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雄這樣的境界,其實是不怕這穿心一劍的。
到了如此境界,只要是時辰未到便哪怕是肉體隕落魂魄也可無恙,只是陰靈之身終要消散于無形,奪舍重修又隱患重重,好一點的那道心不起沖突不過多一層枷鎖,差一點的道心相沖當場便境界停滯,故而選這路的少而又少。
只這一劍非同小可,那冰冷的氣息從劍上洶涌而入,只幾息的工夫便將姬雄從頭到尾凍成一座冰雕,若有人去探知時,便會知道那魂魄都被一并封凍在了冰雪之中。裴忱看著這殿內(nèi)頃刻之間便出現(xiàn)的一座冰雕,再回頭去看面色蒼白的明珠淚,心道當初幸而她沒用這一招來對付自己。
明珠淚和鳳棲梧是忽然出現(xiàn)在此地的,裴忱并未與鳳棲梧交手過,但先前見過那一面,已經(jīng)足夠他猜出此人功法路數(shù)。這么看來鳳棲梧那一手遁跡于影是出神入化,多帶一個人當然不是難事,只可怕便可怕在顧忘川從頭到尾對此事只字未提,若不是二人有誓言在先,這一劍刺向他又當如何?
“如何?”征天卻嗤之以鼻?!斑@兩個小姑娘加起來倒是有些意思,可是那影子的氣息還是太明顯,剛進這屋子便叫我察覺到,這也便是那個老頭快要死了昏聵得很,換旁的煉虛境,沒準早也就揪出來了?!?p> “他沒有死?!鳖櫷▽χ荒樸等坏牟惕暗?。“只是暫且被禁錮住了,姬雄這人找上我的時候說不會插手,可他畢竟是皇室中人,我想著他與你等或許會有些感情,也擔心他會反水,然死了可惜?!?p> 蔡璋有些看不透眼前之人。
多年前她的確是有些焦頭爛額的,月神只說要她防著邪魔出世,別的并沒有說,而她是人,是人便總有私心,私心里她當然不想與皇帝隔著一層,便勸自己說若是有了實權也更好為月神做事,故而九幽找上門來說可以幫她神不知鬼不覺除去那大皇子的時候,她并沒有反對。
倒是九幽自己反悔,人頭未帶回來,只說人被帶去了九幽,此生再不會回到大燕來。
可這人眼下是回來了,她以為他是為復仇而來,一定不會饒過自己,她也相信起初他是為殺她而來,但他見到這神殿中的一切之后,口風便忽然變了。
蔡璋現(xiàn)在居然隱約有些慶幸,慶幸那女人不是自己殺的,甚至與自己從未見過面,便是他想懷疑也無從懷疑起來,兩人之間的仇只有那么一筆,而這仇恨是最容易消解的那一種——并不涉及別人,只要復仇者愿意放下便可。
顧忘川的確有了放下的心思。
畢竟追根溯源,當年救他的才是真仇家。況他已經(jīng)隱約意識到,師尊究竟想做什么了。
“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考慮?!鳖櫷▽Σ惕耙恍?,他這時候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只是那笑意十分慘淡難看。裴忱本在一邊看著熱鬧,忽而聽見顧忘川道:“裴兄,我有幾句話要問你?!?p> 裴忱跟著他走出神殿,鳳棲梧和明珠淚也跟了上來。
顧忘川先是對鳳棲梧附耳說了幾句,鳳棲梧便隱入了暗影之中,不知去何處了。
“這功法倒是的確便利無比?!迸岢栏锌?,他轉眼望著明珠淚,忽而有些猶豫,道:“若是彼時彼刻,我其實信得過明珠,只是如今她忘了這許多東西,不知......”
“你真當我不知道她與鏡君說了些什么?”顧忘川微微一笑。
裴忱幾乎要被他詐出真話來,但轉念一想,征天既然能探知鳳棲梧的所在,若是在面館里鳳棲梧在偷聽那便一定早就暴露了。只能說或是鳳棲梧對鏡君心有畏懼,不曾進去。
“你大抵是不知道的,但能猜到?!迸岢赖馈!叭绱藖?,他洛塵寰手下養(yǎng)了這些弟子,卻幾乎個個有異心——若我有一天要殺那第三個,你們當如何?”
顧忘川卻又一笑。
“長安也未必沒有異心,我曾覺得師父太可憐,現(xiàn)在想來,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p> 這八個字說得極輕,裴忱卻從里頭聽出一點慘厲的意味來,想來現(xiàn)下顧忘川心頭的確大慟,養(yǎng)育自己多年的師父成了最大的仇人,云淡風輕如他也很難接受。
至于裴忱的后半截話,他沒有接,想來也不相信裴忱殺得了付長安,也不愿在此地就與裴忱說得分明,有些事情說得太分明,反而會提前逼得合作破裂。
“我要請教一件事,若可能的話,還請說實話?!鳖櫷ㄉ袂橐幻C。
裴忱隱約猜到了他要問什么。
“從觀星臺,到游云山,或許落月湖中也有,不然此地不會出現(xiàn)靈月閣的勢力?!鳖櫷ㄕf得極慢,他此刻思緒紛雜,也是借著此話在厘清自己心中所想。“與蔡璋所謂要守護的,是不是同一種東西?這東西放出來,便會天下大亂,我?guī)熥鹣氚涯菛|西放出來,他想要借之稱霸天下,是也不是?”
其實這從來都不是一個不可對人言說的秘密,只是太驚世駭俗,裴忱若是說出來便會被人當做是瘋子,故而裴忱從未對人說過。此時顧忘川已經(jīng)將此事猜了個大概,裴忱便也不再隱瞞。
但他也沒急著說出真相來。
“你想要洛塵寰得這個天下嗎?”
顧忘川僵直一瞬,緩緩搖頭。
“先前或許想著,我做一地藩王守大燕江山也沒什么。但現(xiàn)在,我并不這么想?!彼f得很艱難,要親手推翻自己先前的信仰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九幽與幽冥說是同奉幽冥之主為神,可比起大光明宮的明尊與靈月閣的月神來,那幽冥之主更像是個擺設,可以說九幽之中大多數(shù)人與其說是信那虛無縹緲的神明,不如說是敬仰他們的帝君。
“你總也懂得些天官術。”裴忱又道。
“略懂皮毛?!迸岢赖脑捖犞遣恢呺H的,但顧忘川一絲不耐煩的神情也無?!斑@天下是要面臨一場浩劫,我以為那是人禍,還在想如何叫大燕江山免于其亂?!?p> 裴忱笑意不免有些諷刺?!澳愕故悄茏鰝€好皇帝,我真想對著大晉來一個引狼入室,借你之手殺林氏皇族,只那樣,日后史書刀筆之中裴氏便要永負惡名了?!?p> “若你真想,抹去記載也不過舉手之勞。”顧忘川卻是沒什么意動的樣子。“只你大概是不想的,你只想復仇,不想做皇帝,也不想幫我一統(tǒng)南北。”
裴忱不得不承認,顧忘川說得很對。這讓他有種被看得通透的感覺,這感覺讓他有些不滿,故而他像是蓄意報復一般,把顧忘川想要聽到卻又未必敢于聽的那些話都一股腦說了出來。
“洛塵寰要把你們那尊幽冥之主放出來。幽冥之主,隱夜紀的眾魔之主,昔日與神皇兩敗俱傷,魔族因此衰敗,隱夜紀走向頹路,然而這位魔主身死道不曾消,三魂七魄紛紛流散,三魂不知去往何處,七魄現(xiàn)在已然現(xiàn)世四處,若是那位真被放出,洛塵寰驅策不了他,當然也會先死于他手下,魔主挾恨而歸,必讓天下赤地千里,生靈涂炭?!?p> 他說得很快,顧忘川的臉色一分分難看下去。
“落月湖,觀星臺,游云山。這北燕我不知何處有此布置,那太后倒是有可能知道。落月湖有那月神鎮(zhèn)守,所謂月神未必是好心,只是與魔主之間有些齟齬,故而不肯放其出來,其余兩處的布置暫且被我摧毀,我不知這魔主日后又待如何,眼下這交鋒,卻是要在北燕境內(nèi)了?!?p> “原來如此?!鳖櫷ǖ偷蛧@息?!伴L安或許的確是不曾背叛的,他才是知道得最多的那個人,況且他背棄了師尊,又未必是背棄九幽,幽冥之主,不想有這樣大的來頭?!?p> 他忽而抬眼看裴忱,目光雪亮。
“幽冥之主一定會歸來?”
“眼下看來,無人可當?!迸岢赖??!暗丝傄兴範帲@天下若是再入隱夜紀,便是你為他鞍前馬后,也保不住你的江山。不過你的命或許是能保住的,你可以選一選?!?p> 什么民貴君輕,從來都是些假話。任誰都想坐那個人間最高的位置,若那真是世間至輕之物,莫不是全天下都是傻子不成?所以顧忘川口口聲聲社稷江山,裴忱其實是不大信的,只眼下二人畢竟合作,他不好把話說得那樣尖銳。
但他也知道,自己這話說得隱晦,在顧忘川聽來卻是赤裸裸的。
顧忘川何等聰明之人,早已聽出裴忱話中譏誚意味,他也不以為忤,只淡淡道:“我或許做皇帝是為自己,可要是在異族面前卑躬屈膝,也是做不到的,若真再有隱夜紀,我便做個當世之人皇又何如?”
他的神情淡然,這一刻卻有傲然氣勢。若是單這樣看著,還真有些一代帝王的氣勢在里頭,叫人為之折服。
“況且,我早叫她看不起一回,也不能再有第二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