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怎會不記得

　　晏秋半晌都未答出話來，待藍(lán)色小人走近扯了扯自己的衣角，才終于回過神來，“是，你是我的余心劍？”

　　“對啊”，藍(lán)色小人連連頷首，眼珠又恢復(fù)成豆大，大約是已將眼前之人看明白了，聽到晏秋的問話后迅速捕捉了一個重點(diǎn)信息，“主人給我起的名字叫余心啊，好聽好聽，我喜歡?！彪S即以手掩嘴輕輕嘀咕道：“這可比迷途羊給我起的名字好聽多了?！?p>　　“你說什么？”晏秋瞇著眼疑惑道。

　　“啊沒什么”，藍(lán)色小人的黃色馬尾在頭頂左右甩了甩，“主人喚余心出來是有什么吩咐嗎？”

　　“哦......對，我差點(diǎn)忘了，我想見林姑娘，她曾說我可以通過喚你讓她現(xiàn)身。”晏秋剛剛過于驚訝以致忘了自己本來要做什么了。

　　“這容易，主人稍等片刻?！痹捯魟偮?，藍(lán)色小人便轉(zhuǎn)身蹦蹦跳跳地爬出了窗外，站定在空曠的草地上，只見它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又高又遠(yuǎn)的茫茫夜空，頭頂上的馬尾開始飛速旋轉(zhuǎn)起來，流光溢彩，遠(yuǎn)遠(yuǎn)看著，像是盛開了一朵虛影重重的黃菊。俄頃，一片黃色花瓣從那朵黃菊中脫落下來，徑自往天上飄去，倏地化作了遙遠(yuǎn)處的一個小黃點(diǎn)，轉(zhuǎn)眼間又不見了。

　　藍(lán)色小人高高興興地奔了回來，雙手叉腰站在晏秋面前，昂著頭得意地說，“過會兒她就會來了?！?p>　　果不其然，林琬琰如藍(lán)色小人所說的那樣沒多久就現(xiàn)身了。一抹青光飛進(jìn)月遙殿，林琬琰旋身而至，衣袂飄飄。

　　晏秋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未見過林琬琰穿過其他顏色的衣裙，每次見面都是一襲青衣，只是衣衫樣式不同，有時候腰間束著一條白色衿帶，有時候腰間束的是一串珠鏈，有時候衣袖是荷葉邊的，有時候裙擺是百褶式樣的......這次，林琬琰內(nèi)著一件白色吊帶薄裙，外披一件藕色長外衫，一副清純面孔反倒透出幾分嫵媚之姿。

　　瞬間，晏秋看呆了，忽地意識到自己盯著看太無禮了，忙囁囁嚅嚅地找話說道，“林姑娘，你真是這個小藍(lán)人喚來的?。俊?p>　　“什么小男人小女人，我是沒有性別的，況且，我不是有名字嗎？”藍(lán)色小人抱著晏秋的大腿晃悠著細(xì)長的雙腿，線條狀的嘴巴永遠(yuǎn)向上勾著。

　　“二殿下，把這小話癆收起來吧?！?p>　　“噢好，可是，怎么把它變回去？”

　　余心的小眼珠頓時放大成銅鈴，狠狠地瞪著林琬琰。迎著這霜刀般的狠戾眼神，林琬琰依舊面不改色地回道：“喚它的名字，再念咒語即可?！?p>　　晏秋會意，手中聚起一絲靈流，“余心，收！”轉(zhuǎn)瞬，藍(lán)色小人應(yīng)召變回了晏秋手中的長劍。

　　“果真是一把神劍，沒想到它還會變成小人，不過為何它也能喚出林姑娘？“

　　“以前在幫二殿下保管此劍時，為了以防把它弄丟，我對它略施了點(diǎn)追蹤靈術(shù)，這樣，它可以隨時喚起我，我也可以及時找到它?！?p>　　“竟是如此?！标糖镒骰腥淮笪驙?。

　　“二殿下喚我來可是為了詢問關(guān)于親人的轉(zhuǎn)世去處？我已經(jīng)查到了，只是此時已更深露重，二殿下真想現(xiàn)在去看他們？”

　　“查到了？真好！”晏秋興奮地叫喊起來，一時露出了少年情態(tài)，“不急不急，我們改日再去好了。其實(shí)我是想請林姑娘幫我出謀劃策解決一個問題，桃柚現(xiàn)在又開始懷疑我了，甚至用逼婚這種法子來套我的話，我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越往后說，晏秋的神情就愈發(fā)沉重。

　　“我早和二殿下說過，早晚都瞞不住的，二殿下為何執(zhí)意要瞞著她？不如告訴她罷了，這樣，以后也不用再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绷昼鴮?shí)不太理解。

　　晏秋抬眸望了林琬琰一眼，漆黑的眸閃著跳動不安的光，轉(zhuǎn)瞬，坐到椅榻上把頭垂得很低很低，下巴都快貼著前胸了，“我在世人眼中就是一個異類，我怕她知道后的反應(yīng)，我不敢想象……”

　　“我明白了。”林琬琰心尖刺痛了一下，隨即莞爾一笑，坐到晏秋身邊，像看著一個受傷的孩子一樣看著晏秋，“可二殿下有沒有想過，她不在乎你是何身份呢，在她心中，你是他的洺洛哥哥就足夠了?！?p>　　晏秋徹底怔忡了，對林琬琰說的話半信半疑，不敢相信，卻也渴望著相信。

　　“別多想了，難不成二殿下真想娶三公主？”林琬琰故意挑眉反問道。

　　“不行！她是我的妹妹。”晏秋自嘲似地淺笑出聲，“那聽林姑娘的，不管她會怎樣看待我，我確實(shí)不能再逃避了?！?p>　　“如此甚好。若二殿下無事了，我先回神界處理事務(wù)了，近日神界又有一名小神君失蹤了，怕是和鬼界之眾脫不了干系。鬼界一直是令神界頭疼的存在，好似是從未能抓住上次那個襲擊你的鬼影開始，他們變得更加猖狂了，又開始興風(fēng)作浪，那個鬼影我得仔細(xì)查查。”話語間，林琬琰面上漸顯忿忿之色，又摻雜著幾分懊惱，隨后自覺自己說多了，便站起身來準(zhǔn)備離去，“那改日我再來找二殿下?！?p>　　“嗯好?！标糖稂c(diǎn)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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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菲殿內(nèi)，燭火搖曳，風(fēng)絲從獸紋窗欞間隙處鉆進(jìn)來，飛快地親吻了下明黃燭火的尖尖小腦袋后，帶著“呼呼”的笑聲逃之夭夭。

　　安桃柚正趴在臥榻上手執(zhí)狼毫在底下墊著一張折子的浣花箋上寫著什么，兩條小腿倒掛在半空中交疊著，墨字一一落在箋上：

　　“白望哥哥手啟，睽違已久，近來可安好？

　　我把上次過生辰時你給我送的畫像掛在芳菲殿內(nèi)了，畫藝大有進(jìn)步，令我刮目相看。生辰當(dāng)日我也去見了浮生哥哥，此孤寡老人依舊活蹦亂跳，既可上山砍柴，也可下地種菜，過得好生自在，你無需憂心。還有一件事想告訴白望哥哥，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洺洛哥哥還在，他可能回來了，有點(diǎn)不知所云，哥哥勿怪。

　　言不盡意，余言后續(xù)；炎暑日蒸，幸乞珍重。”

　　寫完，安桃柚嘟起小嘴輕輕吹了吹未干的殘墨，從榻上爬了下來跑到長案邊，將信箋卷成小軸塞進(jìn)一個細(xì)長的小圓竹筒里，摁緊筒蓋后，把小竹筒系到擺放在窗邊窄案的一只青鳥紙鳶上。

　　安桃柚平時雖也練武，但不像沈浮生那樣日日修煉，所以修為不深，體內(nèi)未結(jié)出靈核，并不會靈力之術(shù)，這只紙鳶是為了方便她與沈姓兄弟二人通信，沈浮生特意給她做的，算是獨(dú)屬于三人的信鴿。

　　“幫我送給白望哥哥”，安桃柚拍了三下青鳥的頭將其喚醒，青鳥周身散發(fā)出點(diǎn)點(diǎn)靈流，“去吧?！眲x那間，那紙鳶便昂起頭、扇著翅膀飛出了窗外。

　　夜深了，周遭只剩下夜蟲的歡鳴聲，安桃柚沒忍住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伸懶腰準(zhǔn)備臥榻而眠。

　　遽然，一個龐大的黑影從窗外掠了進(jìn)來，從背后一把勒住安桃柚的脖子，又迅速將她的雙手綁在腰后，腳踝上也打了一道無影繩。

　　意外被人如此五花大綁，安桃柚動彈不得，出于求生本能欲大聲尖叫，但脖子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剛沖到喉嚨口的喑啞叫喊聲瞬間微弱了下去，最后變成了細(xì)微的嘶嘶聲。

　　那黑影勒著安桃柚的脖子直接飛出了芳菲殿，經(jīng)過月遙殿時，從安桃柚頭上拔出一支海棠珠花銀簪“唰唰”甩了出去，銀簪穿過一塊布帛釘入宮殿的朱門上，一眨眼的工夫，便逃離了皇宮。

　　林琬琰本欲轉(zhuǎn)身回神界青蓮湖，恰巧聽聞殿門震晃的聲響，晏秋騰地從坐褥上驚起，打開殿門，認(rèn)出這銀簪是安桃柚的頭飾。

　　將銀簪從門上拔了出來，抖開布帛，就見上面寫著：“想要安桃柚的命，拿你的命來皇城外的離破林換，你一個人來，否則，我可不敢保證安桃柚會不會變成一攤?cè)饽唷！?p>　　恍若一記鐵錘重重地砸在兩人頭上，腦中嗡嗡作響，晏秋匆匆和林琬琰說了一句“林姑娘，我去查探一下”后就撒腿奔了出去，都沒來得及聽林琬琰再說什么。

　　林琬琰也瞥見了那塊布帛，心下暗道，“他又出現(xiàn)了，正好?！北阕妨顺鋈?。

　　一路御劍飛行直抵離破林后，晏秋踏著謹(jǐn)慎的步子往林子深處走，黑色的瞳孔左右掃視，將余光吸納的視線范圍放大至極致，雙耳微動，仔細(xì)辨聽周遭的任何動靜，但走了百步遠(yuǎn)，傳入耳畔的聲音依舊只有腳底下的枯枝落葉發(fā)出的清脆“吱吱”聲。

　　忽地，熟悉的低沉厚重的嗓音在某處響起，浸著森冷的寒意和得逞的快意，“你來了?！?p>　　晏秋扭頭望向聲音響起處，心底陡生出一股無名的怒火，“想抓我盡管對我動手便是，使這下三濫的手段真是無恥之尤！”

　　一陣?yán)滹L(fēng)橫掃而過，一大一小兩個影子落在晏秋前方約十丈遠(yuǎn)處，那個嬌小的身影落地時踉蹌了一下，腳跟不穩(wěn)，側(cè)身倒在了地上，正是手腳被捆住的安桃柚，一張漲紅的小臉，堆滿了復(fù)雜的情緒，驚恐、疑惑、憤怒糾纏融合。

　　“誰想當(dāng)你心目中的圣人君子，誰都不配這樣要求我?！惫碛班托α艘宦?，右手幻化出一把黑霧繚繞的玄鐵長劍直指安桃柚的細(xì)頸，“想要她安然無恙，那便乖乖地受綁?！痹捯魟偮洌笫终菩馁康亓鞒鰯?shù)道無影鬼繩，從細(xì)瘦的腳踝到寬厚的雙肩將晏秋一圈一圈綁緊。

　　見晏秋竟真的毫不掙扎地受綁，一點(diǎn)反抗也沒有，鬼影倒是感到幾分驚訝，嘖嘖稱奇，“這么聽話？好，那我也信守承諾，把她放了?！惫碛肮室鈱ⅰ靶攀爻兄Z”這四個字咬得很重，像是回應(yīng)晏秋對自己期待的君子形象。

　　安桃柚手腳上的捆繩消失了，見鬼影收起長劍，左手一攏，以疾如雷電之速猛地把晏秋一路拖地拉扯到了自己腳邊，“晏侍衛(wèi)！”忙從地上爬起來，黛眉上挑，一雙杏眼含著半分隱怒半分憂心之色緊盯著鬼影，“你既是為了抓他，為何要先抓走我？”

　　“原來瑤草國女王還不知道此人是誰??？你看他為了你都愿意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換了，如果不是因?yàn)樾置们樯?，難道是因?yàn)橹倚墓⒐?？”鬼影說最后一句話時語氣中盡顯嘲諷，眼神極盡狠絕。

　　心上似裂開了一道細(xì)微的刀口，裂紋瞬間布滿整個身體，天崩地裂般洶涌的情緒奔騰而下，安桃柚陷入了難以言明的喜怒苦海中上下沉??；脖頸像無形被人扼住一般，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轉(zhuǎn)向躺在地上、顯出幾分狼狽之態(tài)的晏秋，嘴唇動了動，卻未發(fā)出一個詞來，好不容易勉強(qiáng)將心緒稍稍平復(fù)下來，才終于從貝齒間緩緩?fù)鲁錾硢〉淖志洌詈髱讉€字堵在喉間，終不成音，“洺洛哥哥，這才是你抗旨的真正理由吧，你還打算繼續(xù)騙我到什么時候？”

　　“桃柚，我......”晏秋想解釋點(diǎn)什么，可是不知從何說起。

　　鬼影抬手掏了掏耳朵，用不耐煩的語氣生生打斷他倆的相認(rèn)，“我抓你們可不是為了助你們相認(rèn)的，少再廢話?！庇谑?，牽著綁在晏秋身上的無影鬼繩疾躍而起。

　　“洺洛哥哥！”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穿透云端，響徹整個林間。

　　晏秋已被鬼影拉著吊在了半空中，電光火石之際，只聽見“嘭——吱吱吱”的一陣聲響，晏秋重重地摔在了撒滿層層枯葉的林地上，原來是鬼影和晏秋之間的那段無影鬼繩被一把溢著十二色華光的青劍斬?cái)嗔恕?p>　　細(xì)碎的華光猶如夏夜林間的螢火蟲在空中飛舞著，漸漸散于無形，青劍旋飛了一圈后落在了一只細(xì)長冷白的玉手中。

　　林琬琰找到此處時就見晏秋被鬼影抓走，在空中急忙擲出一劍。

　　安桃柚哪有心思管是誰救了晏秋，看他落地，抬起腿就跑到了晏秋身邊將他扶起來，“洺洛哥哥，有沒有摔著哪里？”余光瞥見不遠(yuǎn)處緩緩落地的青影，“哪里”二字霎時化作口中喃喃之語，意識回籠后禁不住驚呼道：“師父！”

　　這一聲清脆震耳的“師父”雖落入了林琬琰耳中，但她此刻無法分心去和安桃柚言語什么，落地后掌心飛速運(yùn)轉(zhuǎn)靈力，曲水劍直沖向因察覺鬼繩另一端重力消失而怔愣的鬼影。

　　可能是因?yàn)檫^于錯愕，這一劍未能及時躲過，鬼影被曲水劍從背后穿胸而過，發(fā)出一串凄厲的吃痛聲。

　　曲水劍轉(zhuǎn)了一圈再次回到林琬琰手中，當(dāng)林琬琰從袖中掏出收魂袋打算將此鬼影吸入袋中時，那鬼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身后布下一個重云密布般的黑霧陣，借機(jī)逃走了。

　　什么也沒吸到的林琬琰立在原地忍不住嗔道，“逃倒是逃得快。”不過，那鬼影中了這一劍，傷勢肯定不輕。

　　安桃柚哪管那鬼影抓沒抓住，只癡癡地望著眼前二人，視線在二人身上來回逡巡，最后落在了林琬琰身上，桃紅色的小嘴一張一合，輕輕地叫喚道：“師父？是你對嗎？”

　　聞言，林琬琰僵硬地轉(zhuǎn)過身來，神色復(fù)雜，“是我，三公主?！?p>　　“你們都沒死？”安桃柚哭笑著，悲喜交加，千言萬語在胸腔間翻涌沸騰，一是竟不知該從何問起。

　　“對不起?！标糖锖土昼瑫r出聲說道，言語間滿是歉意和小心翼翼，兩個人加在一起的聲量都比不上林間的鳥鳴聲。

　　安桃柚哽咽不成字句，“當(dāng)初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們……究竟……是什么人？為何會被那黑影糾纏？”

　　“桃柚，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我時發(fā)生了什么嗎？”晏秋抬起頭來，一雙水洗般澄澈晶亮的眼溫柔地望著安桃柚，從鼻中輕輕嘆出一聲短促的氣息，幾不可聞。

　　第一次相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雖說當(dāng)時安桃柚年紀(jì)尚小，還是個稚嫩的小女孩，但那件事給自己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已成為為數(shù)不多的兒時記憶碎片里最清晰的那一塊。

　　“怎會不記得，即便過去二十多年了，我也記得……”安桃柚囈語般說著，吐出來的氣息輕飄飄的，隨著林間晚風(fēng)四散于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