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公公的三個性兒】

　　鄔闌從坤寧宮出來，沿著白玉闌桿慢慢往乾清宮走去，經(jīng)過交泰殿，遠遠望見一人正在從景運門進來。她眼力好，一眼就認出是乾清宮的虎大總管。他怎么從景和門進來？

　　鄔闌心想正好，于是趕忙小跑下了踏跺，就朝景和門方向迎了去……

　　“大總管早啊，您這是……去見陛下嗎？好巧哦，卑職也正要去呢。誒誒，等等啊……”

　　虎大總管并沒有停下來，甚至毫無表情，連眼神都不給她一個。鄔闌只得前后左右的‘圍追堵截’，而他就當看不見一樣，依然邁著四平八穩(wěn)步向乾清宮走去。反正任你八面來風，我自巍然不動。

　　“誒誒，大總管，等等啊……卑職有，有事呢……”鄔闌亦步亦趨，這虎大總管看著走的不快，實際上她得小跑才跟得上。

　　都上了三層踏跺，眼見他就要跨進乾清宮后廊，也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鄔闌只得打住，有些喪氣的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廊里。

　　“太監(jiān)的性子還真是陰晴不定哦，昨兒還說了兩句話，今天就跟不認識一樣，”鄔闌低低抱怨兩聲。

　　小火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冒了出來：“闌司珍……”仿佛掐著嗓子說活。

　　他就跟做賊一樣，先左右瞧了瞧，然后再踅到鄔闌跟前，還是掐著嗓子說：“陛下不在宮里……”

　　“哦……”鄔闌秒懂，怪道虎大總管從景運門進來呢，陛下定是去了承乾宮。

　　“你在這干嘛？”鄔闌瞪著眼睛上下打量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戴上了官帽，不是以往的平巾，又道：“最近老是找不見你，怎么？給了牌帽就飄了？”

　　“嘿嘿，”小火訕訕一笑：“小的，小的這不是幫闌司珍打聽事嗎?！?p>　　“那你說都打聽些啥？”

　　小火復又神神秘秘的湊近耳語：“李公公啊……”

　　鄔闌眉頭一皺：“哪個李公公？”

　　“嘖，司禮監(jiān)的李公公??！”小火有些著急她反應慢。

　　“李東燕？”鄔闌一下來了精神，這廝居然還有八卦：“啥事啥事？快說?！?p>　　小火有些為難的看著她：“這……小的可不敢在眼皮子底下說?！?p>　　“走，出宮去！”鄔闌也痛快說道。

　　她很快回乾東所換下女官常服，又換上太監(jiān)圓領，胸前有坐蟒補子，怕冷又外加一件貂鼠皮的氅衣、貂鼠的暖耳，這都還是皇帝賜的。然后兩人就出了皇宮，坐上馬車往宮城內(nèi)的里草場行去。

　　鄔闌干脆讓小火也坐上馬車，車上，她又問起：“小火，李東燕有啥八卦事？說來聽聽?！?p>　　小火微微一嘆：“這事……闌司珍可知，李公公有一親生父親？”

　　“嗯？”鄔闌聞言有些驚訝：“他還有親生父親？還以為他是孤兒出身呢?！?p>　　“李公公家在山西，聽說過去家里窮……一般這樣的窮人家若有數(shù)子的話，都會選一個白凈點的去凈身，再送進內(nèi)府，想來李公公就是這樣的。”

　　“哦……”鄔闌頭一次聽李東燕的歷史：“你說他父親怎么了？”

　　“說來也怪，李公公似乎對他父親將他凈身一事一直耿耿于懷，每年冬月末，他的父親都從山西來宮里看他?？墒抢罟看我娝赣H都會先將他鞭笞一頓?！?p>　　“??！還有這事？”她吃了一驚：“為何？”

　　小火搖搖頭：“不知道為何，所以小的才說李公公定是耿耿于懷呢，要不每次見他父親都會打一頓呢。”

　　“嘶……你又是聽誰說的？”鄔闌有點懷疑：“這等隱秘事宮里應該沒多少人知道吧？”

　　“闌司珍可還記得小的干爺爺？就是和李公公一同‘進皇城’的（注），這些事都是干爺爺告訴小的?！?p>　　“切~，你干爺爺？不就是那個崇尚方術，請了好多方外術士煉丹，后來被騙了很多財物的王瑯王太監(jiān)？”

　　“呃……干爺爺?shù)拇_篤信玉皇大帝，”小火只得尷尬回道。

　　“那你干爺爺就沒告訴你李東燕為何要打他父親？”

　　小火搖搖頭：“干爺爺沒說?！?p>　　馬車出了東安門往北駛?cè)?，里草場就在保大坊對面，火道半邊街以西，隔街與東廠相望。馬車駛過嬭子府（禮儀房）、中府草場和翠花胡同就到了里草場，其北就是御馬監(jiān)。

　　鄔闌來里草場就是為了找御馬監(jiān)掌印劉炳，光祿寺的預算案同樣要涵蓋內(nèi)府，后宮的找了皇后娘娘解決，內(nèi)府的本該找司禮監(jiān)，司禮監(jiān)還管了整個內(nèi)府庶務，只是掌印鄭珰被永明帝外派刺事，如今最大的只有秉筆，可是……

　　一想起李東燕那個德性，鄔闌就很不想理他，但不理有不行。

　　鄔闌考慮的是，御馬監(jiān)和司禮監(jiān)的關系比較微妙，既然找李東燕不成，不如先試試找劉炳，看有沒什么突破？

　　劉炳因為馬場的關系，與她打過幾次交道，雖然跟鄭珰比還是‘兇’了一些，但再怎么也比李東燕強。

　　“嘿嘿，劉公公好啊，卑職今天可帶了一個好消息……”鄔闌一見著劉炳就滿面笑容。

　　劉炳嘿嘿笑了兩聲，只是那笑聲有些瘆人，一張黝黑的臉上，嘴角一勾，顯得法令紋像刻上去的一樣。

　　這樣一副兇相，鄔闌見了還是抖了一抖，都說太監(jiān)有三性兒：太監(jiān)性兒，閨女性兒和秀才性兒。太監(jiān)性兒就是喜怒無常任意鬧事；閨女性兒就是多淚常顰，一味嬌癡?？伤J識的這幾個太監(jiān)大佬，除了鄭珰有些秀才性兒，其余還真沒什么太監(jiān)性兒和閨女性兒，感覺全是狠人。

　　“真的是好消息啊！”

　　“行啊，說來聽聽，”劉炳不以為意。

　　“這不前些日子去了趟南堂，為著馬的事……”

　　劉炳眼珠一轉(zhuǎn)睨著她，半晌沒有說話。

　　鄔闌只得繼續(xù)：“那神父告訴卑職，說有一批馬從歐羅巴要運到寧波，夏初就從他們國家的港口出發(fā)了，估計年底也差不多該到了。卑職一聽那感情好啊，當即就跟神父說，馬得留著，我馬場全買下！”

　　“多少馬啊？要真如你說的，也不便宜吧？”

　　“嘿嘿，這里頭都是生意啊，正所謂物以稀為貴，再貴都得拿下?！编w闌面帶得色道。

　　“嗤~”劉炳不由揶揄一句：“闌司珍果然財大氣粗?！?p>　　腦子里念頭一閃，不禁又問：“都是什么種的？”

　　鄔闌心里暗笑，就不信你會無動于衷！

　　“聽說就有那天跑馬得第二的純血馬，還有一種純種西班牙馬，這馬訓好嘍可是最好的舞馬，還有一種漢諾威馬，也是比賽和訓馬皆宜……”

　　劉炳一聽思忖開來，權(quán)衡再三又問道：“你，都跟皇爺說了？”

　　“哪能呢！又沒見著活的，本就路途遙遠，誰知路上會不會有個病、災的？先給陛下說了，要萬一不成，豈不是欺君？”

　　“你的意思等到了岸，再給皇爺說？”

　　“那得全須全尾沒毛病才行，還有啊，我哪懂馬啊，還得是您，劉公公跟陛下說才最合適！”

　　劉炳笑了，這回總算沒那么瘆人：“咱家懂了，不過這銀子……”

　　“嗨！我剛不說了嗎，是馬場出的錢，不是我鄔闌！難道馬場沒陛下的股份？”

　　劉炳又瞅她半天，臉色柔和許多：“得，咱家承你的情?！?p>　　“嘿嘿，”鄔闌笑容可掬，又接著小心翼翼道：“那……卑職另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請教劉公公？”

　　“哼，”劉炳哪有不明白的：“說吧，咱家聽聽?！?p>　　“是這樣的，之前聽人提起李東燕一事，呃李太監(jiān)，每次見他父親為何要抽打一頓？既然是親生父親，又為何如此不孝？”

　　劉炳眼神一凜，剛才還柔和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下來：“凈身，有些人就算凈了身也視其為奇恥大辱。在皇爺還是東宮太子時，李東燕就跟了皇爺，那時才入東宮沒幾年，他那父親來宮里看他，李東燕當時就下簾笞父，而后詰問于他：你何忍閹兒？連問三聲過后，才上堂與父親抱持而泣。往后每年只要他父親一來，他就會下簾笞父，只是不再問那句了……這個答案闌司珍可還滿意？”

　　??？鄔闌愣住，一開始還以為李東燕變態(tài)，沒成想答案竟是這樣？她張著嘴巴呆愣半天，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劉炳繼續(xù)道：“要不是知道你心思，換成別人早就杖斃了，連帶告訴你的人！居然敢如此口無遮攔！”

　　鄔闌的臉色漲紅，暗暗懊悔：“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或許有些好奇，但還是為了預算的事，鄭珰不在，古尚書又催的急……”

　　“你倒聰明，知道來找咱家打聽？”劉炳依然冷冷道。

　　“呃……我也是被逼無奈啊，死馬當活馬醫(yī)唄。”

　　劉炳乜她半天，突然獰笑起來：“要醫(yī)就找他老太醫(yī)啊……”

　　“老太？”鄔闌一陣茫然：“他老太是誰？”

　　小火實在無奈，悄悄拽了拽她袖角。鄔闌扭頭看他，見他豎起兩大拇指，相對著彎了彎。

　　鄔闌一下沒看懂，尋思半天，突然啊了一聲：“菜戶？”她終于反應過來。

　　她知道‘老太’這名稱是對宮女的尊稱，好比‘某公為某老太弟兄’，弟兄則指‘翁嫗’，其實就是一對的意思，只是比較含蓄。福建人常說的‘契弟兄’都是同一個意思。

　　“他李東燕居然有菜戶？”還以為他就一直那樣冷冷冰冰，生人勿進的樣子。

　　“哼哼，你認識的……”劉炳說這話絕對不帶好意。

　　“誰??？”

　　“宮正司的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