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璋的臉色微變,她自然能看出這姬雄的實力此時已遠非她所能抗衡,然而她臉上也并無懼色,只冷笑道:“我還道是誰,原來你閉關這許多年未曾死在里頭,當真是禍害活千年。”
“禍害活千年?”姬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拔胰粽婺苡星曛畨郏惯€要借你吉言。”
蔡璋神色一厲。
“陛下亦是姬家血脈,難道你便如此偏聽偏信?扶天煞孤星登臨帝位,你也不怕大燕江山傾覆!”
姬雄這才轉(zhuǎn)眼看了顧忘川一眼。顧忘川聽蔡璋說出天煞孤星四字,面上先白了一層,然而神情卻依舊是淡淡的,見姬雄盯著自己不放,唇邊才多了一點笑影。
“我是不是天煞孤星,自然是太后最清楚。”顧忘川向前走了兩步,他身周氣勢也不如何迫人,只蔡璋還是向一側(cè)挪了兩步。裴忱心下覺出有些不對,這蔡璋不像是個會束手就擒之人,此時便如兩軍對壘,要的是彼此拿出些氣勢來,蔡璋這一讓,卻是漲了顧忘川的氣勢。
他看見蔡璋手下微微一動,眉頭一跳脫口喊道:“小心有詐!”
可已然是晚了。
也不知蔡璋是扳動了什么機關,那神龕中的月神忽而起了變化。
月神像有諸多不同的塑法,甚至在百越荒僻鄉(xiāng)下,在泥墻上繪一牙彎月也權可做月神塑像,這一尊塑像是最常見的一種,月神目光低垂似在垂憐下界,雙手交疊,捧著的乃是他們教義中的圣物‘月魂’,其實以他人眼光看來,也不過是一顆珠子。那好一點的塑像用夜明珠,差一點的用石頭便也罷了,倒是傳聞中靈月閣的那一尊,用的乃是什么稀世珍寶。
眼前這月魂不像是夜明珠,是非石非木的材質(zhì),在斜照的月光下散發(fā)著幽幽的光芒。
蔡璋催動機關的這一刻,那月神竟緩緩地抬起了頭!
裴忱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但他知世上有人能驅(qū)策死物如活人一般挪動,倒也沒有如何驚慌。只見那月神是滿目悲憫的模樣,盯著這神殿中的眾人,嘴角竟也漸漸勾出一個寒涼的弧度來。
有不知哪里傳來的聲音,遼闊高遠,真如天上之音。
“冒犯神明者,唯有以死贖罪?!?p> 裴忱卻忽然冷笑起來。
“你們百越的神明,怎地也入鄉(xiāng)隨俗說起漢話來了?什么人在裝神弄鬼,給我出來!”
他想也不想拔劍便向那月神像砍去,旁人還有一瞬間的驚忡,都說這月神乃是邪神,可邪神畢竟也是神,甚至因為一個邪神的名號而更叫人懼怕些,生怕得罪了引來降罰。
可裴忱不怕,征天與這所謂月神之間的齟齬似是極深,雖征天也不愿讓魔主降世,卻與這位神并非同道之人,早在看見這尊神像的時候,他便感覺到征天那有些躍躍欲試的意思。
他搶在眾人之前出手,卻不是為了真為顧忘川驅(qū)策,早在蔡璋說出神命的那一瞬,他便猜到了洛塵寰是打著什么主意,洛塵寰是察覺了在北燕破開魔主殘魂封印受到阻礙,才急著要把北燕納入自己的控制之下。顧忘川是他一手養(yǎng)起來的大弟子,對他也是忠心耿耿,更時刻渴望著報仇而很,當然便是最佳人選。
但顧忘川真的會為自己的師父,把整個天下都送入戰(zhàn)亂么?
裴忱只覺顧忘川不會行如此瘋狂之事,但以今夜這情景來看,蔡璋不能死。靈月閣雖與裴氏有血海深仇,卻畢竟眼下勉強算是盟友,他們也是這天下最不希望看見魔主破封而出的人之一,裴忱無論如何深恨靈月閣奪親之恨,也決不會在此時對靈月閣下手。
況且裴恂并未死,這前塵往事也可暫時放下。
他這一劍,是替眾人探出靈月閣在此究竟布置了怎樣的力量,向顧忘川表出自己此刻依舊是站在這一邊的。
那一劍并未劈在月神像上,月神像散發(fā)出蒙蒙的光芒,裴忱的劍鋒一滯,將供桌劈了一半去。
果子咕嚕嚕滾了一地,裴忱回來時倒不顯得如何氣餒,甚至還順手抄了一只果子在手中。
蔡璋怎么也想不到裴忱一言不合便要動手,眼見姬雄一步步上前,她忽然喊道:“還不動手么?”
這里果然是有第二個人在的。
姬雄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人。
裴忱此前覺得荊素商是月宮仙子,可這女子更像是皎月本身。
她身周浮著一層蒙蒙的光,叫人看不清楚樣貌,她抬手攔住了姬雄。
“我們無意與大燕為敵?!迸訋е┠系乜谝?,想來也是百越人。“我們來此,也是為大燕安定。若非今夜有人擅闖月神神殿,我不會出現(xiàn),更不會左右大燕朝局?!?p> “百越荒蠻之地出來的人,怎堪為一國太后?”姬雄沉聲道。“蔡氏與百越相勾結(jié),焉知不是謀國之舉?”
女子輕笑一聲?!叭羰侵\國,早便也謀了。這十幾年里,我等可是為大燕盡心竭力?!?p> 她說得坦蕩,反倒是叫姬雄面色有些古怪,那女子也是個聰慧的,見姬雄顯然有動搖之意,又道:“原本主少國疑,太后垂簾聽政招來諸多不滿,而今陛下......陛下本也是及笄了的,只按著男子算來,還需三年光景。若是今夜你不插手此事,我等將九幽邪魔除盡后,也可回百越去,有顧命大臣們在,定也不會令江山生亂?!?p> “陛下?大燕之帝,身上怎可有蠻夷之血?”姬雄神情已不似方才冷厲,卻依舊詰問道。
“你以為我殺了蔡氏女,李代桃僵?”蔡璋冷笑。“我是如假包換的蔡氏嫡女,自然也是堂堂正正中原血統(tǒng)?!?p> 這話卻是叫四下皆有些驚訝,靈月閣的勢力在百越自是十分鼎盛,可是燕地離百越實在是太遠,說句不好聽的,這蔡璋哪怕是信仰明尊,也不會叫人如此驚訝。
女子神情卻很平靜。“這天下有許多月神的子民。月華照耀大地,是照耀世上每一處,月華所及之處便是月神無所不能之處,又怎拘泥于凡世政權之劃分?我自太后誕生之日,便奉月神之命而來,引太后入我靈月閣,月神說太后當能守姬氏江山,如今守了這許多年,可有什么不妥之處?”
這倒是真的,這姬思玄雖說在襁褓之中便登基為帝,可朝政在蔡氏與顧命大臣的打理下卻也井井有條,而今大燕正是一片河清海晏之景,旁的不敢說,總比南晉要強上許多。
“姬思玄必要死?!鳖櫷ê鋈坏?。“但你可以不必死,可以繼續(xù)守著這神殿,守著你想守的東西?!?p> 他這話更叫人驚訝。
蔡璋與顧忘川之間的仇怨不可謂不深,她與九幽勾結(jié)將本可以登基為帝的顧忘川生生逐出大燕,若非顧忘川命大,而今早已是泉下銷骨。
裴忱忽而覺得有些不對。
“你是靈月閣的人,為何會引九幽來為你除去奪嫡之礙?”
蔡璋的笑意微微譏誚?!澳鞘蔷庞淖约赫疑蟻淼?,他們說要替我殺了姬思恪,我便叫他們?nèi)チ?,至于為何后來人沒有死,我卻不知道。許是這小子命大罷?!?p> 顧忘川一怔。
這同他所想是全然不同的,他本以為是蔡璋找上了九幽,師尊卻不知為何起了憐惜之意。
原來如此。
這就是為何當初九幽看起來是與大燕聯(lián)系更緊密些,一轉(zhuǎn)眼卻把精力都用在了南晉。這許多年來他已經(jīng)太了解師尊心思,師尊本想以這一筆交易鉗制蔡璋,卻發(fā)覺蔡璋并不馴服,殺前任九幽左使是因為他辦事不利,轉(zhuǎn)而在南晉下了大工夫,是選無可選,況且南晉觀星臺的詭異之處他也曾見過了,或許師尊本就是要雙管齊下,不想在大燕失手了而已。
這更堅定了他的想法。
“我殺姬思玄,可以依舊尊你為太后?!鳖櫷ㄩ]目,那一刻他內(nèi)心是無比的蒼涼。
他以為有恩于他的,成了始作俑者,他這么多年的敬仰與追隨都成了個笑話。
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他如今來奪大燕江山,卻全然是為自己了。
不,或許還是為大燕。若他不能得手,師尊的手段必會無窮無盡,靈月閣要守的不過是那如落月湖觀星臺一般的所在,其余如何,并不是他們要關心的,蔡璋可能會有些關心,卻也難一人抗衡九幽。
他從不知道,自己也會有虛與委蛇的一天。
很難說他如今提出這個要求來,是懷揣了什么樣的心思,其實姬思玄本也可以不死的,他這不過是在報復。既然蔡璋要守的東西是為這大燕江山而守,那他便不能動她,可她曾經(jīng)要殺自己,這筆賬卻還是要算,算在姬思玄頭上倒也不錯。
蔡璋望著顧忘川的神情,忽然有些明悟,她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要與九幽為敵,便不敢再為自己添個勁敵,是以不敢殺我,卻要殺思玄?你就不怕殺了思玄,我一樣恨你么?”
顧忘川搖頭。
“你恨我,我也恨你,那便扯平了——然而這天下江山,從來都在一己之恨前頭。”
姬雄對著眼前的情景有些摸不著頭腦,然而他后心卻忽然一涼。
有什么極為鋒銳的東西穿過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