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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手之零夜卿傳

第三十五章 生涯

寫手之零夜卿傳 請看次回 5451 2023-08-10 13:22:15

  玉總之后再沒有為我給寫作營交的那篇作業(yè)找過我,我也一直不知道他不登我那篇的原因。我自己其實很高興。寫那篇故事的目的,是為了證明我寫的東西跟圈子里其他所有人寫的都完全不同,類似于過去余荔曾經(jīng)發(fā)表過的意見:當你寫的文章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時候,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你寫得差到極點沒資格跟他們比,第二種是你寫的太有個性了他們?nèi)伎床欢谌N是你寫得太好他們自然更看不懂。總之,你有三分之一的機會證明自己寫得好。那也要比跟大家寫得都差不多水平,然后整天自己躲被窩里猜來猜去“誰比我強、我撞了誰”要舒服得多。至于錢,肯定不需要去指望,我這樣的作者和作品要能賣到大錢反倒不正常了。

  寫作營結(jié)束后,我還是跟以前一樣,繼續(xù)按字數(shù)找玉總單獨換稿費。價格沒漲過,營收勉強能保證我離餓死更遠一些。關(guān)于跟玉總合作這件事,我自始至終沒跟別人說過,尤其不想讓圈子里那幾個向來滑頭的人知道。你永遠也不知道他們暗地里會怎么搞你,明面上又會怎么尊敬你。假如他們聽說了這件事,他們一定會開始研究:玉總要零夜卿那么多小說拿去干什么了?然后一邊去找玉總,當他的面對我的小說進行拐彎抹角的惡評,一邊在我面前狂噴玉總,讓我以為我那些東西明明可以賺到大錢硬是被玉總騙了。他們的唯一目的只會是讓我離開玉總的視野,僅此而已,無非是這類名堂。隱瞞合作的緣由,就是不想讓那幾個惡心的人找到機會靠近我罷了。以前也不是沒被那種人惡心過。并且在以前,我自己其實也是那種人中的一員,很年輕的時候就時常本能性地在圈子里到處竄來竄,偷偷摸摸做各種惡心動作,否則這套東西我怎么能這么熟練地能告訴給你們聽?

  我們這群人都太善于欺騙自己。一開始是想保護自己,讓自己過得更好。可謊話會腐蝕人,謊話會自我繁育,它們越來越多,到后來它們就開始回過頭來欺騙我們自己。與我們自己有關(guān)的文字是真正的文學,與我們無關(guān)的小說那就是謊言。我們都很聰明,學什么都特別快,學起撒謊來就更輕松了,所以那些外行人在我們這里根本找不到真話;時間長了,我們自己也就分不清自己寫出來的東西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這種人,丑惡的男人,像這樣的一群人最終全都該死。真是恨不得立刻改變性別,或者轉(zhuǎn)世變成一個女的,把我的一切從頭開始。

  六月入夏之后我開始看書。不能說“讀書”,只能說“看”,因為根本不挑書。經(jīng)典書能看的看,能看一部分的挑一部分看,不能看的看個前言就放起來。從孔夫子買了大量老弱病殘的破舊書,書非二手貨不能讀,舊書幾塊錢一本沒有心理壓力,看完就扔垃圾桶。

  七月和八月,我沒有去找余荔,連一次酒都沒喝。也沒去找方葶。

  九月份,《空間》雜志社開始籌辦2022年筆會。當時我聽說,活動已經(jīng)被玉總的公司完全承包下來,心想按這個節(jié)奏發(fā)展下去,再沒幾年《空間》雜志社整體很可能會被玉總收了,畢竟雜志長期盈利性不佳,上屬部門隨時可能同意組建出版集團以接受玉總的參股。筆會我沒有去,一方面沒人邀請,另一方面地點也是我去過的地方。

  十月,全球科幻作家組織在國內(nèi)的分支機構(gòu)組織大型評獎聚會。跟《空間》不一樣,它是純商業(yè)性質(zhì)的,所以當然非常順利地就被玉總他們完全吞并了下來,或者應(yīng)該說是主動歡迎被玉總他們收買。評獎活動的名頭前面掛上了玉總企業(yè)的名號,獎金總額一百五十萬。還是跟我無關(guān),過去的意念,我沒有任何文字公開發(fā)表,不存在入圍可能性。會議地點,又是我去過的城市,所以依然沒去。

  十一月初在BJ,因為《人類方舟2》即將公映的關(guān)系,電影投資方提前搞了一個圈內(nèi)試映會。它是關(guān)注度非常高的國產(chǎn)科幻電影續(xù)集,活動主辦方列了一份清單,找了一百來個圈內(nèi)他們認為重要的科幻作家前往看片,然后開歷時五天的研討會。要求很嚴格,在贊美的同時,要做到既不能劇透又要吊起輿論的胃口,所以這么大規(guī)模的重要活動當然也少不了玉總,對吧?的確沒錯。電影的投資方里,玉總的集團也占了份額。那份清單里沒我名字,我繼續(xù)在家看書。家里二手舊書那股發(fā)甜的霉味越來越重,塞滿整間屋子。一切味道和氣氛都讓我越來越懶惰,不想動身體。

  到了BJ觀影活動的第一天,我從出版社那里收到五本樣書,一套好幾年前就說要出的舊作合集總算印出來了。十年前的我還有力氣,那篇體現(xiàn)了我十年前力氣的作品塞在集子的最后位置。為這事我特地約方葶去夫子廟吃火鍋,方便把自己簽了名字的一本樣書送給她。扉頁上我的簽名下面有時間日期,方葶看到之后嘆口氣說,唉,轉(zhuǎn)眼又是一年過去了啊。我回答說是啊。又是一年。

  吃飯我總是很快,吃飽了的時候方葶才吃到一半。我們的桌子靠在火鍋店正門旁邊,人來人往,總有股不知道來源的冬天冷風吹進來。手機刷朋友圈讓我感受到,又一年冬天的氣息籠罩著我,桌上的熱茶一杯接一杯涼得很快。

  十年了。從畢業(yè)算到今天已經(jīng)快要十五年了。我的那些同學,那些朋友,同齡人,全在體制內(nèi),根據(jù)制度原則他們?nèi)慷际侵袑痈刹恳陨霞墑e了。我用圍巾把自己脖子裹起來,已經(jīng)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地在心里面開始計算:十年了,我從事這個行當已經(jīng)十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學會了些什么?有了什么經(jīng)驗和能力?在桌角上刷二維碼,我添了兩聽啤酒。

  沒什么變化。過去愚蠢現(xiàn)在還是愚蠢,過去自大現(xiàn)在還是那么自大。2010年十一二月份,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的冬天我寫第一篇科幻小說準備投稿。當然,毫無疑問,必然是在模仿他人作品,只不過模仿的不是書而是影視動漫里的故事。這樣的故事讓我走上了岔路,當時的我一定不可能知道,模仿的寫法非常快捷卻是在根本上偏離了文章應(yīng)該自發(fā)式寫作的基本創(chuàng)作原則。其實道理在很早的時候就摸到了,但沒用,從來沒真正科學地意識到過。2005年到2009年之間,我自發(fā)地用鍵盤建起了一座只在我腦海中存在的校園,塑造出里面的那些人,只有一個緣故是因為我真的懷念那個地方和那些人,后來我不懷念了,它也就爛尾了;2009年的秋天,面對情感,極端狂熱表象下的我的內(nèi)心其實只剩的是無力和不安,我想念家鄉(xiāng),不是2009年的家鄉(xiāng),而是更久遠以前的虛幻場景,于是我開始在筆記本電腦上建造它,有烤鴨店,夜總會,小賣部,夜市攤,浴室,還有一群孩子們??墒堑鹊饺怏w真的回到家之后,我只有失望,非常非常失望。在逐步失望的過程中,我開始一次比一次更劇烈的脫離社會生活常軌的嘗試。那時候距離現(xiàn)在有十二年多了,從那以后我所有的經(jīng)歷,不過是在一次接一次不停地重復(fù)著2009年自己的選擇而已。

  2011年初,作品繼續(xù)在重復(fù)2010年末的路線,也就是我給方葶那本集子里收進去的那篇。之后我本能性地決定不再寫那些油滑的東西了。非常奇怪,那時候距離現(xiàn)在已有十一年,那么早的時候就感覺自己已經(jīng)再也幽默不起來了嗎?而后,不管是模仿動作大片也好,模仿奇幻巨片也罷,都失敗了。當然肯定全都會失敗。還模仿過傳記片模式的情節(jié),當然更沒人看。非常非常失望。到了那年春天,我第一次決定放棄寫作:因為到那時為止所有得到的稿費加起來不過兩千塊錢。我投身到另一場關(guān)于創(chuàng)業(yè)的虛幻之中。當然還是一樣,被證明仍然是純粹的自欺欺人,是徹底失敗的夢幻。但很奇怪,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很懷念那一段時間的回憶。是因為權(quán)力嗎?擁有權(quán)力的同時也就意味著尊重,即便那尊重是假的,即便我和他們都知道是謊言,我也還是很高興,很快樂。那是一種味道發(fā)甜的深切創(chuàng)傷。

  2012年,重新開始寫的時候,我自己的潛意識其實已經(jīng)觸碰到了真正自己想寫的東西,確切地說是一種感覺,一種欲求和情緒傾向。那時是在夏天,距離如今過去了超過十年。如果當時能早一點自己發(fā)現(xiàn)(指望別人告訴我是不可能的當時身邊不認識任何搞文學創(chuàng)作的熟人),是不是就又能省下十年的彎路?那是一篇關(guān)于幻覺的故事,故事里,又甜又美的幻覺可以替代真實世界的雨水和寒風。那年我寫出十幾篇東西,其中就屬它最特殊,可惜我當時也看不出門道;其他的故事則依舊是在模仿,模仿這個人,模仿那本書。

  2013年,還是在迷茫。寫出的東西更少了。我換了個工作,那職位深受周圍朋友們的贊賞,可是在以后很多年里,一直到今天,我總是一再地想:如果當初能堅定選擇不去做那個工作該有多好?同時在疑惑:那職位分明就是一個地獄,為什么周圍所有的人都贊賞著它?它就是地獄,絕對不可能有錯,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從沒后悔過唾棄它。在那年,我認識了一批同行,當時我認定他們是我朋友,當時我很高興,但那份高興到了現(xiàn)在,仍舊可以認為同樣是幻想和虛幻。我從來就沒分清楚過哪些是虛幻哪些是真實,否則就不是我了,我就成了我那些中層干部朋友了。

  2014年不知為什么,我寫的關(guān)于校園的東西越來越多。從那年開始我與寫輕小說的馬爾丁越來越親近,還有其他幾個同行,阿希莫夫克拉科迪柯海因雷因蘿林。他們各自擅長什么風格類型的寫作,我都清楚得很。該怎么辦?還用問?當然是一個接一個地去模仿了。可是那種抗拒感卻越來越強。輕小說寫到校園情節(jié),我的筆頭開始漂移不受控制,其他模仿的作品也是如此。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再需要什么大綱提綱。夏天,我寫下一篇二十來萬字的書稿,至今它沒有被任何人認為是科幻。我也不認為它是,那東西若屬于科幻就見了鬼了;它是我用純粹文字的方式去逼近虛幻和回憶的第一次長篇嘗試。和后來多次的長篇嘗試一樣,它失敗了,仿佛在當時它就試圖告訴我,“讓文字變成畫面”的想法對我來說是不可行的。現(xiàn)在看來,如果能夠在第一時間覺察到該有多好?但我沒能覺察出來。再一次,那些真理一開始就放在我面前,我總是不能及時接受,總是不斷重復(fù)錯誤,直到最終后悔時才能發(fā)現(xiàn),而浪費掉的那么多年時間就永遠被浪費掉了,被試錯試掉了。

  到2015年時候情況愈發(fā)糟糕,我越來越深入地模仿著每一個人,愈發(fā)深入地感受到各種不同風格的失敗。思路完全混亂的一年。那些稿子至今都在WPS里保存完好,隨便點進去一篇就會發(fā)現(xiàn),真的,從頭到尾全是徹底的模仿:分段,結(jié)構(gòu),標點符號,句子里面的意群分割,還有遣詞造句,人物名稱。那時,距離我開始嘗試寫東西已經(jīng)有五六年。一個寫了五六年的人還在模仿?極端一點說,此人其實也沒必要再寫下去了,因為此人根本就不認識自己,不了解自己,沒有自己的話想說,只是永久不息地一遍一遍在人云亦云,在為寫而寫。又是一年被荒廢了。

  2016全年只寫了五篇,完稿只有兩篇,其中一篇騙了點錢,但最終證明僅是失敗的拼貼之作。但另一篇,在我自己一個人獨居的一個月里,周圍沒有任何家人親人陪伴,每天下班回家后吃完泡面就打開電腦碼出來的那幾萬字,單純只是為了意淫的那幾萬字,后來似乎一直得到很多人的欣賞。太奇怪了,是黑色幽默嗎?那可是篇徹頭徹尾的黃色小說啊。價值追求,道德信仰,偉大夢想,統(tǒng)統(tǒng)什么都沒有,單純只是在用鍵盤自慰而已。難道,是從那時候起就打算讓我想明白“所謂文學其實只是生理和心理上的自慰”這個道理嗎?如果那時候我就確信了這點,而不是再對所謂“純文學”有所迷信的話又會怎樣?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年半過去了。我又問火鍋店服務(wù)員再加了一聽啤酒。又是六年半的時間被浪費了。

  2017,我離開了地獄。時間倒是空下來了,但是創(chuàng)作卻變得更糟,模擬文學期刊腔的所謂純文學片段在現(xiàn)在看來連垃圾都稱不上,根本就是些完全不成型的稀爛泥團。那年秋天,最后一次用盡全力嘗試去模仿好萊塢電影敘事,非常勉強地完成,投出后再無反響。同時試圖模仿純文學腔調(diào)去寫科幻,一樣非常勉強,一樣踉蹌,徒有外觀,幾年后回頭讀起來連我自己都是一臉茫然。它從根子上起無非是另外一種模仿。那年冬天我去南方開會,有很久不見那些同行好友們了,當時只有一個感覺:我走得太慢了。太遲了,已經(jīng)被同行們甩開已經(jīng)太遠,從認識他們起到那時已經(jīng)過去四五年,我在每一個方向上花費大量時間打轉(zhuǎn)、試錯、模仿,最終結(jié)果只是證明了自己沒有那個能力;而其他人則一直不停地順著自己那條合理合適的軌跡進化,直線加速。失望,對自己無比失望。

  所以2018年又放棄了。去當了一個文字編輯。那年讓我非常驚訝的是,那次大約半年多的工作經(jīng)歷,真的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那樣劇烈地抵觸著那份工作,那樣劇烈地抗拒替人寫字。那是非常讓人傷心的一次嘗試,工作一開始我全身心投入,到后來投入得越多失望和痛苦就越大。所以到夏天我自己解脫了自己。閑居之后,嘗試了一把所謂的硬科幻。退稿。下一個試錯對象是網(wǎng)絡(luò)小說。從2018年寫到2019年初。寫出八十萬字,賺了一點點稿費,這算是失敗嗎?沒什么可懷疑的,西游記也是八十多萬字,這中間能一樣嗎?而在那個時候,我的一些同學已經(jīng)開始進入中層。他們幫我找了培訓(xùn)機構(gòu)的活兒干?,F(xiàn)在說起來真是逗人笑,一個類似于迷你版玉總的老板開的作文培訓(xùn)班,讓我?guī)е⒆觽儗W寫作文,這正是最大的笑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寫什么、該怎么寫,我還要去教別人?

  2019的春天,我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正路。關(guān)于科學的未來功用,我打算直截了當?shù)匕炎约耗切┐植谝靶U的愿望在文字上實現(xiàn),所謂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全部變成工具,徹底以實用主義去處理文本。一開始還挺順利,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寫得能夠快起來了;開始在故事里說教;開始覺得自己有東西要談?wù)摗D切┱務(wù)摰臇|西,后來發(fā)現(xiàn)價值觀是混亂的、不明確,但在寫的時候真是很爽。然而還是退稿。全部被退稿。最接近的是在一次征文活動中,有一篇實際上已經(jīng)首席評委凡爾諾注意到了。凡爾諾特地在評獎會上提到,但因為比賽是匿名,他不知道那是我寫的。最終沒有入圍和獲獎。入圍獲獎的文字被編成集子,排著隊讓出版社找人轉(zhuǎn)讓IP去了,跟我完全無關(guān)。

  然后就是如同死灰一樣暗淡的2020年。延續(xù)前一年的風格又寫了三篇,全部遭到退稿和淘汰。

  2021年,我開始跟方葶熟悉起來。

  吃飽啦,走吧,方葶站起來說。酒一口氣喝完,我把圍巾繞到她脖子上,喝了熱茶漱漱口,把嘴巴里味道弄干凈,準備待會兒在外面好好抱她親她。今晚不親,下一次就要等到2023年了。又一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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