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莊嚴(yán)寺回憶
木匣里,是一沓發(fā)黃的宣紙。紙上是一行行蠅頭小楷,字跡工整漂亮。
興文里沒有寫什么曠世陰謀,只是流水賬一樣的記載。
【二月丁亥,署衙辦公,會晤密州總管長史,籌賑災(zāi)糧款,回府?!?p> ……
【三月甲申,休沐,莊嚴(yán)寺禮佛,隨同僚垂釣,魚雁館聽曲?!?p> ……
【四月辛丑,赴封府晚宴,大醉,回府受夫人責(zé)罵?!?p> ……
【五月庚辛,署衙辦公,會晤兵部主事,莊嚴(yán)寺禮佛,夜宿魚雁館?!?p> ……
這是宇文穎的日記,從武德四年道武德七年他前往慶州去見楊文干前。
“你可知這是何物?”拿出東宮屬官派頭的王晊問跪在一邊的老鴇。
老鴇早就瑟瑟發(fā)抖,此刻更是知無不言:“蕓兒生前說,這是宇文大人留下的重物。妾身以為是什么傳世的珠寶翡翠便奪了來,沒想到里面就是些日?,嵤??!?p> “你仔細看過了?有沒有抽調(diào)紙張?”
老鴇聽他這么問慌忙擺手:“沒有??!絕對沒有!那許蕓兒不識字,只說是重物重物。妾身還想這上面會不會寫些官場秘聞,能用來要挾貪官污吏賺上一把。可是看了好幾遍,根本什么也沒寫。后來忙活著埋人了,也就忘了這事……”
老鴇正說著,呂大勝帶著手下來報:“大人,尸骨挖出來了,除了骨頭,什么也沒有?!?p> 王晊看了眼老鴇和伙計,冷冷說道:“太子不是說過要依唐律法辦事嗎?此二人殺人埋尸,送到萬年縣令那去,看看他怎么主持公道?!?p> -------------------------------------
夜晚,王晊秉著燭光,一個字一個字的閱讀宇文穎的日記。
日記內(nèi)容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有時甚至三五天沒有記錄。凡是記錄的日子,宇文穎都點到了當(dāng)天重點的人物、事項和地點。即便是這樣,司農(nóng)卿大人的三年依舊過得乏味無比,似乎初唐歷史上的那些風(fēng)云歲月都與他無關(guān)。
王晊越看越無聊,困得打起了哈欠。
“郎君,夜深了,你大病初愈,還是早些歇息吧?!?p> 服侍他的靜姝和碧蘿捧著張醫(yī)監(jiān)開的湯藥和新的薄紗被單進了房間。
“沒事,我已經(jīng)痊愈了。”王晊打著哈欠,對兩位侍女報以禮貌的微笑。
“那也得喝藥啊,天下哪有病人自己說自己痊愈的?要是病人說了算,還要郎中干嘛?”碧蘿毫不見外,催促王晊喝藥,一邊將被單放好,注意力馬上被桌上的信紙吸引了過去。
“碧蘿別動,那是王郎君的公文?!膘o姝想去阻止,沒想到碧蘿已經(jīng)拿起了一張日記端詳了起來。
“看得懂嗎?”王晊笑著問。
靜姝點點頭:“太子妃端莊,我們這些侍女也都是良家出身,從小學(xué)過詩書的。就是真遇到文墨不熟的,太子妃也會請人來教。太子說過,讀書識字才懂得做人的道理?!?p> 李建成連侍女讀書識字都照顧到了,這不像史書里記載的暴戾無用的庸主,倒是有點明仁宗寬厚親仁的影子。
“哎,這人好奇怪啊。”碧蘿指著宇文穎的日記道。
“哪里奇怪?”王晊問道。
碧蘿道:“這個人每次去禮佛后,都會去青樓宿眠。而且這莊嚴(yán)寺在長安西南最遠的永陽坊,回平康坊要橫跨整個長安。難道受了佛家訓(xùn)誡,反倒是淫欲大起,不遠萬里也要嫖宿么?”
靜姝聞言馬上漲紅了臉:“胡言亂語,女人家張口閉**邪之語,也不避諱……哎,郎君!”
她正在嗔怒姐妹的粗放,不想王晊竟然噌的起身,將藥碗撞翻。
王晊接著燈火,用力的翻檢著日記。果然,按照碧蘿所說,尋常的日子宇文穎或者回家,或者夜宿青樓,但是唯有去莊嚴(yán)寺禮佛后,一定會夜訪魚雁館。
他又拿出書架上的長安地圖,從總持寺到平康坊,需要橫跨整個長安。如果宇文穎的一天里既要辦公、又要禮佛,還要宿眠青樓,那么他待在寺廟禮佛的時間,絕對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圖什么?
放著這么多近途的寺廟不去,非要去最遠的總持寺?還有禮佛的人當(dāng)天就去青樓?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妖氣的不是魚雁館,而是……莊嚴(yán)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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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嚴(yán)寺始建于隋仁壽三年,初名“禪定寺”。因隋文帝和皇后夫妻雙雙崇尚佛教,仁壽二年獨孤皇后去世,傷懷不已的隋文帝于次年為妻立寺追薦陰福。禪定寺位于隋唐長安城的西南隅。寺院規(guī)模宏大,占永陽坊之東半部,以后又將永陽坊北鄰的平坊之東半部亦劃歸寺內(nèi)。主持修建大興城(唐改稱長安城)的宇文愷,“以京城之西有昆明池,地勢微下,乃奏于此建木浮圖。崇三百三十尺,周回一百二十步?!?p> 隋大業(yè)三年,煬帝為文帝新建了大禪定寺,就在永陽坊與以后劃入的和平坊的西半部。寺院的規(guī)模建制與東鄰的禪定寺完全一樣,亦建有木浮圖,高度與之相埒。
唐初武德元年,因為隋文帝曾自立法號稱“總持”,又呼獨孤皇后為“莊嚴(yán)”,故改二寺名為“大總持寺”、“大莊嚴(yán)寺”。
王晊抵達莊嚴(yán)寺的時候,雖還是清晨,但是寺內(nèi)早已香火繚繞,圍滿了善男信女。
王晊本人不是居士,但是在佛家寺院,總是會保持應(yīng)有的謙遜與禮節(jié)。
不巧的很,莊嚴(yán)寺的主持覺苦大師不久前剛剛圓寂,寺廟弟子們正忙著選出下任主持,只安排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和尚陪同王晊。
“宇文大人是方丈的好友,每次來都是二人獨處,其他人也不曾了解宇文大人禮佛的細節(jié)。”
接待的小和尚慧明說道。
故人已死,王晊又陷入了死胡同。
“那就四下轉(zhuǎn)轉(zhuǎn)吧?!彼f著望向寺廟中高聳的佛塔。
莊嚴(yán)寺,還有西邊的總持寺,其內(nèi)部的建筑與別家寺院不同,最為出名的就是寺內(nèi)兩座“駭臨云際”的七層木塔。王晊信步周游寺院,自然也要進入佛塔瞻仰一番。
據(jù)塔前的修塔志石碑記載,塔高三百三十尺,周回一百二十步。按當(dāng)時尺寸折算,七層塔高約合近百米,周長約合178米,放在后世也是難得盛景。
木塔每層都供有佛像,有藥師佛、地藏王菩薩、釋迦摩尼佛……王晊不懂佛理,只能從佛像的外觀觀察,根本看不出什么異樣,唯有走馬觀花的看著。
可是看著看著,四周的佛像好像突然靈動了起來,周遭鼎沸人聲也不停涌入耳畔,王晊只覺得有些眩暈,他下意識的扶墻依靠,閉目養(yǎng)神。
黑暗中,回憶的畫面再次涌上心頭。
那是王晊之前的記憶,之前莫名忘掉的畫面。
這次的回憶里,王晊跟在太子身后,行走于佛塔之內(nèi),身邊還有一位老臣隨行??礃幼?,那應(yīng)該就是自己的伯父,太子中允王珪。
“王老,你說這佛像,為何總是笑臉迎人呢?”太子建成問道。
“佛笑世人苦,佛樂渡人劫?!崩贤醌暣鸬?。
李建成苦笑:“那佛像看本宮也是笑臉,本宮已是太子,莫不是也有劫難要渡?”
“這……”王珪一時語塞。
記憶中的主體,跟在最后的王晊突然上前開口:
“此乃是佛見佛笑。殿下以文治國,乃文殊菩薩轉(zhuǎn)世,今朝又來佛殿禮佛,所以說是佛見佛笑?!?p> 這是阿諛之詞,老王珪聞言搖頭,卻也想不出更好答案。
太子建成冷冷道:“可是那佛像見你王晊為何也發(fā)笑?莫非你也是菩薩轉(zhuǎn)世,佛見佛笑?”
這可是誅心之論,王珪嚇得冷汗都出來了,連忙要解釋,卻聽王晊不忙答道:
“殿下,佛看臣笑,是笑臣不能成佛?!?p> 太子聞言沉默片刻,隨即會心大笑道:“王老,你這侄子好才思??!書臣用心辦事,將來可為宰輔之位……”
回憶風(fēng)起云涌,王晊想起之前和伯父與太子時常來莊嚴(yán)寺與旁邊的總持寺上香設(shè)拜,施舍窮苦。
許久,眩暈感漸漸消散,王晊睜開眼,面前的護法金剛正怒目瞪著自己,似是對他終究背叛太子的結(jié)局極為惱火,令王晊不敢直視。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明日相公,背著太子殿下來此作甚?”
王晊猛然回頭,失口喊出: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