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把帖子發(fā)得很廣。
刀無當在想裴忱是不是故意的,其實他是對的。
裴忱就是故意的。
他寫那些帖子的時候便在想,那些人接到帖子的時候都會是什么樣的一副表情,大抵有人會咬牙切齒,有人會怕得發(fā)抖?后者他不知會不會有,這似乎太有自視甚高的嫌疑,然而現(xiàn)在的他也的確有這樣的資格。
裴忱仔細想了想,他其實同那些個名門正派之間的交際真不算太多,除卻鏡花樓與靈臺寺也不過是自己兩回拜師,師父當然是很好的師父,宗門卻慢慢變了味道。
他抬起頭來,瞧著外頭的天色。
此前他不大清楚為何千山之中總有許多的陰云天氣,現(xiàn)在想來大抵是因為九幽早就開始密謀將魔主殘魂放出,此處這一片殘魂能更為直觀地去影響外界的緣故。
但此刻有一縷陽光從云層后頭探了出來。
裴忱有些出神地看著那一縷陽光,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刀無當說話。
“二月二是個好日子。”
二月二,仲春卯月初,木屬震卦,生發(fā)之象。
無論凡人還是修者,大抵都覺得這是個好日子。裴忱不知自己選了這樣一個日子,會不會有人惡狠狠罵上一句晦氣。
然而幽冥上下早都嚴陣以待。外面看著是一派春光盎然和樂融融,甚至于幽冥大開山門引各方使者來賀,可內里卻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毫不放松。
二月二日,千山之中也是晴空萬里。
裴忱心想,也不知這地下的魔主殘魂是否有知覺,若是有的話,倒是很給他面子。
殿門敞開陽光傾瀉,倒是把殿中的晦暗之氣沖散了許多,原本神后像在冥府脫離幽冥之后已經被從大殿中挪去,但如今那一尊神后像已經重新立在了魔君身側。
那兩尊塑像都同大殿幾乎等高,一黑一白,黑衣魔君執(zhí)出鞘利劍,白衣神后雙手在身前交握。無論是最一開始的幽冥還是隨后的九幽與冥府,都篤信凡人不可窺視神魔。那兩尊神像都不曾雕刻五官,偏偏把神魔的氣質都體現(xiàn)個淋漓盡致。
只那是他們想象中的魔君神后。
神后曾也是戰(zhàn)神,或許她該如魔君一樣,拿一柄利劍。
征天正坐在魔君和神后的塑像之間,沒人看得見他,所以他神色安然地看著左右兩邊面目不清的塑像,似乎陷入了遼遠的回憶。
他本是沒有見過神后的。
但是此刻他身體里的某些碎片像是應激出現(xiàn)了一般,叫他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覺。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魔主,也覺得自己是神君。那個女子就站在云端低頭瞧著他,面目悲憫。
然而他依舊看不清,只一伸手的時候,那影子便煙消云散。
征天有些出神。
直到他聽見裴忱的聲音。
“你在想什么?”裴忱倒是能看見征天,他還能看見征天臉上的悵然。他身上此刻是層層疊疊的黑紫色冕服,那是從典籍里翻出來的樣式,曾經幽冥的所謂‘守門人’,便是這一身衣裳。
雖說九幽和冥府各自為自己取那樣的名號,如今裴忱更用了魔君之名,當初威震天下的幽冥,卻不過是用一個守門人的名頭。
或許是因為幽冥知道自己是在看守些什么,只是這認知漸漸被消弭而去。
這有些不像征天。
“沒什么。”征天低低嘆了一口氣?!拔抑皇窍氲?,世人總有一天要看見魔主是什么模樣,卻不會再有人記得她了?!?p> 雖然是一般的發(fā)音,裴忱卻聽出征天用的是一個她字。
這說明征天更把將離當一個人在看。
裴忱抬頭打量著那一尊塑像,忽然道:“我卻都見過。”
征天一愣。
“你說我要是下令為塑像雕刻出面容來,又會如何?”裴忱嘴角噙著一絲笑。
征天細細打量著裴忱,似乎要確認他是不是瘋了。
可裴忱的眼里卻是一片冷定之色。
“我倒是很想看看,是天降流火毀了此地,還是先再有一個聯(lián)盟,要滅了我去?!?p> 他說完話,陰影中忽然有個人回應了他。
“你果真已經成了一個瘋子?!?p> 裴忱微微一笑。
“魔主的手下便是個瘋子。只有瘋子才能跟上瘋子的思路,我現(xiàn)在最大的對手是他,故而也得做個瘋子?!彼D了頓,挑眉道:“你今日怎么出來了?”
“來看一看你豎了多少敵人?!蹦锹曇羰制届o道。
裴忱嘆了口氣。
“無論看到什么,都不要告訴姐姐?!?p> “這是命令嗎?”
“這是請求?!迸岢篮V定地答道。
于是那個聲音消失了。
世上已經無人能為裴忱加冕,不過裴忱還是想到了法子。
他從幽冥之中找了個看起來最年高德劭的老者,并在他身上留了一道氣息。
或許會有許多人猜,這人究竟是個什么高手。
幽冥之中真要找時,或許也會找到不少的高手。但是今日這一個,是裴忱刻意為之。
他或許是想嘲笑旁人,也或許是在嘲笑自己。
這一個老者是渾渾噩噩逃進千山來的,他不過是外頭村中的一個普通人,普通到幾乎跑不動路,進到幽冥之中去了半口氣。
他是個凡人,因為爭執(zhí)的時候不慎把另一個朽邁之人推了一交算是殺了人,才逃了出來。
若不是幽冥如今十分警戒,或許還不等有人發(fā)現(xiàn)他他便已經死了。
裴忱叫獨孤月救了他一命。
他起先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救這個老人,如此大的年歲修行當然是不可能了,救回來不知道能活幾天,獨孤月為此十分心疼他的藥。
當初裴忱以為自己是想破了那修者不為外物所擾的規(guī)矩。
但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這個老者還能幫他做一件事。
幫他嘲笑天下修者。
老人現(xiàn)在正顫巍巍地站在一旁,他很努力地叫自己不要發(fā)抖。
但他的確有些害怕站在自己身前的人。
他從前見過最強的人是村頭吳家的小子,據說開了三竅還是四竅,一拳便能打死一頭牛。
如今他面前站著的是真正的修者。
真正的,大抵能舉手覆滅他們一個村子的大人物,是他的救命恩人,叫他做一件這樣重要的事情。
老人只覺得自己手里的東西沉甸甸的,把自己的腰壓得更彎了。
裴忱看了看日影,道:“是時候了。”
共潮生本不知自己為什么會被叫到這里,她覺著魔君今日有什么事情要做總輪不到她,只不過她看見那抖如篩糠的老者時,便知道了一切。
“您知道我的本事。”共潮生低低問道。
“我問過刀無當。”裴忱淡淡回答。
共潮生便不多說,她走到老者面前,在老者迷茫而有幾分驚恐的神情中向她俯下身來。
“不要怕?!?p> 她的聲音似乎比平日里更溫和些?!安灰?。眼前不過是一場夢,夢醒了你便可以回家?!?p> 老者的顫抖忽然停止了。
他眼里的恐懼也隨之消失,半晌,他吐出一口氣來,只不再是顫顫巍巍的。
共潮生轉過頭來對裴忱微微點頭。
“我拿走了他的恐懼?!?p> 裴忱短促地笑了一聲,道:“謝謝?!?p> 共潮生忽然道:“幽冥如今其實也有很多可以唬住旁人的老頭在?!?p> 裴忱臉上還是笑著的,他眼中卻沒了笑意。
共潮生很擅長拿走旁人的恐懼,這一刻她卻覺出了幾份恐懼的意味。
“我知道,但是你不覺得這更有趣些么?”裴忱輕聲說道。
共潮生不敢反駁,低低稱是。
頭一個前來道賀的倒是在裴忱意料之中。
鏡君派來的人不是阿爾曼,是同裴忱有過一面之緣的哥舒畝。
哥舒畝上一回同裴忱見面的時候顯得十分聒噪,裴忱本已經預備好了承接這份聒噪,甚至于還在想自己手下還有誰也能這般健談,或許倚清秋可以。
但是哥舒畝這一回出現(xiàn)在裴忱面前,卻是沉默非常。
他只是老老實實地道賀,獻上一份賀禮。
裴忱看著那賀禮倒是呆了一回。
旁的倒也罷了,不過他認得出其中一樣東西,是旁人斷不會送來的。
那是一朵寒夜雪。
鏡君是個很聰明的人,她本不該在這樣的賀儀之中添上這一朵花。
但她還是把東西送了過來。
裴忱忽然意識到,哥舒畝此前的聒噪之中帶著幾分輕慢的意思。
于是他笑了起來。
“多謝明尊使者?!币慌越习逗苓m時地開口,他這半生都是個飄零散人,做起這樣的事情卻是像模像樣。
而第二個來的人,卻是叫所有人都有些意外了。
瞧見她身上衣服的時候,費展非常不安地動了動,像是想要離開這里。
裴忱瞧見玉生煙的時候也怔了怔,他想過鏡花樓會有人來,卻不曾想來的會是這樣一個人物。
地位足夠高,可本事不夠高。
這是荊素商在表達她的信任么?
玉生煙不知有沒有認出費展來,總歸她看起來有些緊張。這也難怪,深入魔教腹地這種事,做著總會讓人有些緊張的。
她朝裴忱躬了躬身子,道:“我奉家?guī)熤?,為殿下奉上賀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