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渡遠忽然很鄭重地喚他的名字。
他拜入宗門的時候,用得依舊不是真名,日子久了,一時間聽見本名竟反倒有些怔忪。
“裴忱?!?p> 裴忱下意識地答道:“弟子在?!?p> “我是要死了,可有一件事還是很放不下?!庇味蛇h的氣息像是一根軟弱而震顫不止的弦,隨著呼吸漸漸急促而緊繃起來,隨時都可能斷裂一般。他眉頭微微皺著,似乎是真有什么很放不下的事情,然而宗門要拱手與人這件事他尚可泰然處之,又還有什么事是他放不下的?
“我年少成才,總說要平天下不平之事,平白叫人看了笑話,到頭叫小人算計毀于一旦,可我總覺得天下是不該有什么不平的,若非如此,修者怎好去做修者?”游渡遠睜著眼,他的眼神迷茫,問出來的卻亦是叫裴忱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
裴忱只好默然。
游渡遠看上去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裴忱能感覺到他呼吸之間帶著甜腥的氣息,那是衰朽之人都會有的,此刻的游渡遠竟是與尋常老人沒什么分別,裴忱能看見他正在急遽的蒼老下去。
修者到了頂尖上,是無所謂老的,他們都是死后方朽。
于是裴忱知道,游渡遠是真的要死了。
他輕聲道:“弟子也如是想,但弟子不愿得一顆道心,要真得了,也不會同您一般?!?p> 游渡遠眼里有微微的失望,然而他知道這是比托孤更叫人為難的事情,修者道心如何,向來只能靠著自己去了悟,他此刻說這番話,若是裴忱真聽進去了,說不得反倒是斷了裴忱前路。
游渡遠有些后悔,然而他見裴忱的目光,澄澈而冷定,雖帶著一點悲哀,卻是清明的。
裴忱在那一刻才有明悟,他終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不是平不平之事,而是要這天下再無不平之事?!迸岢赖穆曇魳O低,攪在一片喧囂聲中,不過將將飄出來便已經(jīng)散碎一地,只是游渡遠依舊聽見了。
于是他合上了眼睛。
游渡遠的神色是那樣疲憊,他知道自己身后,這游云宗會發(fā)生些什么,必然是對宗門上下帶著愧悔之意的,然而在他合眼的時候,他臉上卻有一點釋然之色,或許是因為他真正想要傳下去的東西是終于沒曾散軼的緣故。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宗主,勉強擔起來這樣的責(zé)任,最終還是做得不大好。
裴忱一時間沒有意識到游渡遠是何時死去的。他怔怔地跪坐在地,青石板上的寒意慢慢沁在骨頭里,眼前游渡遠的呼吸漸漸衰微至于停止,裴忱沒有動,此刻他也沒什么力氣去動,只覺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虛弱,那種虛弱感不止是從身上傳來的,更有一種靈魂深處的疲弱之感。
原來修者同凡人也沒什么分別,都要去算計攻訐,至于更加慘烈,還說是什么得道,若這些人真能得道,才是笑話。
所以真要修道成道,如何能放任天下如此。
裴忱知道這話依舊不能與任何人說,那是如此像一個瘋子的囈語,是必要成為笑柄的。
九幽看上去也不是當真要就此覆滅了游云宗,況如果游渡遠所言非虛的話,云星宇自此以后便是九幽的依仗之一,他們會適時地叫云星宇出來力挽狂瀾。
一個宗派成為盟友,是必要比它湮沒要更有用些的。
他靜靜看著場上局勢,一時間竟像是個局外人一般。
方小七叫征天搶了對手去,或是因為對征天有些忌憚,她也不曾有反駁的意思,只是替裴忱攔著碧霄等人,她一人確是有些吃力,不過終究比游渡遠要占著些便宜,因為江崖見她就不敢用毒,先先去了大半的力量。
加之方小七身邊還有些個與她一同從后山出來的人,身上衣衫看不出品級,一個個素服麻衣,此刻伴著游渡遠之死,倒像是十分應(yīng)景。
這些人加入戰(zhàn)局之后,雙方力量之強弱本就已然明晰,九幽此番來人中能叫上名號的,不過左右二使與幾個下屬,那七星將軍看著是未來齊,至少裴忱便沒見到他曾見過的玉衡。以裴忱看來,他們更像是在等什么人。
或許便是在等云星宇。
裴忱果然沒有猜錯。
云星宇不知是從何處出現(xiàn)的,他來的時候,戰(zhàn)局已經(jīng)近了尾聲,九幽扔下的弟子也不少,然而細細看過去,那些率眾之人倒不曾有折損,也就是顧忘川與付長安顯著狼狽。
因為他們的對手是棋局里的變子,先前并不起眼,可爆出來的力量卻驚人。
裴忱想,云星宇其實也很不容易,他須連后山上的人有著多少力量都算計明白,才能布下今日這個局。
大概唯一不如他所愿的,就是應(yīng)當醒來的那一個沒有醒,這才是裴忱帶來的最大變數(shù)——
裴忱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他意識到自己和游渡遠可能都犯了一個錯誤。
若是地下的存在真的醒來,他究竟要做什么,是誰也料不到的。云星宇固然可以帶著游云宗投效,可是魔主并非九幽,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云星宇大抵沒有任何談條件的余地,那時候游云宗這個名頭能不能存都是兩說。
只怕從一開始,云星宇搭上的便不是九幽。他是借著自己對陣法的精研,先與最要緊的那一個搭上了線。
云星宇肯上棋局,不是因為穩(wěn)操勝券,而是因為他真的也把自己當做一枚棋子,可是游逍遙與游渡遠究竟做了什么,能讓他抱有這樣的怨氣,寧可玉石俱焚也要行此舉,甚至不在乎游云宗會不會毀滅?
裴忱只覺疑竇叢生,然而沒有任何人能為他解答。
他更想不通的,是顧忘川帶人敗退時投來的那一瞥。他知道顧忘川還未力竭,自己不過是個尋常弟子,真要此刻將人帶走,只怕也不會引來游云宗的追擊,但顧忘川依舊沒這么做。
這不像是在忌憚,更像是勝券穩(wěn)操。
不論如何,九幽的人是撤走了。一地的殘骸之間,眾人茫然四顧,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
倒是云星宇先動了。
云星宇撲在游渡遠尸身上的時候,裴忱并沒什么反應(yīng),他甚至于側(cè)身讓開了一步,好叫云星宇不至于撞到他的身上。
這么一挪動,裴忱才發(fā)覺自己的腿已經(jīng)十分僵木。
“游氏已無人堪任宗主,只怕今后游云宗是要到你手中?!?p> 裴忱注視著云星宇,不等他開口慟哭,便搶先一步說話。他不想見著云星宇演戲,一個戲子把戲演得太真了,就怕自己也以為那是真的。唱的若是一出忠勇的戲便還罷了,唱一場漁翁得利的戲,沒的叫人覺著惡心。
云星宇怔了怔,仿佛是才看見裴忱一般,眉宇間有驚色。
“是誰將你傷成這般模樣?”
裴忱知道自己如今形容十分狼狽,身上層疊血痕且不提,面色大概也不怎么好。他聽著云星宇這般關(guān)切問話,答話的語氣卻顯得淡淡。
“人自然在先前那些個九幽之人里面,現(xiàn)在說這個也沒什么用處?!迸岢揽攘藘陕?,他站起來的時候微微踉蹌,方小七將他扶了一把。他知道自己而今不該站在這么顯眼的地方,便想退進人群中去,只還沒等邁出一步,忽而有個很威嚴的聲音叫他站住。
裴忱只能從衣衫上認出那是九霄長老之首的赤霄長老。他乖覺地停住腳步,看著赤霄臉上神色,忽然覺得自己猜到了九幽為何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游渡遠說得不錯,游云宗他是留不得了。
“人人激戰(zhàn),你為何會在宗主身旁逡巡不去?”赤霄眉目嚴厲,裴忱卻是絲毫不懼。
“稟長老,弟子不過六竅,力竭之后自然無法再戰(zhàn)?!?p> “六竅?”赤霄冷哼了一聲?!拔铱茨隳莿`倒是厲害得很,這劍便不像是六竅該有的劍!”
“家道中落,卻也還有傳承在?!迸岢酪桓眴栃臒o愧的樣子,他已看得出這赤霄長老便是云星宇的喉舌,不知是要借著什么由子將他逐出去,好叫他與游云宗毫無干系地落入九幽手里。
裴忱忽而想笑,不過他沒笑出來,只是帶著一點凜然的表情立在那里,分明衣衫已經(jīng)盡數(shù)染血,卻依舊是很像一枝新竹。
他不肯折腰。
赤霄長老只覺得自己在這個昂首而立的弟子面前被反襯出一點不堪來,只那也不過他的錯覺,因為在場沒人知道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只有方小七像是看出了端倪,面露不屑道:“此刻宗主尸骨未寒,我?guī)煹芎么跻裁勺谥饕稽c恩澤,你便要在此時吵嚷起來?總不會是覺得自己年歲大些是個長老之首,便順理成章能做得宗主,要提前擺一擺威風(fēng)了吧?”
赤霄叫她說得面皮紫脹,只道:“你們兩個是師姐弟,此刻你回護他,是全無公信可言!”
“笑話?!狈叫∑叻趾敛辉?,她分明比赤霄要矮上許多,態(tài)度卻很睥睨?!拔业故锹犝f先前情形,若不是師弟在,只怕護宗大陣也早被破了吧?”
裴忱聽她這么說,心下卻是一沉,知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