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凝淵的冷，似乎亙古以來從未變過。
天地是白的，水面上漂浮著大片的冰川，也是慘白顏色。
連卷起的風(fēng)都因?yàn)楣鼟侗?，是一片茫茫的白。這片天地間似乎只有這么一種慘淡的顏色。
只這片白色之中忽然出現(xiàn)一抹艷紅的顏色，那紅平日看著便彌足鮮亮，此時更是扎眼的艷。
飛鳥不能越過這片水域，那些浮冰看似可以落腳，但只要落下，雙足便會被那嚴(yán)寒牢牢凝凍，再不能飛起。
此時踏著冰雪而來的是人。
很難相信這樣一片冰天雪地里會有人煙，這樣生機(jī)都要斷絕的冷，倒是將此地變?yōu)橐黄瑹o人涉足的凈土。裴忱長于南地，并不習(xí)慣這樣的冷，渾身包裹得嚴(yán)實(shí)，然而依舊只覺得冷，步伐間總有瑟瑟發(fā)抖之意。
阿爾曼包裹得也嚴(yán)實(shí)，他與裴忱比起來確乎是北地人，可那之于這天下最北的北凝淵，又如同江南水鄉(xiāng)一般溫軟和善了。
唯有鏡君是如魚得水的，她獨(dú)自走在前頭，一身單薄的紅衣卷在雪白的風(fēng)中，雖依舊是女童模樣，卻依舊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果然是個寶地?！卑柭目诒嵌佳谠诿贬『箢^，聲音便也顯著有些悶。裴忱詫異看他，心道這地方也能算是寶地的話，中原便是洞天福地。總不至于見此地是鏡君生長之地，便這樣違心贊譽(yù)。
阿爾曼并不看裴忱。
裴忱那一肚子的話無處訴說，便只有默默跟在后頭。這片積雪自是從無人踩踏過的，一行人也都有那踏雪無痕的本事，所以往前看是茫茫然一片白，往后看時也是一樣，時間長了便覺得是在原地踏步。
可是走得再久些，裴忱忽然覺得這地方真如阿爾曼所說，是個好地方了。
好在沒有人，所以天清地寧，入塵囂再離塵囂，有人覺著紅塵可貴，也會有人覺得清凈難得，裴忱此刻便是后者，他未必就不眷戀塵世，只這些年來，塵世并沒給他留下多少美妙的回憶，此刻這一片渺無人煙的風(fēng)雪，便讓他漸漸覺出可貴來。
“若非大爭之世，此地苦寒，卻也是個好去處。”
裴忱的感慨甫一出口便被風(fēng)雪卷去，可鏡君何等人物，自然聽得分明，她頭也不回，冷笑道：“你是初入此地，久了便會覺得甚是無聊。我族不與外界通信，便是怕這花花世界迷了人眼，再不復(fù)澄澈之心。”
“不識紅塵，如何斷離？”裴忱下意識反駁道。
他以為鏡君會有些氣惱，然而鏡君只是回首粲然一笑。
“你說得對，所以我族并不能通仙神，而我，便是因此離開了族中。”
“你想得道？”
“世人都想得道，我的族人也并不能免?！?p> 還不等裴忱答她，鏡君便看一看天邊的日頭。
他們來得不巧，此時北地將要進(jìn)入永夜，只有一抹斜陽還掛在天邊。這里的陽光自然是沒有溫度的，然而鏡君看著，臉色卻微微肅然。
她說：“盡快趕路，要在永夜之前到達(dá)?！?p> “夜里北凝淵會更冷些么？”裴忱難得開一句玩笑，連阿爾曼也為這促狹的一句而微微笑起來，只鏡君沒有笑。
“永夜之后，我族領(lǐng)地便只能出得，進(jìn)是萬萬進(jìn)不去的?！?p> 她沒有解釋原因，裴忱心下揣度是有什么由天光桎梏著的厲害陣法在，免得夜色之下多些魍魎手段來侵飲冰族。
裴忱不知他們究竟在尋什么，只知越走便越近北凝淵腹地，原本還有些野獸活動蹤跡，現(xiàn)下也統(tǒng)統(tǒng)不見，這一回，是真到了生機(jī)斷絕之處。
這里的黃昏自然也很長，只越往前走，夜便來的越快，他們是追著日尾在趕路，裴忱想起上古的傳說，總覺得自己在做徒勞無益之功，甚至不知他們能不能在永夜之前到達(dá)目的地。
然而最后還是到了。
那也是一片白色，看上去與旁的地方并無分別，但周圍有群山，恰恰將此地圍在了山谷之內(nèi)。
此時的大地正籠罩在一片沉沉的暮靄之中，天空中已看不見太陽，只天空依舊是亮的，鏡君看上去是松了口氣，然而幾人站在山谷之前時，裴忱卻注意到鏡君的身子猛然一僵。
這樣的異狀連裴忱都能知曉，便更不必說阿爾曼。
阿爾曼忙問道：“大人，可是有什么異狀？”
鏡君起先沒有答話，她定定地看著那片山谷，此時她臉色是慘白的，連同嘴唇都無血色。
裴忱察覺到有些不妙，他抬頭去看，這山谷之中原本是有建筑的，只建筑紛紛為大雪所掩蓋，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樣子。
但有一點(diǎn)是可以肯定的，就是那些建筑都是在烈火中燃燒過留下的殘垣斷壁，這里似乎曾經(jīng)有一場極為慘烈的大火。
裴忱想起自己在鏡冢里見到的那個幻境。
那是一場廝殺。
原來這場廝殺里，也曾有熊熊的烈火么？
他不知鏡君此時作何感想。
于鏡君而言，火焰是光明與生機(jī)，是世間至勝，可正是一場大火焚毀了這雪原之中神秘的一族，這個半生冰雪半生火焰的女子本就是矛盾的，而從今以后，她會更為矛盾。
裴忱知道，火焰本身并不能撼動這神秘的一族分毫，能瓦解這樣一族的動亂唯有從內(nèi)而起，他想鏡君也該知道，但此時此刻，鏡君是否還靈臺清明能想到這一點(diǎn)，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鏡君的目光起初惶然，而后便轉(zhuǎn)為憤怒。她忽然舉起雙臂，天地間起了烈風(fēng)，吹拂在整片山谷之中，打了幾個旋兒便更急，將積雪一層層拂去。
這樣的風(fēng)，于平日的鏡君不過是順手而為，然而此刻鏡君是有傷在身的，她的臉與這風(fēng)雪同色，只風(fēng)越急，她的面色便越慘白，到最后猝然吐出一口血來，濺落一地的紅。
阿爾曼急忙扶住了鏡君。
這點(diǎn)紅本該是扎眼的，可落在眼前這一片情境之中，也不過是在九牛之上添了一毛。
眼前是一片凌亂的紅。
那些陳年的血也曾是熱的，化過當(dāng)日的雪，又被嚴(yán)寒凝凍為冰，故而此刻地上是縱橫的血冰，有血便有尸體，那些女子都依然是美的，然而愈美便愈慘烈。
因長久的封凍，這些尸身并未腐壞，仍舊保持著拔刀相向的姿勢倒臥。那本是同根同源的族人，卻不知為何以這樣自相殘殺的姿態(tài)被留在了此地。
鏡君跌跌撞撞往前走，她踏過那些刀鋒，那倒是不能損傷她分毫，只裴忱和阿爾曼在后面對視一眼，知道那些刀還是傷到了她。
傷在心中。
鏡君跪倒在一個女子面前，那女子以跪拜之姿死去，她流下的血是凝在石縫之中的，因?yàn)樗硐虏皇茄?，而是一方祭壇?p> 她死前似乎是在乞求上蒼。
“族長，我不該走?！彼偷偷馈！盎蛘?，我不該說那些話——才叫賊人有了可乘之機(jī)?！?p> “大人，魂魄流轉(zhuǎn)不息，您的族人大抵已經(jīng)在輪回之中?！卑柭偷偷?。
“不?！辩R君慘笑一聲?！八齻円琅f在此地！你且聽！”
裴忱不由得被她那慘厲的語調(diào)激起一身的冷汗，他立在那里，似乎也真聽見了裹挾在風(fēng)中的呼號聲。
那是瀕死的怨氣。那些女子生前如何風(fēng)姿，裴忱幾乎可以想象，可她們此刻裹挾怨氣在此地逡巡不去，那是何等的慘事。
鏡君喃喃道：“我族不在六道輪回之中，生生世世都會回到這里，只不過是忘記了前塵，再修一個今世，盼著終有一世能回到天上去?！?p> 裴忱知道自己此刻不該說話，可還忍不住問道：“前塵盡忘，修一世與修百世有何區(qū)別？”
“我這樣問過族長。”鏡君抱緊了那女子的尸身?！拔艺f，我族為上蒼所棄，為何世世代代都要想著回那棄我族如鄙履之地，為何不能向凡塵里看一看，為何不能向凡人看一看?！?p> 她霍然抬眼，看向阿爾曼，神色復(fù)雜。
阿爾曼不解，又覺得不安。
他低低喚道：“大人?！?p> “你知道是什么人把我?guī)С隽诉@片雪原嗎？”鏡君先有此一問，然而并未告訴他們答案，只自言自語一般道：
“我族不是如外人傳言所謂女子為尊，我們與凡人不同，族中本就沒有男子，不過是死后魂歸于圣池之中，再由圣池誕出新生兒，大多數(shù)人在此中輪回，而這片天地間那些靈氣凝結(jié)起來，也會有全新的魂靈生出，如此往復(fù)而已——這是我族最大的優(yōu)勢，也是最大的弱點(diǎn)。”
“是因沒有男子而弱？”裴忱明知不可能，但依舊忍不住問道。
“笑話，男人算什么東西？”鏡君冷笑起來，全然不顧及在場還有兩個男子，只他們兩個本也無意反駁，只靜靜聽著。
“所謂弱，也不過是因?yàn)橛行┮粫r看不清的，見了男子會有那么一瞬的心笙搖動——她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會回來的，只有一個不曾回來，也正是因?yàn)樗龥]能回來，才給我族帶來滅頂之災(zāi)?！?p> 裴忱心下一動，脫口而出道：“明月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