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只覺得一陣氣血翻涌,便知道這一拳其實不如面上那么簡單,如果真是個不過筑基的小子挨了這么一拳,那只怕少說也要躺上十天半個月才行。然而面上這不過是平常一拳,此人顯然是用了些心思的。
“我以為你會下殺手,這才真真有乃師風(fēng)范。”裴忱擰眉低笑了一聲,不過是拳腳間的切磋,裴忱要用劍顯然是有些像是欺負(fù)人了,但他是絕不想輕易便放過眼前人去,便很迅捷地捏住了對方的腕子。
裴忱的力氣其實算不上太大,同是經(jīng)了開竅這洗筋易髓的一遭,若不是有專門的法子錘煉筋骨專走那以力制人的法子,彼此間其實差不多少,然而裴忱一時間發(fā)了狠,也不管自己手上能不能支持得住,只源源不斷抽調(diào)了真力來,他自覺腕子隱隱作痛,知道許是今日過后手腕須得靜養(yǎng)上幾日,沒準(zhǔn)會直接折了也說不定,但依舊是不肯放松。
那人也覺得手上傳來迥異尋常的大力來,面容不免有些驚惶,這又不是生死之戰(zhàn),他怎么也想不到會有人能在此時此地便豁出這樣的代價,但畢竟是在宗門中浸淫了有些時日,驚慌之余應(yīng)對卻也得當(dāng),并不用力去掙,只將另一條閑著的臂膊鞭子也似地甩過去,算是攻敵所必救。
這樣拳腳切磋自然一早就被周圍的人注意到了。試劍臺上的切磋是常有的,刀劍與拳腳在修者之間其實并沒有什么分別,要是起了殺心是一樣的能置人于死地,所以上了試劍臺要用什么兵器,向來無人去管。不過碧霄那廂已經(jīng)登了臺,此地卻又打做一團,實是有些引人注目。
若是旁的長老便也罷了,可人人都知道碧霄氣量狹小,是斷不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然而一見之下,也有人認(rèn)出來與裴忱交手的是什么人了,裴忱只聽見周遭有人竊竊私語,他面上顯得有些狼狽,然而一招一式都水潑不入的,一時間也沒叫對手占著便宜。
“這不是秦師兄,怎地與個剛?cè)腴T的弟子交上了手。”說這話的人略帶一點驚愕之意,觀其衣著,大抵也是剛?cè)腴T不久。
“秦雙素來是他師父座下一條好狗,不然文不成武不就,怎能成了長老的親傳?!贝鹚目粗昙o(jì)略長,話里話外頗為不服的模樣。他的品秩看著是比姓秦的只低了一點,大抵是當(dāng)初在競爭中落了下風(fēng),一尋著機會便要說上幾句。
裴忱在一片拳腳風(fēng)聲中聽著,只覺得有些煩惡。當(dāng)初他在裴氏,也不是沒見過這些弟子私底下的傾軋,但他只當(dāng)那是因為裴氏在應(yīng)京城中呆的太久了些,至于沾染了些仙家子弟不該有的勢利之心,現(xiàn)下看來,竟然是無論何處都一般的爭斗算計,便是這里算得上仙境,仙境也叫他們帶出些銅臭氣息了。
碧霄果然走了過來,裴忱心下一動,一拳沖著對手面門而去,人自然抬手要擋,只在這一剎那間,裴忱另一只手便垂在了劍柄之上。
他不是要拔劍,拳腳之爭忽然動了兵刃,未必能討到什么好處,平白還辱沒了自己。但是他要羅生劍里的那一股子煞氣。在失了征天之后,劍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把劍,然而與征天相伴了千萬年,劍內(nèi)早有驅(qū)之不散的血煞之氣在,裴忱起初還有所顧忌,后來便也想通了。
兵刃這東西,向來是用之正則正的,更何況裴忱始終還記得那個叫他也張口結(jié)舌的問題,世上正邪也許并沒有他所想象的那么分明,然而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是不能同任何一個人去說的,只能由著他默默的想,也不知最后會想出些什么來。
裴忱的手在劍柄上只留了短短的一瞬,他知道自己這動作至少是瞞不過碧霄的,他不想拿自己的安危去賭這碧霄是否不屑于與小輩爭斗,若是停留得久了些,叫碧霄借口以為他要拔劍傷人而動手,反倒不美。
這么一瞬便也夠了。他能感覺到那股煞氣順著胳膊攀上來,雖然是為他所用的,但依舊暴戾不堪,叫他覺著周身經(jīng)脈隱隱作痛。
他聽見征天的聲音。
征天有些驚訝,又像是有些憤怒。
“你瘋了!做什么要依靠外物反傷了自己!”
裴忱沒有答他,那股煞氣一瞬間便循行經(jīng)脈而過,直沖到另一只手上去,又同真力一并近乎瘋狂地傾瀉了出來,秦雙本就感覺到這一拳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是拼了全力去格住這一拳,便正正地全數(shù)承接了下來。
只見此人臉色一瞬間變?yōu)樯钒住?p> 裴忱自己習(xí)慣了征天的存在,并不能察覺到這煞氣的可怕之處。然而對從沒經(jīng)受過的人來講,那一刻便是眼前的幻象就已經(jīng)彌足可怕了。
這一拳過后,裴忱本是想追擊一番的,然而一來看見秦雙的面色有些不對,不像是被拳風(fēng)所傷,倒像是見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不由得心下有些納罕,難道說人人所見的幻象還會有些不同?神魔大戰(zhàn)的尸山血海固然駭人,可總也不至于叫人肝膽俱裂才對。
二來便是他終究沒能收束住全部的勁力,臟腑像是被冰涼的刀刃捅了一遭,疼痛還是次要的,倒是周身真氣因著回護肺腑,不自覺沖過了命門一竅,現(xiàn)下正瘋狂流轉(zhuǎn)之間,叫他不得不暗自調(diào)息,這長遠(yuǎn)來看固然是好事,只可惜眼下卻是叫他不能乘勝追擊。
碧霄本是含著一點勝券在握的笑。他對自己的弟子是很有信心的,便是有些不中用,對付一個初入門墻的小子便已經(jīng)足夠了,他本想好了什么時候適時地去喝止這場意氣之爭,而后看著這個小子叫自己的愛徒一個錯手打出些需要臥床靜養(yǎng)的重傷來。
然而他的笑意很快便凝固在了臉上。
秦雙面如金紙地后退了幾步,眼見著兩股戰(zhàn)戰(zhàn),竟然是沒了再戰(zhàn)之力。裴忱知道自己這一擊絕不至于有如此威力,然而眼見著秦雙臉上是有些懼意,也不知他看見了什么。
畢竟裴忱自己第一次握住這把劍的時候,也是看見了許多叫他覺著惶恐的東西,然而那時候他沒有時間去惶恐,只好咬牙把眼前的一切斥為幻境。后來便知道那也的確是幻境,只是走不出來的人也有。
碧霄趕著上前兩步,他本欲借著掃開裴忱的當(dāng)口下道暗勁,然而裴忱很乖覺地讓開了,只是看著碧霄將秦雙扶起來,竟是拔步要走,當(dāng)下碧霄也顧不得自己的風(fēng)度了,連忙喝道:“站??!”
裴忱當(dāng)真乖乖站住了,他總不會與個長老正面沖突起來。
“長老有何見教?”
碧霄冷笑了一聲。
“同門切磋間下此重手,還在此說什么見教?”
裴忱便知道他會有此一問,不卑不亢答道:“拳腳無眼,況且我并不欲與師兄切磋,倒是師兄打從一開始便步步緊逼,故而一時不察,拳腳重了些或許也是有的?!?p> 他臉色淡然,倒是把碧霄一時間堵在了當(dāng)?shù)亍E匀硕寄芸匆娛乔仉p先來攔阻,便是想要抵賴也難,況且就算四下里礙著他的情面默不作聲,把這罪責(zé)全數(shù)推給了裴忱,也很損他光風(fēng)霽月的形象——他自認(rèn)一向是有些高潔的風(fēng)范在外。
裴忱本做好了再與碧霄爭辯一番的準(zhǔn)備,其實碧霄可以治他個以上犯下的罪名,畢竟二者差距是明白地擺在那里,然而碧霄居然一反常態(tài)地沉默了下去,這可叫裴忱有些愕然,他便意識到,碧霄其實也有弱點。
他這樣的人,本就該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的,只是自己此前一直忽略了。
于是裴忱便行了個禮?!叭糸L老沒有別的見教,弟子今日的確是有要事不曾做,便先行去了?!?p> 眼見著裴忱要走,碧霄居然覺出一絲無可奈何來,他咬著牙,要勸自己來日方長,再看懷中眼神渙散的秦雙,忽覺有些氣不打一處來,舌綻春雷也似地喝道:“你是看到了甚么東西,還不醒來!”
秦雙經(jīng)這么一喝,目光卻漸漸澄明了起來,只是面色猶自驚恐,宛如噩夢初醒。
“師父......”他的聲音起先還有些顫抖,話說得也艱難,然而緊跟著看見了裴忱的背影,聲音便不自覺高了起來。
“師父!此人與魔教妖人有所牽連,費盡心思潛入,一定是圖謀不軌!”
他的聲音因驚惶而顯著尖銳,此事又是不可輕易玩笑的,一時間裴忱只覺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朝自己匯聚而來,分明是在臺下個不起眼的地方,卻是一瞬間就萬眾矚目了起來。
裴忱聽得這一聲嚷,便知道有些不好,他知道,秦雙這一回不是為人指示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的,他定然是看見了些什么,只是這樣嚷出來,惶急之余,也大抵是存了些別的心思。他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滿頭大汗的秦雙,忽然笑了一聲。
四下里分明人山人海,可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他這一笑便顯得分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