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宗各派隱匿在名山大川之中,也不全是為了避開這紅塵萬丈,是那鐘天地之靈秀的地方,修行起來總是事半功倍的,便連各地的世家大族,也是要給子弟擇了好去處送去靜修的。若非裴氏的修煉同尋常門派有所不同,當初裴氏也不會下入世的決定,當初裴忱在應京城內(nèi)尚能在舞象之年開了九竅,這才有些驚艷之處。
裴忱只覺這一晚過得極快,不過循行幾個周天過去,再睜眼便是天光乍破。
“當年若是未留在應京城內(nèi),不知如今是怎樣的光景?!迸岢啦幻庥行└锌谛薜酪煌旧?,他其實是走了許多彎路,若按正統(tǒng)眼光來看,更是前頭二十年都在胡鬧。
征天卻不以為然地笑?!澳闳羰谴驈囊婚_始便被送到山中尋個門派修行,大概現(xiàn)在便成了個榆木疙瘩。我雖是有個幾百年的光景不曾入世了,可這修者千萬年來都是這么一套,你總得信我。”
裴忱略有些不解其意,然征天只說他總會看到,便不肯再詳說了,那是征天一貫的毛病,裴忱更是習慣了不與他計較,遂按著前夜云星宇所說的,朝東一直行去。
試劍臺果然是個不能錯認的地方,別處怕是不會聚集起這么些弟子來的。只見一塊極開闊的臺子上頭或坐或立了不少人,入目皆是深深淺淺的青色,看著如疊翠山水一般,然而不少人都晃得太快,若想凝神去看,看久了眼暈得很。
試劍臺邊緣是些弟子在打坐調(diào)息,再往里,便是劍影繚亂了。裴忱此時尚對云星宇叫他來的用意存了不解,沿著石階上去后便尋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左右一時看不出名堂來,便當是換了個地方修習。
只他剛一閉眼,便幾乎叫冷汗浸透了去。
試劍臺上似乎有結(jié)界在,那入門弟子的薄衫穿在身上也顯不出冷來,可裴忱再睜眼的時候,齒關(guān)微微打著顫。
這簡直是有些胡鬧——整個游云宗其實是一座大陣,以他在陣法上的造詣,其實是不能看得多么分明的,然而他能借著征天察覺到被大陣封鎖的那個存在,連帶著便能看出一點關(guān)竅來,試劍臺這一點,其實便像是釘住蛇之七寸一般釘住了魔氣流動的渠道,若是試劍臺被毀了,這大陣的效用最少也得損上一半。
“你果然能看出來?!痹菩怯畹穆曇粼谒享懫饋恚琅f是淡淡的,像是全然不知道此事的緊迫性。
“既然歷代都能看出來,為何還要做這樣的布置?”裴忱幾乎是跳起來的,他不知道云星宇是如何在這人群中尋到他的,此刻也顧不上這許多,他只覺得難以置信,然而看著云星宇的神色,又覺得此事恐怕還有些別的內(nèi)情在,自己只是看到了表面。
于是他略定一定神,又問:“你叫我來試劍臺,是為了試探我?”
“也不全是,各位長老會在閑時來此指導一番,那些個沒有正式拜師的弟子是很看重這機緣的,而那些個有了門庭的,也大可來此切磋討教。”云星宇笑了起來。他眼角似乎不論何時都帶著一點紅,笑起來的時候反而不像是歡欣鼓舞的,裴忱這樣看著,便覺得他同云暖陽是有那么一分相似的地方,只是終歸隔著的時間太久,也尋不出更多的痕跡來了。
裴忱只靜靜地盯著他,等他說出自己所關(guān)心的下文來。
云星宇斂了笑意,聲音帶幾分冷嘲?!澳隳芸闯鰜?,有人也能看出來,若是有人覺得此處可以動手腳,那么便很有意思了?!?p> 裴忱略一思忖,便覺有些悚然。
“你是在懷疑宗門中有人與外頭通了款曲,要把這大陣毀了?”
“我可沒有這樣說?!比欢菩怯畹纳袂椋置魇呛芎V定的。裴忱剛進了宗門不過一天的光景,便得了這樣機要的消息,不免奇道:“你為何要信我?”
“因為宗門之禍,在你還沒有來的時候便已經(jīng)開始了?!痹菩怯畹穆曇魸u漸低下去,四周人聲喧嘩鼎沸,金鐵交擊之聲也不絕于耳,裴忱只好很努力地去分辨他的聲音?!袄献谥鞯氖虑楸愫荃柢E,此后蹊蹺更多,我誰也不敢信,只好等一個外來人。況且看見你的時候,我便知道總不會是你?!?p> 這話說得晦暗近乎于曖昧,裴忱只覺得身上起了點雞皮疙瘩。
“我可不覺得自己長了一張忠正肅義的臉,叫人一看便覺得可以相信。”
“我只是知道你是什么人,宗主已經(jīng)告訴過我了。他也在尋一個可信的人,有的時候,仇恨其實是這世上最為可靠的一種紐帶,只要人忘不掉仇恨,那就不可能投到另一邊去?!痹菩怯畹穆曇舻投?,于是裴忱知道,此處竟也不是什么凈土,而是四處藏著殺機的一片險地。
然而他是絕不能逃離的。
裴忱也跟著壓低了聲音。
“你的意思是,此處并不是緊要所在?”
“我只能說是,旁的便不能再告訴你了?!痹菩怯钗⑽⒁粐@?!肮唬隳芸闯鲂〇|西來,并不是因為你了解此處——如此,我便也放心了?!?p> 他話說得云山霧罩,叫裴忱也如墜五里霧中,眼見著云星宇輕巧自一側(cè)的石階上翻了下去,裴忱卻還有些呆怔。
這時人群忽然多了一點騷動。裴忱定睛望過去,看見從另一側(cè)的石階上走來一道人影,卻是冤家路窄得很,這來人正是碧霄,他那一身袍子是竹青的顏色,上頭云紋繁復,平白襯出一點呆板老氣,裴忱忽而想到方小七穿這衣裳的光景,便不免帶了一點笑意。
他的笑意一閃而逝,倒是很快便想起來以兩人短暫的一番接觸看來,碧霄是個氣量十分狹小的家伙,昨夜兩人方才有了那樣一番口角,今日再狹路相逢,還不知要出些什么事端。
裴忱打定了主意不與此人起什么爭端,他是長老之尊,真鐵了心要為難什么人,只怕游渡遠亦不能保他十分周全,好在他本就在試劍臺邊緣處,本想著神不知鬼不覺溜下去并非難事,結(jié)果剛到了石階邊上,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將他攔了一攔。
“我看師弟來得也不算早,怎地在此處坐了一會便要離去?”
裴忱不知來人路數(shù),然而自己這一身再淺薄不過的青衫是很分明的把入門弟子的身份寫給所有人看了,由是所有人都能來說道幾句也是不假,裴忱雖不曾真在宗門之中待過,卻也知道有不少弟子初入門時還算有些崢嶸頭角,但不等年深日久便先被磨平了至于流俗,也只好在新近入門的弟子身上找些存在感。
于是他也只是笑笑,并不以為意,覺得此人并不是因為自己是什么人而做出這等情狀來,只單純是因為看見了這身青衣,前來一解心中郁氣。“師兄看得仔細,我不過是想起還有些私事,故而要先行離去?!?p> 那人卻冷笑了一聲,眉毛斜斜地一揚,顯出十足不屑來。“我倒是想知道,師弟初來乍到的,有什么私事會緊要過修行。家?guī)煵晦o辛勞來此教導弟子,你還要挑揀一番不成?”
裴忱便知道眼前人原來是碧霄的弟子,看來碧霄打從上得試劍臺來,便是知道他在此地的,或者干脆便是因為知道他今日來了,才會特意找上門來,如此大費周章與心思地來對付她一個方才入門的弟子,裴忱可真不知道是該感到榮幸,還是暗罵一聲此人心胸之狹隘,實乃當世僅見了。
他心下有些鄙夷,然而勢比人強,落到面上也不過一個有些謙恭的笑臉。
“原來是碧霄長老門下,果然是很有乃師風范,只我今日實在不方便久留,還是下回有機緣時再聆長老教誨?!?p> 他知道這么說多半也是逃不過去的,既然碧霄是做足了尋釁的準備前來,不出些沖突又怎么對得住這一番苦心孤詣呢?果然那弟子聽過之后,臉上冷笑更甚了幾分。
“好大的口氣,我?guī)煾傅狗匆獊磉w就你這小小的入門弟子不成?”
四面已有些好事的人將目光投注過來,裴忱嘆了口氣,知道今日之事絕不可能善了,在這許多人面前,他也不愿意一味地做低伏小叫人看清,總歸看眼前之人的氣機浮動,也絕沒有到九竅齊開的地步,真要是沖突起來卻也不怕。
“師兄一定要這樣說,我便只好認了這一條,然而卻是一定要走的,還請師兄稍讓。”
說著他拔步便走,那人面色一變,只厲喝了一聲:“豎子無禮!”
眼見拳腳便到面前,卻不是個攔人的架勢,只叫人覺得是要把裴忱一拳打飛出去才算完。這尋常初入門的弟子,左不過百日筑基的水平,何曾對付得了這樣一拳,裴忱心中不免惱怒,他向來不是任人揉搓的好脾氣,因著能看清此招的來勢,便知自己是對付得了,當下擺了架子,果真便也格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