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赤霄聽了這話,只冷冷一笑。“正是了,他一個六竅的小子,如何能做出這等力挽狂瀾之事?這劍我看便有古怪,倒像是與先前毀陣的同出一脈!”
裴忱的手扶在劍柄上,骨節(jié)處透出慘白顏色來。
他便知道,征天現(xiàn)于人前不是一件好事,都說兵器本無所謂正邪,然若真是如此,征天為何會以魔劍之名流傳萬世,至于他起初也滿心戒備,至今仍不敢全然釋懷?
“是了,先前便說這劍有古怪,只是宗主礙著先玄霄長老的面子不肯言明。”人群中不知從何處閃出一個人來,裴忱定睛一看,乃是秦雙。
“怎么,你師父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帶上你?”裴忱并不懼他,論起身份來,兩人一般都是長老親傳的弟子,雖他入門晚些,可先前贏過秦雙之時也是有許多人看著的。
秦雙一臉的正氣凜然?!白运殉鲎陂T,便已不再是我?guī)煾浮!?p> 裴忱哦了一聲,拍手恍然道:“也是,碧霄之位空懸,秦師兄便可盡早上位去了?!?p> 聽著赤霄的語氣,便知今日是不能善了,既已如游渡遠(yuǎn)說的那般不能再在游云宗里待下去,他也不愿意與秦雙這樣的人虛與委蛇,于是一反常態(tài)辯駁幾句。
赤霄在一邊怒道:“大膽!你不過是個入門弟子,宗門長老如何更迭,也容你置喙?”
“我雖是入門弟子,卻先后師承兩位長老,先前若不是有我手中這把劍,只怕宗門基業(yè)也早已化為烏有?!迸岢擂D(zhuǎn)眼去看赤霄,語氣冷然。“怎么,長老如此身份地位,莫不是要做那過河拆橋的小人?”
“誰知道今日宗門之禍?zhǔn)遣皇悄阋齺淼?,看你這劍,說不得你是與九幽內(nèi)外勾結(jié),只是不想九幽敗退,未及暴露罷了。”秦雙在一邊冷笑連連。
秦雙實在是很聰明,碧霄隨九幽而去,卻未帶上他,于是他在宗門里的地位便顯得尷尬,此刻看出赤霄的針對來,便在一邊把以赤霄身份不能說的話全數(shù)說了出來。
方小七怒視秦雙,只是剛要說話,袖子卻叫裴忱扯了一扯。
他微微搖頭。
“師姐,你還是該留下來的,至于我,本就無根漂萍,此刻漂去什么地方,倒也沒有所謂。”
方小七吃了一驚。
她先前沒有聽見游渡遠(yuǎn)的話,還不知其中種種,以為眼前不過是這些人不愿任裴忱居功,才這般顛倒黑白,卻不想這是要生生逼走裴忱。
裴忱卻在想,若是今日真能出得宗門去,倒還是好事,若是云星宇想到自己先前不知聽游渡遠(yuǎn)都說了些什么去,為保萬無一失,恐怕是想把自己的命也留下來。
想到這里,裴忱轉(zhuǎn)頭問云星宇道;“你也覺著是我與九幽勾結(jié)么?”
裴忱看著云星宇,姿態(tài)并不顯著咄咄逼人,但是云星宇莫名便覺得一種無可言喻的壓力在。
這叫云星宇先是有一瞬的畏縮,而后又因這一瞬而愈加惱怒起來。
裴忱又算是個什么東西?自己而今終于要把千萬年來被游氏奪走的東西拿回在手中,為此他不惜毀去這宗門基業(yè),倒要他此刻來做這救世主?
他的怒意壓在眼底不過一抹,然而裴忱感覺到了。
云星宇不會容他留在這里,不論游渡遠(yuǎn)對他說了什么都是一樣的,因為他留下,遲早會發(fā)現(xiàn)種種端倪,發(fā)現(xiàn)九幽與游云宗再撕擄不開,游云宗上下若是說誰與九幽仇怨最大,那必然是他。云星宇又怎么會給他機(jī)會發(fā)現(xiàn)那些不夠磊落的秘密?
況且若不把他趕出宗門去,云星宇又如何不顯得太過難看而為九幽送上這份禮物呢?
云星宇的憤怒沒有流于表面。他只是很悲哀地注視著裴忱,問道:“你得了那許多大陣的秘密,卻不曾告訴我你手里的劍與大陣之下被封印的人有什么關(guān)系?!?p> 這一句話,就分明把裴忱釘死在了圖謀不軌四個字上。
“我若說我不知道,你信嗎?”裴忱輕輕嘆息。
云星宇亦是一般的嘆息,他的表情那樣誠摯,說出來的每句話都像是真心實意的。
“我先前看見了那個紅衣少年,那是你的劍靈罷?劍靈認(rèn)主,總不會瞞著你,難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來歷么?”
征天是最不耐煩與人兜圈子的,他聽了云星宇這話,果然便耐不住了,因出來得毫無征兆,裴忱也未來得及阻止,眼見著征天坐在那傾覆的香爐上,分明是知道裴忱留不得,也不打算給游云宗什么面子。
“若說爺爺我把前塵往事都忘了,先前那是本能,你信是不信?”
他桀驁的態(tài)度顯然是在給事態(tài)火上澆油,然而裴忱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左右眼前之事結(jié)局是定下了,何不叫過程再暢快些?
“這劍靈一身血煞之氣,這劍顯見不是良善之物!就算此子沒有問題,這劍也斷斷不是他能持握!”赤霄長老霍然抬頭,抬起手來一徑指著征天。
征天看一眼赤霄,沉下了臉。
“老頭,將你手拿開,否則我斬了去,看你一身修為能不能換條新的出來。”
一般來說,劍靈的力量是受持劍者境界束縛的,若持劍者沒有真力以為繼,劍靈縱有力量也無法發(fā)揮,然而赤霄卻是見征天先前如何力挽狂瀾,又一人對陣九幽左右二使的,叫他這么一盯竟真覺幾分恐懼,不由把手放下了。
裴忱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嘲。
“長老先前九幽來犯時不說要將我這劍拿走,此刻倒是想起這么一茬,莫不是見此劍威勢,想要強(qiáng)奪不成?”
這話說得誅心,赤霄紫脹著一張臉,裴忱看著簡直擔(dān)心他就此被氣暈過去。他倒也有些可憐赤霄,看樣子是不明所以便做了云星宇的槍,叫人使了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若是不肯舍了這把劍,你怕是留不下了。”云星宇依舊是云淡風(fēng)輕模樣,甚至看著是在情真意切地為裴忱而感到擔(dān)心。
裴忱只覺得自己錯怪了碧霄,若論演技精湛,碧霄只怕是不及云星宇的。
“原來你不僅要我離開,還要逼著我自己說出這話來,從此不是棄徒,而是叛徒?!迸岢肋@一次看云星宇,終于面露幾分不屑。
云星宇沒有動怒。
“這是什么話?你若是真心認(rèn)了錯,將這劍封印起來,宗門自然還有你一席之地。”
裴忱低笑。
“原來我是有錯的,錯在何處?錯在我讓大陣得以保全,還是錯在我隨紫霄長老去后山驚動了閉關(guān)中的長老?封印此劍,是去了我最大的依仗,今后我在宗門又如何自處?一席之地,也僅僅是一席之地罷了,生死都無聲無息的一席之地。”
“原來你便將宗門看得是如此不堪?!痹菩怯顒e過頭去,像是在痛心疾首。
“我不是看宗門不堪,而是看有些人太過不堪?!迸岢捞岣吡艘袅浚袧M場的人都能聽見。“況且宗主方去,你這樣急著發(fā)號施令,是已經(jīng)將自己當(dāng)做了新宗主?”
這話一出,那些個方才破關(guān)而出的長老臉上便都多了不豫之色,其中更有一位落淚道:“不想我一朝出來,是知道兒孫皆亡的消息,更知宗門出了這等不忠不義的人物!”
這其中竟是有那游渡遠(yuǎn)的祖父在。只是看這位須發(fā)皆白的模樣,只怕未曾成就煉虛之境,離羽化也不甚遠(yuǎn)。
然而裴忱忽然想起,游渡遠(yuǎn)曾面帶猶豫之色,問他煉虛之境是否能救宗門上下。
他心中一動,向著那位老者一拜,只不知如何稱呼,故而緘默。耳邊有方小七傳音入密道:“那是上上一任的宗主游無際?!?p> 裴忱依舊沉默。他總覺得對著眼前人,無言勝過千言萬語,人在悲憤之中從不需要聽那些沒用的東西。
云星宇暗暗咬牙,他知道游無際在后山,然而從他入宗門,游無際便再沒了動靜,本以為人是已經(jīng)死了,不想竟還在其中,只看那模樣也是行將就木,倒也掀不出什么風(fēng)浪來。他上前一步剛要說話,卻聽游無際道:“我游氏這一支自然已經(jīng)絕了,然而云氏也不是只有你一個黃口小兒在,況且先前祖師留下的訓(xùn)誡,你是已然忘了么?”
聽得游無際要將那一句讖言公之于眾,云星宇心下大急,只游無際竟不曾即刻說下去,卻不知是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了。
裴忱不再理會場上,只自拜倒在地,沖著游渡遠(yuǎn)的尸身三叩首。
游渡遠(yuǎn)做這宗主,實在夠格到無可指摘,且他死前那一番話,便當(dāng)?shù)闷鹋岢狼ァ?p> 眾目睽睽,他這舉動顯眼得很,裴忱卻不以為意,起身之后沖著后山一轉(zhuǎn)身。
再跪,再叩首。
世上有比黃金更重的東西,譬如臨江別至死不曾倒的身影。
這兩跪本就矚目,裴忱起身后,卻做了件更叫人驚忡的事。
他伸手,將自己身上那一襲叫血染透了的衣衫脫下,露出里頭一身素白衣衫。
上頭依舊是斑斑血跡,然而這一脫意味著什么,卻是再明白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