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去,這些年來,每一個從業(yè)人員都在掙扎,你可能不覺得,但我知道,我了解,我處在我自己的位置平視他們,我能體會到他們的掙扎:內心的不安定和矛盾沖突,以及最終的心死——內心投降了,心里面死了。
游輪啟航那天,旅程的第一天中午,東海附近一帶開始降下大雪,在主甲板下負一層的主會議廳里,伴著舷窗外面的雪花,理事長開始演講,題目非常了不起,叫做“我們的征途是銀河傳說”。站在評論者和科幻活動者的角度考慮,理事長認為今后的中國科幻,未來一定在于英雄傳奇,在于太空歌劇,在于以集體力量實現人類光明前景的勝利之路?!拔覀儾豢赡茏呶鞣娇苹玫睦下?,舊路,歪路,我們絕不要走回頭路,斷頭路,分岔路,那些全都是科幻的絕路。展望2023年及以后的科幻產業(yè),我們的發(fā)展關鍵在于團結,在于革新,在于批評完善以及自我批評和自我完善?!?p> 船艙里暖氣開得很足,很適合睡眠,下午一點鐘過去之后,余荔靠在我肩膀上睡回籠覺。我聽理事長繼續(xù)說:
“玉總的‘中國科幻聯(lián)合艦隊計劃’規(guī)范和指引了我們今后的前進方向,乃至于全世界科幻的進化方向,今天在座的各位濟濟一堂,大家都是艦隊里的船長,船員,指揮官,艦隊參謀。我們之中有主力艦隊,有游擊艦隊,有后勤給養(yǎng)艦隊,有潛航在水底的突擊部隊,在玉總的統(tǒng)一領導指揮下,一場駛向未來美好彼岸的奇襲作戰(zhàn)必然勝利,人類的科幻史,以及人類文明史的興旺與否就在此一戰(zhàn)。我們衷心地呼吁:全世界科幻力量大團結萬歲!科幻人們,集結!”
這樣的會議,記錄起來很困難,跟瞌睡的戰(zhàn)斗分散了我很多注意力,很多地方不一定記錄得很清晰,很多地方不可避免地會竄入我開會途中半夢半醒時的荒誕意識,不過在其他讓我們頭腦更加清楚的場合里,同樣是從理事長口中說出來的話,即使是沒有筆記本在場的時候我也能記得更牢。記得我跟你們說過,這條游輪上一切享樂設施應有盡有,在第二天理事長拉著我們幾個人趁著人少進了船上的桑拿蒸汽浴室,當然是沒有電腦和紙筆的了,但我就記得理事長在實木長椅前面走來走去,手舞足蹈說:
那些場面話其實沒有人會當真。我相信玉總他自己也不會當真的。但是成年人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嘛你們知道的,這些假話不得不說。再說了那些話本來就自相矛盾嘛。什么叫做新路?
理事長坐在長椅上,我和周圍幾個人心里面暗暗害怕他會不會太激動了搞得很疼。但是好像沒出什么事。理事長滿身大汗說:
太空歌劇本來就是西方人發(fā)明的,歐洲的騎士文學傳統(tǒng)加上英雄史詩傳統(tǒng),然后再跟美國西部流浪漢文學、西部牛仔故事嫁接起來。星球大戰(zhàn)第一部不就是在沙漠里面拿小手槍和刀刀劍劍打來打去嗎?就差一個太空版的佐羅出場了。能是什么新的東西?沒有新的東西,一切都是舊貨。現在玉總關心的關鍵就是如何在他海南島的游樂園設施里面把太空歌劇地塊搭建起來,所以我看我們還是首先腳踏實地才行。
腳踏實地的關鍵,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無非也就是寫東西,也就是編故事。阿希莫夫第一天黃昏時候趁著晚飯開餐前,在會議廳里開課,玉總給他的任務是作為萬人科幻大學本部(在廣東)的教學主管,以及將來科幻大學分校區(qū)(預計在海南)的分校校長,現在要在全國頂尖的在座這些科幻作家和評論家面前上一堂大課,傳授那些寫科幻和讀科幻的技巧訣竅。此前在很多場合下,寶馬作家一直對各界人士傳達玉總本人的意見:阿希莫夫是中國科幻作家之王,是最強大的王者,地位尊貴,不需要謙虛也不允許謙虛,必須大大方方十足自信地承認自己就是中國科幻之王。這怎么可能不讓阿希莫夫本人感到痛苦和掙扎呢?
“非?;炭?,非常感激,……總之不多說什么了,我本人實在是非常地慚愧。我個人認為,科幻就是一種價值觀,是一張人類通往未來美好彼岸的唯一船票,而這艘船駛向哪里,船長的方向在哪,是決定我們是否能夠順利前進的唯一根據。如果要問我該怎么看科幻,該怎么寫科幻,我以為我們所有人只能把全人類的福祉時時刻刻牢記在心里,我們要自覺自愿地用人類最先進的科幻思想武裝我們的頭腦,把對科學的信仰和對人民美好生活的愿望永遠作為思維鋼印刻在我們的心中。然后我們設計故事,我們編織情節(jié),我們設定人物,我們捕捉情感,所有一切情節(jié)和人物的設計圍繞著的都是科學信仰和科學意義上的真善美。只有這樣,真正優(yōu)秀的科幻才能被我們發(fā)現,才能被我們創(chuàng)造和利用起來。”
掙扎的痛苦讓阿希莫夫連娛樂的心思都沒有了。我們幾個人在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飯后找到了上層甲板一樓的健身房,脫掉外套,大家露出專門準備好的緊身吸汗運動衣,可是讓我們很失望的是健身房里一個女賓都沒有。阿希莫夫問我,零老師為什么不把余老師帶來一起玩?她不是一貫很喜歡健身的嗎?而且聽說身材超棒的。我回答說余荔身體不舒服,這幾天都在自己艙里面睡懶覺。在跑步機上只跑了五公里之后阿希莫夫就不再有心情,躺在劃船機上直搖頭說:太丟人了,不應該來的我這趟。我對他說這怎么可能,其他人都可以不到場但是你必須到場,不然玉總干這些事情又有什么意義?
零老師,這一切都是生意人的事情,跟我們個人的想法是沒關系的。他躺著回答我說:最近我也在進修學習準備看看書,研究生政治紅寶書我也翻了很多,我現在才多大啊,可玉總他們能撐幾年?給我許諾的那些什么狗屁職位和學歷,只要他手里那個學校一垮,就全部沒有意義了。還是破爛本科生一個,一切變成零。我們必須只能為自己著想啊零老師,老板不過是資本的人格化,而資本是不承認人性的,它們雇傭的只是我們的勞動力。我們的勞動價值,我們作為人類的價值它們也不承認。所以昨天下午那場丟人大會上我的一切講話,我自己不承認。
我問他:那阿希莫夫老師,您覺得中國科幻崛起和稱霸天下的根本在于什么?
阿希莫夫摸著腹肌挺起來坐,愁眉苦臉地說:零老師,怎么你現在還不肯放過我,你還在笑話我羞辱我啊?中國科幻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就是掙錢吃飯,干活攢錢買房過日子,準備結婚,打算在學校這幾年找一些舒服的姑娘挑挑揀揀,看誰適合跟我結婚。請零老師不要再問我關于科幻的問題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懂啊。我就是個寫故事的,就是個煮字療饑,什么東西能來錢就寫什么。零老師您也是的,想那么多跟我們普通人無關的謊話做什么呢?應該好好把握住手里的小幸福,去找找余老師或者方老師她們吧。
我回答說你說得對,待會兒我就去找她們,去看看她們起床了沒有。
在船上的那幾天,每天我至少都要去余荔和方葶各自的船艙一趟,主要是聊天。這樣講可能顯得我比較虛偽吧,可是一見到她們真人之后事情就被岔開了,她們有事要忙而我自己也興趣一下子全部消失。第一天晚上吃完晚飯的休閑時間,距離馬爾丁幾個人跟我約定的燒烤夜宵時間還有兩三個鐘頭,我去找余荔。她身體還是處在亞健康狀態(tài),房間暖氣開到最大,只穿睡袍和褲衩縮在被窩里對著筆記本發(fā)呆。我鉆進被子里幫她按摩頸肩和太陽穴,她問我今天開了一天會你感覺怎么樣?反正我是一個字沒聽進去,文章也寫不出來,我真是徹底廢掉了。我對她說,不用擔心,只要玉總的公司不倒,你對他們就一定有用,你只要在這里一天就有一天的機會;你可以多認識一些其他高校和學術界的人,給自己備好后路,跟我們這些除了寫點裝模作樣小說之外啥也不會的人不一樣,你走到哪里都能是響當當漂漂亮亮的一位余教授。
又過了兩分鐘海因雷因就親自給我打來電話,說十分鐘后在甲板上二樓的電影院有以他小說改編的電影首映,邀請我和余荔都去看。這件事對我來說當然無所謂,對余荔也是,可想到畢竟是海因雷因寫作十幾年來第一次改編電影成功并且即將上映,對他來說是人生轉型的關鍵,仔細想想,我覺得還是應該在一切都快要終結之前,再多支持曾經的好朋友一回。
電影放完之后自然有一場沙龍。百萬大作家和科雷斯作為主持人,問海因雷因對中國科幻電影今后的轉向和發(fā)展有什么看法。海因雷因先感謝了玉總公司,然后是感謝過去支持他的那些雜志編輯們(他們都在臺下坐著作為嘉賓),最后感謝了自己?!白罱芏嘧x者和同行們都說,海因雷因老師,我們就沒看到過像你這么順的科幻作家,從短篇拿獎到長篇拿獎再到年年短篇和長篇都有發(fā)表和拿獎,然后現在院線大電影也要出了,還準備在這個賀歲檔上映。但是我要說的是,最終一切還是要感謝這個良好和偉大的奮進時代,以及這個時代里面自我感覺良好的、不那么偉大的我自己,感謝那個在過去十幾年來耗盡業(yè)余時間每天至少寫三千字的我自己。我覺得吧,就像玉總過去一直在講的那樣,中國科幻的未來之路必須只能是影視化,不斷地影視化,不擇手段地走向影視化方向,一萬年也不能動搖。有玉總當指揮,影視化這個火車頭將一步步朝正確方向加速前進,越來越快,直到超越引力的束縛,成為星際飛船,一路上帶動全部產業(yè)鏈的資源的力量。畢竟科幻的本質應該成為一種大眾娛樂,它就應該代表最廣泛人民群眾最切身的娛樂需求才對。”
想聽他說真話必須等到夜宵吃燒烤的時候。
整條游輪是按五星級賓館標準設計,船上的自助餐廳有烤肉提供,因為是電爐烤肉所以味道不正宗。在科幻圈混的時間也算長了,玉總知道我們這些人吃燒烤的傳統(tǒng),所以在頂層甲板搞了一個露天烤肉趴,到了第二天雪早就停了,他安排人在甲板一角弄了四盞煤氣燈供大家取取暖,從西餐廳搬了四個明火探爐過來,牛羊肉蔬菜土豆金針菇鯧鳊魚齊全就不用談了。第二天夜里我們一直吃肉喝酒到十二點以后,有煤氣燈也不冷。玉總當然不在,他手下的人也走了,給我們幾個自己人留下兩箱子啤酒。
海因雷因說:嗨,各位哥哥姐姐原諒我,寄人籬下苦著呢,真是實話實說那就完了,當著那么多人面還有媒體記者,我怎么能說“都是你們這幫沒文化的人害得把我一整本書改得它的媽媽認不出來”?我在筆記本電腦里用個文檔專門記著,從頭到尾一共改了八十一稿,八十一稿啊,一稿不如一稿,搞個蛋。不怕各位哥哥姐姐笑話,這垃圾片子本來根本不應該拍出來的,拍出來就說明項目完蛋了,說明玉總他們出售改編權賺錢的方案失敗,老外不肯上當,沒辦法像劉星棋那樣把所有IP全部賣給好萊塢的版權庫充數。之前的牛叉玉總他們吹得震天響,吹了大半年沒辦法,上市公司要求業(yè)績公開,只能自作自受自己拍。也虧好那段時間家里面老婆跟我鬧,我沒有滿倉玉總公司,后來一看果然股價沒反應,跟八十歲老頭喝了酒一樣,真是去他的。酒后狂言,失態(tài)失態(tài),各位老師們請聽小弟弟一句勸,千萬別學什么冰與火和生化危機去寫什么商業(yè)科幻,就是個無底深坑,坑到吃人不吐骨頭,到最后,唉,看看小弟我現在這樣,每年也就只能拿個不到一百萬辛苦錢,再過幾年孩子大了,體力跟不上了,一腳把我踢出貴圈,這十幾二十年人生的黃金時代我干嘛不去炒個房干點別的什么呢?看開點吧各位。
沒人會認為這樣的人是在謙虛。海因雷因能夠成功正是由于他心態(tài)非常好?,F在的小說已經變成了耍把式,就跟當街表演雜耍一樣,這樣的現狀對寫小說的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要求很高,不能怕丟臉,不能總要求自己說實話和追求真善美,必須坦然面對自己是在賣藝的事實,接受了之后你的創(chuàng)作道路就會變得廣闊寬敞。心態(tài)不好可不行??偸莿e別扭扭在那邊糾結“我寫得好不好”“我寫的究竟是不是科幻”“我這樣子還算是一個作家嗎”“這是人干的事嗎”那就完了。海因雷因寫的是不是屬于“縫合怪小說”已經不重要了,原創(chuàng)不原創(chuàng)不是問題,實際上現在馬上都要到2023年了,世界上的科幻早就已經沒有原創(chuàng)了。
克拉科也不寫原創(chuàng)。閉門會議的時候我們在座所有人都沒有說,頭一個主動提出來的是他自己,但是在場我們所有人都并不計較這個問題。
所謂“閉門會談”是好幾年前圈子里有人發(fā)明出來的概念,本質是并不是說有什么秘密需要保護(真正的秘密才不會開會時候說),而是因為條件有限,地方小場租時間短容納不了那么多人,所以創(chuàng)造出這么一個說法。第三天上午,大會議廳拿來給謝科利發(fā)表有關少兒科幻產業(yè)的大講座了,隔壁的小會議室連我在內只能坐下三十個人,克拉科在這里開一場“原創(chuàng)科幻劇本創(chuàng)作心得體會”的座談。這場閉門座談玉總也來了,而且很奇怪,他親口要求我也必須在場,可是到了現場之后他什么話也沒跟我說。他還是那副老樣子,年輕白嫩,消瘦筆挺,臉上沒有表情,不看著場內任何一個特定的人,眼睛只是穿越眼前所有人和景物,不知道聚焦到什么地方去了。會議由寶馬作家主持。
“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實話實說,”克拉科說,“我在這里只能說,劇本創(chuàng)作這個東西對我們這些年頭久了的作者來講,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很多時候說不困惑是不可能的,只能認識到,跟影視公司合作做劇本項目,這是一場宏偉巨大的戰(zhàn)役,光憑一兩個人的力量是沒用的,最終的結果必須是團體利益為重,所有人的利益訴求取得最大公約數,全部妥協(xié)之后成績才有可能做出來。這就需要所有部門,產業(yè)鏈上下所有環(huán)節(jié)都統(tǒng)一起來,萬眾一心才行,當然更需要像玉總這樣的大手筆出馬,像我們集團公司這樣的航空母艦來管理統(tǒng)籌一切。我們這些創(chuàng)作者們對待IP的態(tài)度也不能太僵化,不管原著是自己寫的還是別人寫的,都不能過于強調什么‘創(chuàng)意’‘創(chuàng)造性’‘尊重原著’之類的東西。那些空泛的理念留給評論家去說,我們手里只有一個任務,就是盡快和盡可能符合所有人利益地去把實物給造出來。我感覺,這是今后文化產業(yè)和文學產業(yè)的必經之路,不管我們在座同仁們愿意不愿意,今后中國乃至全世界的小說,當然包括科幻小說在內,都必須只能走這條路。有人總是在網上罵我‘娛樂至死’,罵我墮落了只認得錢,過去我也很苦惱,我也憤怒過,但是現在我對這些聲音已經完全不在意了,聽不見了。現在我根本就不上網,沒工夫上?!?p> 過了第三天中午之后,游輪逐漸接近南海,天氣越來越暖和,差不多相當于南京四五月份氣溫,又是大晴天,第三天下午熱到可以穿夏裝去游泳了。在船尾頂層甲板的戶外泳池邊我躺在躺椅上抽煙,克拉科在我旁邊喝水,我問他怎么不去游泳,他說他十幾年前學的現在已經忘記怎么游了,最多保證掉進水里能不死。他補充說,自己身材太差了過去大半年就一直蹲在辦公室里跟劇本改編小組的天天扯皮,連跑步都沒時間,就不到迪柯和余老師那些健身達人面前丟人現眼了。
他說,零老師,最近這段時間我的生活從頭到尾其實都是扯皮,都是是在浪費時間。將近一年的光陰就這么耗費過去。我已經快四十了,天天在辦公室跟那幫鳥人來回講那些廢話,覺得自己真的是很悲哀。
我對他說,克老師又在凡爾賽了,玉總給你開的工資一直到你老了退休都能供你舒服一輩子。
克拉科回答我說:零老師求求你了別再嘲諷我了好嗎?就憑他們給的那點錢?再說了零老師,你真認為玉總的公司能撐滿五年嗎?我看三年之后就得完蛋。他們那點錢對我來說真不多啊。十年前,我偷偷摸摸用業(yè)余時間寫一本三十萬字的書,IP轉手倒出去對方報價怎么說也能夠上七位數?,F在呢?半年里我光是重復寫那些一版接一版的劇情大綱至少就寫了四十萬字,還把我所有的時間精力全部耗個精光。零老師你知道嗎,實際上這回我原來是不想參加活動的,聽說玉總本人在這里我才來,我其實這幾天一直都想找時間跟他申請離職。
我問克拉科究竟真離職了沒有,克拉科直搖頭:就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能私下跟玉總講話,他整天只有在公開場合才露面,沒有活動的時候就回他自己在船頭的VIP包廂里躲起來,沒人能見得了他。他把半瓶佳得樂一口氣喝完,捏捏自己肚子說,媽的,浪費我人生最后還有精力和創(chuàng)意的幾年寶貴時間,想把我就這么活活榨干耗死?門都沒有。我都想好了,這次如果談不妥,那等到船開回上海之后我直接去總部跟他們要求辭職。
我說,克老師開玩笑了,你現在的地位和分量至少稱得上中國科幻界四分之一,另外四分之一是迪柯,剩下兩個四分之一也就是還剩一半的分量屬于劉星棋,他們怎么可能肯放你走呢?
克拉科不高興了:零老師你不能再這么嘲諷我啦。劉星棋和迪柯就不談了,首先我怎么可能是四分之一,其次是就算沒有我,你以為玉總那幫人找不到其他人去捧?他們想用哪個作家當大旗,想打哪個作家和作品的旗號,就發(fā)動資本攻勢把那個人捧成神仙,身份也提高了頭銜也提供了再買通學院評論界和媒體評論界一通圍追堵截式的強行吹舔,至于豆瓣書評那簡直不能看,零老師你應該早就見識過了對吧?要是那個人長相再好一點,人設再討巧一些,心思再活絡點八面圓滑,要捧簡直事半功倍。我呢,沒長相不圓滑沒辦法搞人設,玉總花錢吹捧我的時候我都能看出他手底下那些小編輯小營銷人員臉上的嫌棄,連我自己都替他們覺得愧疚。但要是有一天他們想甩掉我,想把我這面旗子撕碎,那真是比撕雞腿難不到哪去,直接發(fā)動一切媒體和評論圈人士直接忽略掉我和我的作品就行了,這樣我這個人作為一個科幻作家,就會直接“學術性死亡”。零老師,你回憶一下,除了今天這條船上這幾百號人之外,全中國又有多少寫科幻和評論科幻的人?你見過他們嗎?你認識他們嗎?你讀過他們的東西嗎?那些是沉默的絕大多數,我們根本沒辦法知道他們還存在,因為從雜志到媒體再到評論圈全是成功者的人,失敗者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我不管,我是受不了了,我攢夠了錢。家里去年又買了一套房子,除了科幻圈之外在別的圈子里我混得還算可以,離開這個圈子,只不過是少了一個筆名而已,我自己本人依然活得好好的,怕他們個毛。
跟克拉科同時間搞講座的謝科利也有類似的想法。他跟克拉科差不多,從一開始就根本不需要只依靠科幻這個東西來賺錢,發(fā)財,更不需要養(yǎng)家糊口。2021年的時候他出版的一篇長篇,在22年秋天被改編成了科幻舞臺劇,有的人認為這也是一條IP變現的路,但實際上應該說是最窄的一條路,舞臺劇自己都已經不景氣了,雖然表面上非常熱鬧,各種后現代結構主義墳頭蹦迪,科幻文學從本質上說跟它是難兄難弟,結合起來的效果不會好。謝科利當然不會是自己想出這條路子的,在大會議廳里他坦承說:
“感謝玉總集團給了我這本書的這樣一個機會,在改編劇本和上演過程中我們也遇到過意外和挫折,但我相信,通向科幻的路絕不是狹窄的,絕對不會是只有一條路。”
但是圈子里的人都明白,從劉星棋開始起,所有一切跟科幻有關的舞臺劇改編全都是徹底的失敗。第三天早晨在自助餐廳吃早飯的時候,我跟謝科利坐在一起。他心態(tài)很好,對舞臺劇的改編很無奈,但是很寬容地表示可以理解:
已經不錯啦各位哥哥們,人家看上我的小說,除了出版之外還有別的方法能宣傳這個硬科幻的故事,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合不合適有什么關系?我跟各位老師不一樣,我不太懂什么文學文藝學之類的,就憑我個人感覺來說,我覺得,科幻故事不管情節(jié)寫得精不精彩,都不太適合舞臺劇這個形式。戲劇我也經常帶老婆和兒子一起看,我發(fā)現好的戲劇多半都是日常情節(jié)為主,不管什么樣的時空背景也好,主要情節(jié)推動還是靠日常生活里的對話沖突,而且是非常緊湊的對話沖突。如果非要強調科幻背景,要強調宏偉的大場面敘事和內心戲,那何必要改成戲劇呢?影視劇是最好的。就算不拍影視劇,小說本身的信息量也比戲劇舞臺要大啊。
那頓早飯,馬爾丁和克拉科也在,就我們四個人,沒有其他人。接下來,他們三人一句接一句開始傳一些關于玉總的隱秘傳聞。我沒講話,只負責帶著耳朵聽。
第一,玉總其實并不是集團的權力核心,他的真實身份存疑,幾種說法都有,但總而言之,在他上面必然存在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集團總核心一把手。那個人身份不明,掌握所有一切的權力和資源,玉總也只不過是那個人的手下而已,因為形象好氣質佳,而作為對外接觸的臉面。
第二,玉總上面那個人究竟打算干什么,幾種說法都有,但肯定最終目的并不是為了讓科幻圈發(fā)達起來,也不是為了讓科幻文學進步,當然更不可能是做慈善想要包養(yǎng)圈里面的科幻人。目前看來那個人的直接動機是想讓所有有能力和有潛力的作家以及作品項目全部控制在自己手里面,把所有的人和故事全部匯聚成一個整體,但深層次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么,始終沒人能搞清楚。
第三,雖然現在表面上看玉總的集團牛叉到了極點,花天酒地胡吃海塞游艇飛機火箭上天,但其實企業(yè)整體是有問題的,盈利不夠穩(wěn)定,在與科幻和科學相關的領域里浪費了太多的錢,集團的整體崩潰其實近在眼前,或者三五年或者更快,最要命的是沒人能知道準確時間表。
第四,玉總和他上面那個人,兩個人互相之間存在矛盾,而且這種檔次的生意人產生了矛盾可不會是只是簡簡單單一般程度的微博對噴,這種矛盾是會出人命的。在馬爾丁等人跟玉總他們接觸的這段時間看來,種種跡象已經越來越明顯,而到最后真正的贏家只有可能是上面那個人自己。玉總,我們這些從業(yè)者,整個科幻圈,到最后全都要搭進去陪葬。
當然這些只是傳言,沒什么證據,很可能不過是一些業(yè)內人因焦慮而產生的流言,光靠我們這些人肯定找不到實證,除非等到哪一天公司真的倒了才能證實,可是到那時候就已經太遲了。這就是我們這些人注定的結局。不過像迪柯這樣過去是作家、現在成了真正的企業(yè)家的人,跟玉總交往久了之后,知道的情況就比我們多一些,不過他沒有跟我們透露太多內幕消息。
在公開場合,比如第四天上午在甲板上二樓茶舍里開的“少兒科幻創(chuàng)作談”沙龍上,迪柯講的還是那一套東西:
“少兒圖書是科幻出版未來最廣闊的一條道路。我上個月去海口和三亞,看到我們玉總這兩年出的十幾套青少年科幻已經走進了當地校園,許多三年級小學生已經‘雨滴’‘二向布’不離口,我就覺得特別好,就覺得我們的希望就在他們身上。他們在孩提時代每多看一本科幻,將來就會多一批人成為我們小說的讀者和影視劇的觀眾。從去年開始,我們和玉總合作,將國內十來位頂級作家的作品用跨媒體的方式做成電子漫畫,聯(lián)合全國一百多所中小學電子化教學體系,做成‘科幻陪我讀’計劃,在今年走得比較順,到明年這項計劃還會跟歐美一些城市的中學展開合作,我記得有多倫多,溫哥華,多賽特郡,還有惠靈頓。嗯對,就是新西蘭,兩個月前我們去了,正好趕上澳洲科幻界開大會,非常有趣,很棒……”
實際上呢?事情總是有喜有憂。不管是說話也好報道新聞也好,總要把喜先報出來,報出來之后這條新聞就懸置在那里,等一周之后網友們把它們遺忘掉,剩下那些憂傷的事情,我們就只能在私下的場合聽見,私下里互相說一說罷了。
船預計第五天凌晨到達海南附近,正好趕得上岸邊由玉總安排的新年煙火表演,所以第四天夜里很多人不睡覺,在船上各個地方到處閑逛找樂子吃吃喝喝。那天晚上余荔還是不舒服,說是提早上床睡覺了準備等凌晨再起來看煙花,我就帶著方葶一起去酒吧找大家熬夜。快到放煙花的時候,我們在吧臺看迪柯給我們現調雞尾酒,那時候迪柯跟我們幾個關系比較近的人聊天,好像是因為談到了少兒出版物的問題,他承認,跟別的門類一樣,少兒科幻之路其實也已經走不通了:
嗨,外國中小學生其實更不看書,短視頻已經統(tǒng)治全世界啦。在我們這代人看來這屬于奇觀,叫做賽博朋克,但是在他們那代人看來這就是日常生活,跟科幻沒有關系。我們這輩人搗鼓出來的所謂“朋克”對他們來說其實是“復古”,意思就是“土得掉渣”。我們這代人漸漸地就要退出圈子了,不是我們想不想的問題,是因為我們一直停留在原地,但是這個圈子本身正在自己離開,自己走到別的什么地方去。我跟玉總一直想把這個青少年科幻的概念用跨媒體的方式推到國際上,最終目的其實是幫他們創(chuàng)牌子,把品牌推出去混個臉熟,所以呢我在他這里也就是幫幫忙,打打工,就跟這會兒給你們兄弟姐妹們當調酒師一樣,喝什么不重要,瓶里是科幻也好是別的什么也好,重要的是你們認我這個人的牌子,你們能喝出感覺來,能上頭了,那就行。至于杯子里本身是酒多還是紅牛多根本不重要,一個好的調酒師每天晚上都只做新品,而且永遠是看什么人來了調什么酒,哪有什么東西會一成不變的呢?你說是吧零老師?
他給我兩杯酒,左邊藍紫色的說是提神醒腦,放了大量的糖和薄荷是專門給我準備的,右邊紫粉紅色的一杯加了熱帶果汁,說是人喝了會感覺更加燥熱,讓我送去給方葶。
十一點多的時候,甲板和走廊上到處都是人在走來走去,我和方葶到船尾找一段臺階坐著把酒喝掉。天氣悶悶的,差不多像六月梅雨的時候。我問方葶這兩天有沒有寫什么新的東西,她說有,說是從船上那些女作家前輩這幾天的講座上受到很多啟發(fā),也發(fā)現不少問題,這兩天晚上睡覺前在艙室里面已經敲了一些字了。我又問她這幾天玉總有沒有跟她聯(lián)系,她說沒有,說她自己除了兩場會議期間之外,別的時候在船上到處都沒見到過玉總,玉總也沒有找過她。不過畢竟十多年在圈子里混來混去我沒算白混,我的預測還是不錯的,玉總確實是要給方葶頒獎。方葶告訴我說,上船的第一天下午,寶馬作家就加了她微信聯(lián)系她,讓她準備獲獎感言,到了海南上岸以后征文比賽要開獎。她得了一個新人獎,他們后面準備在一二月間跟她正式簽約。
當然我是開心的,這實際上代表玉總他們真正是在承認我的創(chuàng)作路子。不是承認我零夜卿這么一個年紀和外表都不適合在今天成為一名科幻作家的失敗寫手的身份,而是承認了我在方葶這個今后都將很適合成為科幻作家的女作者的身上花費的功夫,這樣一來就表明,實際上他們是在真正意義上承認了我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本質。我?guī)头捷銊?chuàng)立的,是以“女性主義文學自覺”為理論基礎的創(chuàng)作框架,在框架中,文本內部的全部要素都是按照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功利主義出發(fā)點來設計。玉總他們贊同這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這套理念又很好學,所以以方葶的頭腦一定能迅速掌握,這樣一來,今后不管是在玉總那邊還是在圈內其他地方,她都能沿著這條路越吃越開。
她以后不需要我了。其實從現在開始她就已經不需要我了。我摟著她,問她前幾天女性科幻文學的一系列專題報告上,那些作家都說了些什么內容。
煙花開始在西邊的天際線綻放了,用特地帶來的望遠鏡可以看到那些發(fā)光的“2023”字樣一個接一個跳躍上天,亮一下就消失,接著更多的“2023”一次又一次不停重復這樣的跳起、閃光、消失的循環(huán)。
方葶跟我說,專題報告是蘿林,安尼,艾特伍德,蕾古恩,再加上蕾古恩她們五個人一起主持的。幾場報告的題目都很好,比如像“中國科幻因男權主義而陷入不可挽回之危機的現狀”,以及對“女性科幻作家在圈內長年忍受不平等對待現狀”的控訴,還有“近幾十年來中國科幻女性作家的分期問題和創(chuàng)作階段問題”等等。我對她說的最后一個題目有點感興趣,問她會上具體是怎么講的,她笑笑說自己其實沒注意聽,因為太冗長了自己都快睡著了,后來偷偷在臺下寫自己的文章,全程幾乎沒聽到多少。
那次名為《從淹沒中求生——中國科幻女作家的分期和覺醒之路》的講座內容,是過了幾天,在游船臨回程之前我在玉總他們的公眾號上看到,大體上意思是說從八十年代往后,中國女性科幻作家創(chuàng)作道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階段要么沉默不出名要么單純只是模仿男性作家,第二階段開始女性寫作風格自覺了但是偏向商業(yè)化和娛樂化,第三階段風格已經明確凸顯出來了但是女性主義自覺還很有限并且精英傾向過重,第四階段明確以女性意識自覺、女性崛起、反對男權為思想武器,以女性科幻文學作為傳聲筒進行女性意識形態(tài)文本的書寫。在場嘉賓們一致認可的前景是:必須要徹底顛覆中國科幻界的性別意識歧視現實,盡快實現女性作家作品在數量上和質量上的飛躍,早日邁入第五階段,“由獨立自主的女性意識科幻文學在科幻圈內居于主導地位”,并為實現女性權利意識在整個社會文化中的領導地位而做出重大的貢獻。
這條路線的速度和力度可以討論,但是它的方向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今后中國科幻文學肯定要往這個方向去發(fā)展。我親方葶的額頭,在遙遠的焰火聲中很認真地問她:葶葶,過去日子里面我跟你說的那些事情,教給你的那些東西,你都記住了嗎?你必須一定要全都記住。你現在這條路子是正確的,你看一踏上這條路,馬上玉總就看上你了,所以往后你一定會越來越成功。千萬記住,千萬千萬不要忘記。
方葶靠在我右肩上,眼睛看著焰火的方向,但是明顯心思不在焰火身上,也不在我身上,而是一句接一句永遠不停地繼續(xù)講下去,講她那些心得和體會,講她自己這段時間的感悟,談她覺得超級虛偽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書。
她在想那些更遠處的事情,這是她跟我的不同,是她比我強的地方,因為對我來說未來已經不存在了。
所有的主流文學圈成員和學院評論者都喜歡承認女性主義文學是好的,是新的,是有前途的,就跟他們全都喜歡承認科幻和網文是好的是新的有前途的一樣。但是光有承認不行,你要克服自己的層次和年齡帶來的認知局限,真心相信和愿意自己眼睜睜看著這些亞文類將來越來越多而心里面不犯嘀咕。你要能真正做到客觀平等地看待它們,而不是因為政治正確、不是因為想要討好互聯(lián)網媒體和身邊的晚輩而故意鼓吹它們、實則在拉攏它們的創(chuàng)作者們進入你自己的圈子里面以便給你帶來更多賺取利益。很少有人能做到這樣。方葶告訴我,這幾天的白天,在正式場合的討論里,不會有女作者真正肯觸及這些問題,畢竟現場媒體全都在直播,只有到了會后,在中餐廳和西餐廳吃飯的時候,她才能聽到女作家們表達出真實的情況來。玉總在中國科幻女作家眼里的形象很好,不光是因為錢,也不完全是因為他言行舉止不油膩、沒有任何性別負面新聞,而是因為大家都明白,指望主流文學圈和學院評論圈是不頂用了,這年頭往后只有借助像玉總這樣的商業(yè)資本力量才能好好去整頓清洗文學圈和評論圈。所有的道理談來談去,到最后剩下的全都是利益問題,誰錢多誰狠,誰狠誰就能說話。玉總有能耐賺到錢,那么就應該讓他來替中國科幻發(fā)言,讓他來替那些被侮辱損害者發(fā)聲。
自己有能耐賺到過錢的科幻作家過去也有過幾個,比如希爾福伯格和福諾文奇,但是他們自己的公司跟玉總比起來體量還太小,直接被玉總他們競爭淘汰掉的話實在不劃算,再加上考慮到玉總這個人出手一貫大方,所以帶著自己的公司和IP,捆捆扎扎連人帶項目一起主動賣給玉總,這筆生意終究是最值的。他們兩位大哥也確實就這么做了。希爾福伯格關于九年義務教育課外科幻推薦書庫的項目介紹抓緊時間放在了第四天上午,因為中午在船上吃完午飯后船就要靠岸,大家全部要上岸去玉總開的游樂園度假村里住幾天,所以他開會的時候很多人都不在,回去收拾行李了。我提前已經把行李箱整理好,這天上午余荔說她精神緩過來一點了,于是我就陪她一起去聽??上]聽出多少名堂出來?;蛘邞撜f進校園的科幻書目的名堂太大,跟我們兩個人太遙遠了扯不上關系。
如今能正大光明進校園的商業(yè)作者已經很少了,科幻界就更沒有了,在這行里能構成玉總競爭對手的人數是零。希爾福伯格自己的公司既然已經是玉總集團下屬的子品牌,當然就沒有什么競爭壓力。他在會議上介紹的書單,內容多樣,豐富多彩,再也不是幾年前從第一本到最后一本除了劉星棋就是劉星棋的樣子,而是把目前市面上銷量位居前十來位的國內主要科幻作者全部列入。這十來個人全都跟玉總簽過了合作協(xié)議或者簽約協(xié)議,所以很順利。書目里面那些小說我基本上都看過,希爾福伯格在臺上重復它們的劇情簡介以及介紹它們如何在九年制義務教育階段對青少年產生重要科學啟蒙作用的時候我坐在椅子上,多少次差點一閉上眼睛就再也睜不開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