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張小遠喝的正興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藏書樓中走了出來。
“蘇先生!”
張小遠有些驚喜,沒想到在驛站沒見到蘇長青,反而在藏書樓見到了。
從藏書樓內(nèi)出來的正是蘇長青。
蘇長青自來旭陽城后,就去了書院,交了推薦信,并通過書院考核,獲得了入學資格,只待開春便能入院就學。
在做完這一切后,他又深感驛站的確不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于是在今天,他和蘇軒來到崇文坊,找了個客棧住了下來。
準備剩下了的時間,白天在藏書樓中讀書,晚上回到客棧教導蘇軒。
“你怎么也在這?”
蘇長青見了張小遠也很高興,快步走到張小遠身旁,也不顧形象地坐在臺階上。
“蘇軒呢?”
張小遠見只有他一人,又問他的那個癡傻學生來。
“蘇軒在客棧,并未跟我一起?!?p> “客棧?你們現(xiàn)在也住在崇文坊嗎?”
蘇長青一聽,“你也住在崇文坊?”
張小遠點頭,“嗯,我住在離藏書樓最近的狀元客棧,你呢?”
“我和蘇軒也住在狀元客棧!
今天剛來,離書院開學之日還有近兩個月,剩下來的時間自然要來藏書樓?!?p> 蘇長青聽張小遠和自己住同一家客棧,更高興了。
“他是你朋友?”
張二豐有些醉意,看著兩人聊的親熱,好奇地問道。
張小遠顯然開心極了,道:“蘇先生是我救命恩人,他是書院學生?!?p> 張二豐一聽,酒醒了不少,抱拳道:“原來是書院的先生,久仰久仰!
我叫張二豐,藏書樓守夜人!”
蘇長青面帶笑容,站起身,也對著張二豐拱手還禮:“在下蘇長青,當不起先生之名!”
張小遠望著認認真真的兩人,突然有些不適,他大手一揮,道:“一起,一起,蘇先生要不要一起喝酒?”
蘇長青見張小遠如此模樣,疑惑起來,這不像是之前他認識的張小遠:
“不了,蘇軒還在客?!瓕α?,方臨小兄弟沒事吧?”
蘇長青想起那個和張小遠一樣,與自己相處半個月的少年。
“哦,方臨挺好,應該沒什么大問題了,現(xiàn)在在養(yǎng)傷呢?”
張小遠又喝了口酒,慢慢悠悠的回答道。
“那就好!”
蘇長青笑了笑,他要回去了。
雖然他不知道張小遠為什么會和守夜的張二豐打成一片,為什么兩人會喝成這樣。但看見他們兩人如此高興的樣子,他不知為何,竟也感覺有些孤寂起來。
“蘇先生,要不把蘇軒接過來吧,來和我們一起喝酒!”
“不行,蘇軒不能喝酒!”
“沒說讓他喝!”
……
一個時辰后。
蘇長青沒有讓蘇軒跟來,在蘇軒完成功課,并安撫他睡覺后,蘇長青又來到藏書樓前。
“蘇先生海量!”
“干一個!”
張二豐神智已經(jīng)不太清晰了,眼神飄忽迷離,臉紅的像猴屁股。
張小遠沒想到張二豐竟也如此能喝,不禁心生敬佩起來。
“別叫我蘇先生,我叫蘇長青!”
蘇長青酒量小了一些,晚來許久,但已經(jīng)醉的不輕了。
“好,就叫你長青兄了……哈哈哈……”
“行!二豐兄!”
“哈哈哈……我問你們一個事?。 ?p> 張二豐醉笑著,搖頭晃腦的指了指張小遠和蘇長青:“你們有沒有喜歡的姑娘?。俊?p> 蘇長青晃了晃頭:“圣賢學問都沒學透,不敢喜歡,不敢喜歡!”
張小遠依然是三人中最清醒的,笑道:“沒有沒有,你喜歡誰???”
張二豐仰天傻笑著,“未惜姑娘……我喜歡未惜姑娘!”
說完,他又哭喪著臉,“可是我守了八年藏書樓,竟然一次都沒碰見未惜姑娘……我阿爺?shù)故翘焯炷芤娭?p> 嗚嗚嗚……每次回家總是聽阿爺說未惜姑娘怎么怎么好看,品行怎么怎么好。
但是我一次都沒見!
一次都沒有!”
蘇長青正端著碗,剛剛舉至嘴邊,聽完張二豐的話后仰天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二豐兄,追求她!
來,干一個!”
說完,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還沒見過人家姑娘,就喜歡上了啊!”
張小遠笑的更開心了。
張二豐半躺在地上,單手撐著頭,又傻笑著,“我平時最喜歡聽這旭陽城的各種故事了,尤其喜歡未惜姑娘。
像她這樣的女子,舉世難求。
要是她能做我媳婦就好了!”
說完又是一陣傻笑。
張小遠聽著又不自覺想起白天在金樓見到的那個姑娘。
她真是好看,感覺品性也很好……
她還說小時候認識自己。
想到這他也笑了起來。
他決定不跟張二豐說。
“不說這事了,喝酒!”
……
“唉,唉!小遠兄弟,你說你整天扛著著那么長的一把刀,不累??!
能給我瞧瞧嗎?”
張二豐盯著張小遠背后那把刀,打起了主意。
“好??!”
張小遠聽后站起身,將長刀取了下來,一把杵在地上。
“砰!”
張二豐和蘇長青都被嚇了一跳。
張二豐晃晃悠悠站起身,走到長刀前,看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刀,他釀釀蹌蹌退后了幾步。
“這……這刀有多少斤了啊!”
“鞘重一百又一十八,刀重八十!”
張二豐擦了擦眼睛,伸出手,對著張小遠豎了個大拇指,“小遠兄弟真乃神人也!”
說完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艱難的用手撐著地,才沒有直接躺在地上。
他喝太多了!
張小遠目光深深地盯著手中的刀——他已經(jīng)好久沒練過刀了!
想到這兒,張小遠突然猛的提刀,將刀往外一抽。
隨著嘩的一聲長嘯,這把跟隨自己并不算久的刀再次出鞘。
凌厲刀鋒在藏書樓透出的燈光映照下,刺的人睜不開眼。
這把刀又鋒利了!
張小遠退到藏書樓前空地的中央,雙手緊握長刀,刀鋒向前,就這樣在藏書樓前練起刀來。
他想起師父在他八歲時第一次教他練刀。
“正劈,要穩(wěn),一刀下去,扎扎實實,正面向下,不得有半點偷懶……”
“攔腰,力要沉……跟著你師父我學刀,這招不能留力,必須給我結(jié)結(jié)實實砍下去!”
“撩刀,要順,重心要一直在下,同樣,這一刀下去給我把力使出去,別人我管不著,我的徒弟得像我!”
……
“抽刀!”
“下撩!”
“下削!”
“抹刀!”
“推刀!”
……
藏書樓前,長刀呼嘯聲越來越響,張小遠舞的越來越快。他的額頭冒出細密的汗,他感覺自己的腳步越來越輕浮,身形越來越飄逸。
原本是刀隨人行,現(xiàn)在變?yōu)槿烁蹲吡耍?p> 張小遠笑了起來,他知道,刀法還是那基礎的刀法,只是人不再是那個人。
他終于醉了!
張小遠面色通紅,不知舞了多久,這像是送給他自己即將結(jié)束的生命的最后一場落幕之禮。
看客只有一個守夜人,一個書生,一個小姑娘。
張二豐早已躺在冰冷的地上不省人事,蘇長青也靠在臺階上,醉眼星松,他還在喝著酒。
張小遠喝酒是因為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加之今天云榜上的事讓他傷感郁悶,只想借酒忘愁。張二豐喝酒是為宣泄多年心中孤寂。而蘇長青則是想借酒來一次對曾經(jīng)的自己徹底的決裂。
不然,蘇長青怎會答應張小遠,在藏書樓前來一場酩酊大醉!
將過往一刀斬斷,從此只看前路!
……
張小遠練完刀,將刀收好后,將醉倒的張二豐拖到屬于他的那個小木亭中,將他靠在椅子上,然后回到臺階前,同蘇長青一起,又喝了起來。
“嗯?小殷,你怎么能偷喝酒!”
張小遠紅著臉,眼睛睜的大大的,直勾勾的盯著小殷。他看見這小妮子竟然抱著張小遠剛剛喝酒的大碗,正痛苦至極的喝著酒。
此刻,小殷的臉也紅了起來。
“咳咳咳……不好喝!”
小殷苦著臉說道。
“難喝,你還硬喝!”
張小遠有些生氣,“不……不準喝了!”
張小遠感覺自己的頭一陣眩暈,說話都說不利索了。
他將小殷手上的碗奪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碗,隨即又喝了起來。
少了張二豐,場面安靜了許多。
張小遠喝著酒,眼睛直盯著離藏書樓不過一丈遠的坊墻。
不知為何,張小遠心中逐漸冒起一股沖動。
旭陽城每到夜晚就要宵禁,所有人都只得在坊內(nèi)活動,張小遠有一股想去坊外看一看的沖動。
“蘇……蘇先生?”
張小遠小聲問道。
“叫我……蘇長青!”
“哦……長青兄!出去……坊外看看嗎?”
“嗯!”
“嗯?”
蘇長青轉(zhuǎn)過頭,“不能出去,有宵禁!”
“嗯……嗯……”張小遠聲音拉的很長,看樣子醉的不輕,然后終于想好想說的話,“你想出去嗎?”
蘇長青靠在臺階上,笑了起來,嘴里崩出三個字:
“墻太高!”
“沒……沒事!有我!”
“小殷?”
“一起!”
……
一刻鐘后!
“喔……
過……過癮!”
“張……小……遠!我謝謝你,確實……過癮啊!”
“哥哥……等等我!”
安靜、空曠的城北青龍?zhí)旖稚?,一個扛刀的少年,手里還提著一壇酒,邊喝酒邊在天街上狂奔。在他身后,一個身穿紅色棉襖,四歲左右的小姑娘小臉通紅,大叫著,緊緊追著少年。在小姑娘后面,一個白衣青年,搖搖晃晃,步履蹣跚的慢慢跟著。
“長青兄!你……你快點啊!太慢了!哈哈哈……”
張小遠從未如此癲狂,所有顧慮,所有的煩惱,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恐懼,在這一刻像是要全部拋走。
在喝完壇中最后一口酒后,張小遠大笑著將酒壇往天上一扔。
隨著酒壇破裂聲響起,張小遠停了下來,指天大吼道:
“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
然后他又用手不停地拍著胸口:
“我是誰!
我到底是誰!
……
我不用知道我是誰!”
最后一句話聲音很小,只留前面四句話在空曠的天街上回蕩。
這幾聲吼,吼出了張小遠多年積壓在心里憤怒。
對,是憤怒!
他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不知道自己的爹娘,不知道自己的過去。
他只有師父,但他連師父來自何方,師父的過去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身上會有那個病。
他知道自己也許有一個不同尋常的身世。
他故作堅強,假裝沉穩(wěn),表面單純無害。
可誰知道他的心中的痛苦與絕望。
八年的記憶空白,九年的求醫(yī)生涯,他看過太多的景,遇過太多的事,從南域到西荒,從西荒再到南域,再從南域來到旭陽。
太多太多了,可這些都跟他有什么關系,他始終都是一個匆匆的過客。
這十七年來,他從不真正屬于這個世界。
他只有師父!
可師父為什么將所有的一切都瞞著自己,這幾天師父都去哪了,師父都從不曾說過。
還有那個未惜姑娘!
既然曾經(jīng)相識,在這旭陽城一起呆過半年之久,那師父為什么一直沒有告訴自己。
好孤獨!
……
“師父!”
張小遠又在天街上大吼了起來:
“小遠死了,以后你會想起我嗎?”
吼完,張小遠蹲在空曠幽靜的天街上,眼淚順著眼角、臉頰、下巴,不停的流了起來,喉嚨里哽咽的發(fā)出細微的聲音:
“我只有師父你,你不要忘了我,師父,你一定記得你還有一個徒弟!”
這時,小殷終于跑到張小遠身邊,她輕輕蹲了下來,眼睛好奇地盯著張小遠。
她不明白張小遠為什么要哭。
“哥哥你為什么要哭?。 ?p> 張小遠抬起頭,看著小殷,又笑了起來,道:“哥哥沒有哭,喝酒嗆的,剛剛你偷偷喝酒就被嗆哭了??!”
小殷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哦,哥哥也不要喝酒了,酒不好喝?!?p> 張小遠心里一陣溫暖,寵溺的摸了摸小殷的腦袋。
“我還有小殷!”
“小殷,如果哥哥死了,你以后會想起哥哥嗎?”
小殷聽著張小遠的話,突然開心的笑了起來,“我會想哥哥的!”
張小遠又摸了摸小殷的腦袋,“沒一點良心!都不問哥哥為什么會死!”
說完他站了起來,才發(fā)現(xiàn)蘇長青依然離他們好遠。
看蘇長青的樣子,今晚注定是要躺著回去了。
就在張小遠要上前準備扶一把蘇長青時,張小遠看見遠處一排火光正極速朝他們這邊飛來。
張小遠身體一顫,那是巡夜武侯!
“站住!否則格殺勿論!”
遠處那排火光傳來吼聲。
張小遠趕忙跑到蘇長青身前,將他一把背起:
“長青兄抱緊啊!”
“嗯?怎……怎么了?”
蘇長青腦海中早就只剩一片混沌。
“巡夜武侯來啦!”
“哦!”
……
萬隆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三夜,旭陽內(nèi)城城北青龍?zhí)旖稚?,一個喝醉的少年背著一個大醉的青年,右手拿著刀,托著青年的屁股。左手抱著一個紅襖半醉小姑娘,在巡夜武侯的追趕下,在天街上狂奔。
“來啊……哈哈哈哈哈……你們追不上我!”
“哈哈哈……哈哈,你們追不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