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仍是無力?”
父親的臉看來愈發(fā)清雋了,是最近南邊妖魔入侵影響的嗎?得讓多加餐飯才行呢……林逸寒心里如此想著,嘴里下意識回應(yīng)道:“是?!?p> 林清玄坐在他的床榻邊,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微蹙眉道:“熱毒未去,柴胡可有停了?”旋即轉(zhuǎn)身對側(cè)立的管家道,“近日寒兒的膳食只許有豚肉,雞鴨魚牛羊等皆除去,上次去棲云寺的齋米可還有剩?”
父親極少進(jìn)過他的小屋,今日已是很稀奇了,林逸寒有些貪戀地看著父親觸額的手離去,滿足地靠在床上,右胸的隱痛,左腕的扎痛,兩邊下肢的熱脹,此時都不再算得什么。
父親絮叨地與管家交代后,回過頭來再看他,那目光已有些復(fù)雜。
“往日你一直念著讓我講講外面的事……外面盛傳的辟邪劍譜,其實原本不是我林家的家傳劍法……這清風(fēng)無意劍……辟邪之說,反而禁忌……”
……
林逸寒從睡夢中清醒,周遭是干燥黑暗的泥土,偶有亮光從氣孔中透入,那光束中微塵閃爍,這十余日下來,墳冢的棲息環(huán)境倒反讓人熟悉起來,帶給他不多的安全感。
起身坐起,臉頰有微涼的感覺,他伸手觸碰,竟已淚流滿面。
許是見到林宅的那一片平地,觸景生情夢到了很久之前的事,父親的聲音很少那般溫和,那是他記憶中很深刻的點。
然而,記憶的深刻只在于那日的粗略談話,對于父親后面演示的原本林家家傳劍法清風(fēng)無意劍,他只有大概的印象了。
方才做夢,那些劍法,父親演示的身影……竟然全都回憶起來!
這絕非以前的他可比,那時看個書冊畫卷都容易看了就忘,以至于別人看一個月時間就能通讀背誦的儒家經(jīng)冊,他需要放在床邊反復(fù)復(fù)習(xí),這也是他病軀難愈的原因之一。
我的身體……
他的臉色驟然沉重起來。
……
從那日離開溪康,現(xiàn)今漸近建郢縣,已過了三日。
雖然大多時間都在荒野趕路修整,以達(dá)到規(guī)避搜查的目的,但偶爾也有荒野被大規(guī)模搜查的時候,那時他便躲入人群村落。
臨川郡最近多了許多江湖人士,村頭兒童的歌謠都有了變化,他漸漸得知,那一夜墜星之雨的萬古奇象詳情。
傳說,那是天地饋贈、天外來物,凡人得之百病不侵、益壽延年,修士得之修為大增、境界精進(jìn)。
這些話雖然不知道增加了多少人云亦云的臆測成分,但確鑿無疑的,是落入夏國的三粒墜星中,有一粒便墜入了這臨川郡,最大的可能,便是墜入了他們林家。
而這,便是大家所說他被破家滅門的理由。
結(jié)合突然變好的身體,和方才那般清晰無誤的劍法記憶,他明白星落或許無誤,如果真是如此,父親被自己拖累,倒不如和父親對換,讓他得了這星落去。
在過去的十余年人生里,林逸寒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累贅”的定位。
不知是家族詛咒還是其它,哪怕其它先輩妻妾成群,也只誕下一子,若非如此,加上母親的難舍難離,他早就選擇自我了斷了,這樣的人生實在是太過艱難。
種種原因,堅持下來,他竟成了林家唯一的幸存者和希望?……在這樣的糾結(jié)復(fù)雜心緒中,少年感受到了和身體病痛不同的另一種痛苦。
那夜在郭家村找到了早在星夜之前十五日便頒發(fā)的徙耕令,他才明白家族厄難并非自己的原因,心境陡然輕松下來,復(fù)又沉重……自己家族破滅是早有預(yù)謀,敵人在魏闕之中,將來如何呢,能為父親報仇嗎,能……勝嗎?
……
土墳刨開,天光傾斜而下,孤峰在斜前方聳立,插入翳翳黑云,孤峰之外,建郢縣城就建立在那臨川郡不多的平原上。
這是他第一次進(jìn)入縣城,不僅在逃亡之后,即便曾安然處于林家時,也從未去過林家以外的地方,更別說城市了。
新鮮之余,因為緊張,他心里也暗暗打鼓,與人打交道,和野獸不同。
縣城外的官道上已隱約有人煙,比起荒野的官道,縣城之外二十里開始便有驛站、茶館、隸亭等坐落在官道旁,安全性相對也要大得多。
不過,安全那是對大夏合法居民而言,對他而言,那意味著駐兵和更嚴(yán)格的排查。
到達(dá)這里已經(jīng)有一天了,之所以逡巡不前,就是因為心中無把握,他才側(cè)身在官道旁觀察了一日。
再觀察幾日當(dāng)然更萬無一失,但他此行逃亡宜速不宜緩,聲東擊西之法拖延不了多久,那個暴斃的黑衣人尸體雖已燒毀,但畢竟人死了,那些人往通渠縣搜索未果,很快就會朝其他方向追捕。
想到這里,林逸寒咬了咬牙,趁著一個人少的空隙,閃身出現(xiàn)在官道上。很快,其他行人開始在官道上出現(xiàn),晨起出城踏青的,凌晨采藥見黑云欲雨而趕緊回城的,喧囂和紅塵一起,向他撞來。
“這便是……外面的世界……”
和自然風(fēng)物不同,人文景象是于蠻荒之間刀劈斧鑿出來的,帶著濃烈的煙火氣息。
在荒野之外向里觀察是一個樣,身在其中,又是一個樣。
建郢離溪康不遠(yuǎn),也絕對不算近,中間至少相隔有七八十余村落,俚語鄉(xiāng)俗,均有略微差異。林逸寒身在其中,就至少聽到了三種口音互相攀談,釣叟夜歸被市場先行的小廝攔下講價,農(nóng)人進(jìn)城抓緊行囊細(xì)聲吩咐家人,騎著毛驢的行商嘻嘻笑著朝隸亭里的兵士拱手介紹這一趟帶回來的新鮮玩意。
更遠(yuǎn)處還有茶攤主的叫賣聲,出行人的呼朋喚友聲,隨菜農(nóng)父母出城墾土的孩童結(jié)伴歌謠聲……
這一切在高門院墻內(nèi)是無法聽到的,安靜和雅致在此一文不名。
這里是俗世,這里,是寒門庶民的世界。
他捏了捏手心,再停留下去會收獲異樣的目光,便穿著那身農(nóng)人的短衫,滿身灰撲撲的草屑和泥塵,帶著一股濃烈的汗臭和牛糞味道,朝著那城內(nèi)走去。
“哎哎哎,慢來慢來……”
方才啟步,身后便響起呼喚聲,憑直覺,林逸寒判斷是朝自己而來。
我怎么了?……
驚異之下,他咬牙繼續(xù)向前走去。
“慢來慢來,小伙子,叫你慢來嘛……年紀(jì)輕輕,性子倒是急得很?!?p> 身后傳來小跑幾步的聲音,一個青衣中年超越過他,攔在面前,但見這人獐頭鼠目,面灰色白,捻須看著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