生氣?!?p> “那你就從籠子里出來?!贝揄w溫聲好氣地勸她,末了補上一句,“我請我的小仙從籠子里出來。”
懷風于是從籠子里出來,崔韜照常把她抱在臂彎里站起來,像那些凡人對貓親昵那樣湊近她的脖頸。崔韜和白寫總是把她當作小貓耍弄,對此,懷風雖沒有覺得屈辱,卻感到十分別扭,不知道為什么有些家貓會被主人摸得滿地打滾——反正她是不會,只想一口咬死敢摸她肚皮的凡人。
第二次崔韜加上條款時,島上正在舉辦宴會。
三年一次的宴會,類似于西王母會舉辦的仙會,島上也會宴請四方妖怪來扮作神仙狂歡。博戲、狎妓、宴樂、武斗……應(yīng)有盡有。這個宴會上,懷風頭一次見到所有的崔家人。
據(jù)說這一群凡人從前就只是凡人而已,但因這一代雙生子中崔韜與妖結(jié)緣,模糊了凡人與妖的界限,因此連同他一胎出來的弟弟崔琰也有了陰陽眼。宴席上,白寫帶著她跟在崔韜身后,隨時保證崔韜的安全,懷風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妖怪——當然,那時候她以為這些都是如假包換的仙人。
宴席上,有來賓向崔韜獻上媚妖,崔韜自然沒有接受。有白寫跟在身邊,崔韜身上沾染了足夠的妖氣,這些妖怪根本看不出崔韜只是凡人,那些媚妖不僅不是蜜糖,反而是會采補崔韜的砒霜。
但即使在外名揚,被稱作白衣判官,宴席散后,崔韜在家中仍是個兒子,白寫扛著有些醉的崔韜,懷風站在一旁,陪著崔韜一起聽崔夫人的訓(xùn)話。無非是他官做得不大,成日和這些仙人來往也不見多么發(fā)達,現(xiàn)在弟弟都有家室妻兒了,崔韜卻一直獨著。
“剛才宴席上那位仙女,我看就很合適、很標致?!贝薹蛉说?,“雖然長得狐媚些,不知道是否宜室宜家,但娶過來先生個小的也未嘗不可啊?!?p> 崔韜一陣推脫,總算把崔夫人請走安置了。白寫這才將他放倒在床上,懷風站在一旁,看著白寫給崔韜擰帕子,一手掩口打著哈欠,崔韜這時候卻問了她一句:“貓兒,你覺得剛才那個仙子如何?”
懷風想了想,只是點點頭。因為那位仙子的確是很美艷的。
崔韜聽她這么說,招招手讓她過去。
懷風走到床邊,和崔韜四目相對,崔韜一錯不錯地看了她好久,卻不說話,懷風看不懂他的眼睛,只默默懷著對敵一般的態(tài)度同他相望,崔韜突然道:“我喜歡你這樣看我……沒有哪位仙子能比得上你?!?p> 說完,崔韜揮揮手讓白寫離開,從枕上坐起來,命令懷風變作老虎,懷風也照做了。崔韜將她抱在手里,撫摸她背后的皮毛,說道:“沒人知道你們的好,從前我救下白寫的時候,他的主子餓得快瘋了,殺了羊、殺了驢,最后甚至殺了牛,還要將一條錦鯉煮來吃……我到撫寧前,都不知道焚琴煮鶴這等事真的會發(fā)生?!?p> 懷風覺得他說這些無聊透頂,但他只是撫摸著她的后背,的確還算舒服。
崔韜后來又顛來倒去地說話,夸她的眼睛有神,誰都不放在眼里,夸她的皮毛厚實暖和,崔韜說道:“從今往后,你睡在我這里,給我暖暖被子,好不好?”
懷風抬頭看向他,崔韜摸她的手頓了頓,道:“你是我的保家仙。”
行,可以,這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扬L仍舊感到不快,崔韜不像那些曾經(jīng)向她求偶的老虎一般直接,他只說“暖暖被子”,卻將她從虎皮里剖出來,還不給她衣服穿,懷風就赤裸著躺在自己的虎皮上。石室里只留一盞油燈,崔韜就坐在她的腿間用眼神撫摸她——至少懷風感覺是這樣。
她感到不快,感到不對勁,畢竟沒有保家仙會為哪戶人家做這個。崔韜俯下身來用嘴唇觸碰她的臉和脖子,還有手臂和腿,懷風感到難受,因為崔韜身上凡人的濁氣掩蓋了她自己原本的氣味,讓她感到危險。他告訴她不僅是貓或者虎,只要是她化成了人形,舔舐對方的脖頸就是表示親昵的意思。
懷風覺得不對,她質(zhì)疑道:“我從前只看到夫妻這樣做,親昵就可以成為夫妻嗎?”
崔韜的眼睛亮了亮,像是很滿意夫妻這一說法。他說是的,但是她只可以做一個人的妻子,除非他死了,否則她一直都會是他崔韜的妻子。
懷風大感困惑,她覺得似乎只有自己做保家仙做得如此稱職,但好在崔韜死了她就能回到山野間,不過百年之內(nèi)的事情,她盡職之后很快就可以離開了。
她雖然面貌是孩童,但作為老虎成精已經(jīng)許久,那年冬天她就生下四個虎崽子,其中一個剛出生就死了,這都是很正常的。但崔韜卻似乎并不正常,他并不像公老虎那樣離開她、讓她自己帶崽,那個病弱的虎崽子夭折,崔韜居然傷心了許久,還斥責她連滴眼淚都不掉。
懷風大為納罕,她很少理解凡人都在想些什么,經(jīng)歷這一遭更是覺得崔韜神智有問題。不過崔韜對她的崽倒很好,懷風仍記得自己幼小時是怎么受餓受凍的,但這兩只公崽子和一只母崽子,卻是連風霜都沒見過。
第三次是則是在冬去春來的時候。
崽子才剛足月,身體并不康健,懷風覺得無所謂,死了也只是因為沒能活下來而已,但崔韜卻命令她讓崽子變成人,這樣就能請來奶娘照顧。
懷風想著自己是保家仙,也就答應(yīng)下來,但還是不快地咬了崔韜一口,因此請來的醫(yī)生不僅要救治兩個嬰兒,還要救治一個崔韜。懷風和自己最健康的虎崽子一起坐在床邊看著,不像是母女,像是九歲大的姐姐抱著剛出生的妹妹。
那兩個兒子雖然一天天長大,卻早中晚都得喝藥,虛弱得很,反倒是小女兒化作老虎,能撲會跳,一爪能把三年的喬木攔腰拍倒。懷風知道外界不少人都在猜測下一任判官會是誰,呼聲最高的自然是小女兒,懷風也這么認為。
她詢問崔韜時,崔韜十分高興,但給出的答案卻是大兒子,見懷風露出一雙冷眼,崔韜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問道:“怎么?你更喜歡二郎些?那也可以?!?p> 在懷風看來,這兩個小子已經(jīng)不算老虎,更像是凡人——還是虛弱的凡人,就算砍斷手腳給她吃,也是無味不彈牙的病肉。若是崔韜能多幾個山頭,分別給幾個崽子占據(jù),懷風自然沒有話講,但仙山只有一個,崔韜面上溫和,一遇大事卻總是拿保家仙的名頭來命令于她,實在叫她憋屈,這一回她怎樣都該搶得先機了。
不要說是虛弱的凡人,就是體弱的虎崽子,也早該在幼時就被咬死。死于懷風之口,總好過死于別的猛獸。
那是一日夏夜,懷風等到崔韜睡下,進了崔家公子們住的屋里,咬死了兩位公子,奶娘嚇得當場昏厥過去,等到崔韜來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jīng)涼透了。
入屋只見兩架搖籃里的襁褓滿是鮮血,崔韜不敢多看,只覺得眼前發(fā)黑,俗話都說虎毒不食子,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一時指著懷風說不出話來。他恍惚想起自己和她定下了凡人同妖的契約,是可以叫她吃點苦頭的,于是向她走過去,手中結(jié)起印來。
懷風蹲坐在屋內(nèi)蓋了絹布的空水盆里,見崔韜來了,道:“我只喜歡幺兒?!?p> 崔韜渾身發(fā)抖,往懷風這邊過來,白寫有些緊張,忙繞到崔韜面前,擋在懷風前面,按住崔韜結(jié)印的手,道:“主人息怒!她什么都不懂,您不要下咒?!?p> 懷風有些警惕地繃緊脊背,白寫也察覺到了,他橫身在一人一妖中間,對崔韜道:“她什么都不懂,這不是主人您自己默許的嗎?”
崔韜乍然僵在那里,懷風見了,有些疑惑,覺得崔韜簡直是個呆子,要是她像他這樣,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不過,她從前倒是從來都不知道崔韜會下咒,但卻也不以為意,若是道士、天師,她還稍稍怕些,但崔韜連仙骨都沒有,不值得她忌憚,于是懷風只是擺擺尾巴,道:“凡人下咒會傷敵一千自損八百,蠢材?!?p> 崔韜氣急,道:“主子對奴才下咒卻不是這個道理。”
懷風從水盆里出來,一爪踩在一旁的桌上,如同她還在自己的山頭、踩在峭壁的巖石上一般,她盯著崔韜,傲然道:“我是崔家的保家仙,是你向我許愿,是你有求于我、向我上貢?!?p> 白寫見懷風有迎擊之態(tài),始終站在他倆中間,崔韜想上前,卻被白寫堵著,于是崔韜垂眼看白寫,問道:“怎么?你也要造反?!?p> 白寫沒有讓開,但額際出了點急汗,口中道:“我是崔家世世代代的家仆,絕不背主?!?p> “聽見了嗎?”崔韜對懷風道,“你和他的契約是一樣的——世世代代都是家仆,不管是兄終弟即,還是子承父業(yè)?!?p> 懷風瞇了瞇眼睛,這才知道原來契約和她所想全然不同,她知道自己被騙,很想當場咬死崔韜,但白寫擋在前面,她實在不敵,因此權(quán)衡一番,一甩尾巴,將架子打翻在地,揚長而去。
她一定要咬死崔韜。懷風心想,從沒有哪個凡人敢欺騙她,她雖然真的很閑,呆在山中也是無聊,但是這不意味著崔韜可以來浪費她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