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敬和無名在書房中掌燈夜談時，伊昀正蹭在魏國公身邊看菊花。
“那位無名先生，你是不知啊，他到我府上的這些日子里，總是沉悶悶的，好像心里總揣著什么憂愁，難以忘懷。為他送飯的小丫頭說總能看到他端詳著一把短劍出神，我去見他時，發(fā)現(xiàn)他手中拿著的赫然是一把魚腸劍?！眳浅幸庖贿呝p花，一邊同伊昀念叨。
魚腸劍，逆理不順，不可服也，臣以殺君，子以殺父。
“魚腸劍又如何？”伊昀拽出一副蠻不正經(jīng)的模樣，“男人大多喜歡溫柔的姑娘，可也有男人喜歡兇悍的。這些男人又有什么錯呢？他只是喜歡一個女人而已。”
吳承意聞言，也笑道：“但凡忠義之士，魏國公府都欣然納之?！?p> 原來吳承意一日得閑去見無名，方才推開門，便見無名一身白衣，面向北方筆挺地站立著，用魚腸劍抵住了胸口，正是準備魂歸天地的架勢。吳承意大驚，急忙大喝“先生不可”，又借他發(fā)愣之時奪下他手中的利刃。
那是一把精心保養(yǎng)的魚腸劍，從劍柄處可以看出它的歲月悠久來。
“先生大難不死，必是福氣未盡，而得上天庇佑，何故自尋短志！”
無名眸中流下兩行淚來。只聽他念道：“我本亡命之徒，茍活世間、死不足惜。曾窮畢生福分，幸得太子殿下賞識，得以相伴其左右。如今紫微星隕落，我又要歸往何處？”
他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長嘆一聲：“此天之留我者乎？此天之亡我者也！但死忠義，不死窮途?！?p> 但死忠義，不死窮途——距離無名尋死之日今已數(shù)月有余，吳承意每每想起這句話，都會為之心肝顫動。再和伊昀說起此事，他不由得感慨：“我單知道他是太子殿下的貼身護衛(wèi)，卻不知他還將殿下看得那般重?！?p> 伊昀道：“無名是刺客，卻也是俠義之人，那柄魚腸劍曾是他手中唯一的利刃。不過在他的恩師獻身道義后，那劍就封入鞘中不再用了，直到再五年之后遇見北敬?！?p> 自古至今，人生恩怨，恩怨聚合為江湖。在這個是非之地上，暗中流傳有一匿名懸賞的榜單，有人高價懸賞人頭，也不乏刺客收錢買命——成敗一舉，勝則喜得金銀，敗則不見白骨。
北敬初登懸賞榜之時不過十二歲，無數(shù)豪杰對著榜上太子的名字和那天價的數(shù)字望而生畏時，無名默默將這一單接了下來。一來不是因為恩仇，二來也不強求賞金，只是旁人不敢，他便想著來試一試。成了更好，不成便獨善其身，溜之大吉，反正對于他們這種人來說，本就沒有什么聲譽可言。
而后的幾日里，北敬便總能聽到屋頂上有輕輕的腳步聲。他問侍奉左右的內(nèi)侍：“四弟送我的那兩只貓，最近可還安分？”
內(nèi)侍笑著道：“都好生看著呢，殿下不必為它們勞心?！?p> “那最近，可有什么鳥飛過來么？”
“不曾?！?p> 北敬心中便覺得奇怪：既不是貓，也不是鳥，那就是人了——可是何人有這么大的能耐，能悄無聲息地闖進皇宮，又在這防衛(wèi)嚴謹?shù)臇|宮里流連數(shù)日？
他這般想著，越發(fā)覺得自己要會一會這屋頂上的人物，于是翌日在宮中掌燈之后，頗費了一番功夫遣散掉宮中的護衛(wèi)和內(nèi)侍。屋頂上等候的人似是知道了北敬的用意，不多時，便敲了敲屋頂?shù)耐咂?，引得屋中人提燈走出來?p> 只見這二人一個棲身暗處，一個手持明燈；一個低頭可見明星，一個抬頭不見來客。
無名自知這是一個動手的好時機。他大可以輕松了結(jié)這個毫無防備的小太子的性命，然后隨手拿一件他的物品換得千萬金銀，恣意地度過余生。
不過他轉(zhuǎn)念想道：“常聽人說，太子聰穎睿智、氣度不凡，又曾數(shù)次為民請命；天生有帝王之才，天授有帝王之命?？v可有千金傍身，而使天下痛失明主，如此不義之事，我為之有愧?！?p> 于是無名從懷中摸出北敬的懸賞令，折成一小條，丟到持燈人的面前。北敬向無名的方向看了一眼，附身將懸賞令撿起，展開來看?？戳T，將手中的燈放下，向著黑暗處行了一禮：“愚人北敬，請教先生姓名?！?p> 藏身夜色的人不語。
北敬的聲音虛了三分：“先生武功蓋世，過東宮禁衛(wèi)列陣，猶與清風(fēng)同道，過而無痕。雖有千金相候，先生卻不愿傷我，反將懸賞令公示與我。天降此輕財重義之人與我，我卻不能報恩，就連先生的姓名也不能得知?！?p> 他癡癡地向無名的方向望去，無名看著他懇切的眼神，一時間有些動容。這可是東宮太子，怎么會對旁人這般不加防備？便因為自己輕輕擲下的這一點所謂“義”么？
無名忽地從空中跳下，站到了暗處。
他斟酌了一下，決定如實道：“無名。”
北敬展顏：“名者，譽也，不求功名，不慕贊譽。先生之志，更與我同?！?p> 無名聞言一愣，對“無名”二字這樣的解釋，他倒是不曾聽別人說過；小太子的神情欣喜，也不像是為了討他歡心才說的這話。
無名自認找到了可以追隨的賢人，那柄封在鞘中的魚腸劍再次得見天光。
于是五年朝夕相伴，如影隨形。
伊昀講到這里，話鋒一轉(zhuǎn)，問魏國公道：“奪了無名手里的劍后，你又是如何勸他的？”
吳承意道：“我只說是天道雖無常，天意卻有心。天不亡先生，何嘗不是憐惜殿下，要先生承殿下遺志？歲月流轉(zhuǎn)，世人今日懷念殿下，明日便忘卻了，有先生生活世間，則殿下與時光同進。先生可是意要亡了殿下么？”
“老叔這話，可正是往他心窩子里戳，當真犀利啊。”伊昀笑道。
“但勸人活，不勸人死嘛?！眳浅幸獾?，“他這些日子里都孤身一人，也沒個人與他說上兩句話。我看他和那位景知府交情不淺，想必魏國公府是留不住他了。這倒也好，不管怎么說，身邊有個人——還是極像太子殿下的人——陪著，顛簸些也好?！?p> 伊昀問道：“老叔覺得，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可以相近到什么程度？”
吳承意聽出來了，他話里有話，只是不明著說。
他問這問題也不需要自己答，于是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賞花。
有志趣的人大多都能從花中看出些高貴品質(zhì)來，吳承意此時面色悵然，大抵也是看花看得傷情了。
“承意老叔，你最近有沒有感覺看不清楚東西？”伊昀靜默良久，忽然問。
“興許是家事勞心，連目力都在戲弄我?！眳浅幸馐涞?，“諸事繁雜，只有與花共處的時間里，我能得到一兩刻的寧靜。”
伊昀不在意他的惆悵，半開玩笑地說：“你與其把這些花種在院子里，整天看著他們，倒不如拿它們泡水喝，說不定眼睛還能好一些?！?p> 他剛出完這個怪點子，書房里便有人出來了。
吳承意便笑道：“我這小宅簡陋，二位或許談得不夠盡興。”
“這又是哪里來的話，”北敬也笑著應(yīng)道，“只是我與友人許久未見，見了面就已經(jīng)不勝喜悅，此時無聲勝有聲。至于分隔的這些歲月里，那些千千萬萬的趣事，待到后來慢慢細說，反而更有一番趣味。何必急著一時把話都說盡呢？”
“說的在理，說的在理。往后無盡歲月，都可以用故事裝點。”吳承意道，“天色已晚，我已叫人收拾好了房間，二位遠道而來，便在寒舍歇息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