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聽見殿下兩個字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自嘲地一笑。
他不曾想過自己也有被人稱為殿下的一天,然而轉念一想,自己非要稱魔君兩字,旁人除了叫一聲殿下之外也叫不出旁的來。
他微微點頭,道:“遠來辛苦,不知仙子一切可好?”
玉生煙神情淡淡立在下面,裴忱看過去的時候忽然覺得她有點眼熟,卻又說不出是同誰相似。他正冥思苦想之際,便聽玉生煙道:“師父一切都好,多謝殿下掛懷。她此來還有一句話要我告訴您?!?p> 裴忱笑意倒不見絲毫陰霾,道:“請講?!?p> 玉生煙說話的時候,裴忱忽然覺著他眼前站著的就是荊素商。
那個皎月一樣的女子仿佛就在他的面前,帶著一點悲憫的神情,道:“若你真要與世為敵,我也不敢在你身上押注?!?p> 裴忱低低笑了一聲。
玉生煙臉上有一閃而過的緊張,但這叫她掩飾的很好。
這話說出來便近乎于冒犯,不過幸運的是,裴忱似乎并不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他只是低低地笑著,緩緩抬起一只手來掩住了自己的臉。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绷季?,他嘆息了一聲?!皼]有人需要在我身上押注,我也不需要任何人跟注,裴家的人從來都不是賭徒,我們能很輕易地把賭坊贏垮??扇缃裎也荒茉僬f自己是裴家人,也不再是和凡人對賭?!?p> 殿內如今還站著不少人,只是各人反應都不盡相同。
刀無當?shù)椭^,似乎恨不得自己從未聽過這些話一樣,江南岸瞧著裴忱,倒像是也有些感慨。
“肯押注的,一定會贏來他們想象不到的一切?!迸岢琅查_手的時候,神情已經幾分森然?!斑@話是對廣寒仙子說的,也是對殿中各位說的,我真正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你們若是想后悔便盡管后悔,今日之后,那就得算作背叛了。”
殿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挪動腳步。
玉生煙見裴忱沒有要暴起發(fā)難的意思,猶豫了一瞬還是問道:“殿下是想讓我把這話帶給師父?”
裴忱似是冷靜了許多。
他淡淡道:“不,你只需要告訴仙子,希望她來日不要同我為敵?!?p> 對著人家的賀儀說出這種話來的,普天之下或許也只有這么一個人。玉生煙倒是沒有顯出被冒犯的模樣,她點一點頭,本轉身便要離開大殿,然而正看見在一旁還不曾離去的倚清秋。
倚清秋手里還捧著大光明宮送來的東西。
玉生煙看見的是那一朵寒夜雪。
她臉上露出了些迷茫的神色,道:“現(xiàn)下世上竟還存有寒夜雪么?”
旋即便自知失言,連連道歉。
裴忱本也不以為意,曉得荊素商修習時用過寒夜雪。然而他的目光旋即微微一凝,終于知道自己為何覺得玉生煙眼熟。
如果他所料不錯的話,玉生煙應當也是飲冰族人。
裴忱忽然轉身走至桌案前,埋頭寫下一封信來。
他一甩手,那張箋便飛向了哥舒畝。
裴忱覺得自己的聲音有幾分顫抖,但是他控制得很好,旁人應當是聽不出來的。
“把這封信帶回去?!迸岢莱谅曊f道。
哥舒畝不明所以地應了,裴忱似乎沒有要保密的意思,所以他往懷里收那張箋的時候不可避免地看見了上面的字。只是看了也并不能看得太懂。
上面只有一句話。
“當年你帶回去的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p> 哥舒畝不敢再看,他把那張紙揣在懷中,覺得那重得簡直不像是一張紙。
裴忱不再去看玉生煙,此時一個他一直在等,然而不知道能不能等到的人終于到了。
其實裴忱對他的到來也早有預感,畢竟此刻他們算是一條陣線上的人。不過人真的來了,他便也覺得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
這證明千山現(xiàn)下反倒是能算是一條心的,盡管心不一定是真的齊,不過在外人看來便是這樣一個信號。
蒼楓晚大步流星地走入殿中。
他行禮也像是有些潦草,顯然還是對裴忱不大服氣。
裴忱看著他那雙淺灰的瞳子,忽然道:“雪閣主最近只怕過得不太好?!?p> 蒼楓晚一怔。
“不日我會去拜訪雪閣主?!迸岢滥樕蛔?,似乎真只是在話家常?!坝行┦履銈冏霾怀?,但我可以?!?p> 蒼楓晚知道他指的是鎮(zhèn)壓圣湖下的異動,然而他的臉色還是變了變。
圣湖下不只有那個月神要鎮(zhèn)壓的邪魔。
也有他與雪無塵最大的秘密、若是那個秘密被揭破,靈月閣上下必然嘩變,裴忱現(xiàn)下要的是同靈月閣交好,卻不一定是同他們交好——
他忽然聽見裴忱的聲音響起,近在咫尺。
滿殿的人都無一絲反應。
“我知道你們的圣湖下究竟還有什么?!迸岢赖穆曇粑⑽⒑?,蒼楓晚本能地覺得這是一種威脅,然而卻不得不承認這威脅很有用。
“我見過她一面,知道她沒有死,猜到你們怕她沒有死?!迸岢赖穆曇暨€在繼續(xù),讓蒼楓晚面色一分分白了下去。
“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平息異動,她同這無關,我可以不多管閑事?!?p> 裴忱的話終于叫蒼楓晚屈服了。
他低下了頭,拿出一個使者該有的禮節(jié)來,奉上靈月閣的賀儀。
至于靈月閣送了什么,倒是不十分重要。
裴忱看了一眼外頭的日影,笑道:“該來的朋友都已經來了?!?p> 能夠進到大殿之中同裴忱對話的人,其實也不過那么幾個。更多的人都等在殿外,等著裴忱出現(xiàn)在那條路的盡頭,一步步再走入這大殿之中,在眾目睽睽之下加冕。
冕服是他自己預備的,稱號也是他自己擬的,這一切像是個大型的鬧劇,可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嚴陣以待。
裴忱知道,今日來的不僅僅有朋友。
還有些人等著看能不能阻止他,有這樣想法的人自然很多,只是不知究竟能有多少個鼓起勇氣來這樣做。
時辰到底還是到了。
地上鋪了一條長長的玄色織錦毯子,兩側觀禮的大多都是千山中人,玉生煙在其中站著便顯得很突兀。
不過她隨后發(fā)現(xiàn)人群中還有一顆在日光下反出光來的頭。
那是靈臺寺的番僧。想來這些番僧平素便不怎么招名門正派待見,而今來觀禮也不怕再被說道。只是先前送賀儀的時候沒見到那番僧,他似乎是覺得自己不大夠格,或者說是有點害怕裴忱,那小沙彌看上去很年輕,額頭上微微沁出汗來,可能怕被旁人發(fā)現(xiàn)群起而攻之。
裴忱不過一個閃身便出現(xiàn)在路的另一頭,外頭觀禮的大多不知道他就是從大殿里出來的,畢竟于禮不合。
偏偏裴忱要做的就是天下第一藐視禮制綱常之人。
裴忱踏上去第一步,便聽見一聲尖銳的嘯響破空而來。
他一伸手,便抓住一柄劍。
那是一柄好劍,不知道怎么被人舍得甩出來做暗器用的,總歸裴忱牢牢地把它攥在了手里。
劍尾還兀自震顫一陣陣嗡鳴,裴忱低笑一聲,道:“難道這劍是哪位要給在下的賀禮么?劍是一把好劍,可是在下最不缺的便是劍?!?p> 說著他兩指一錯,生生將手中的劍折斷了去。
其實看著那柄劍,裴忱大略便能想到來的是什么人。
游云宗沒有那樣多的用劍高手,云星宇也未必有那樣的膽魄。
倒是昆侖真是深恨裴忱,因為裴忱毀的是囚魂陣,打的是昆侖的臉。
不過裴忱沒有把話說得太難聽。
他不知來的是誰,他手下也有太多人同昆侖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凌青倒也還罷了,昆侖同她之間并無太多情分,她反倒是深恨凌率無情,也深恨昆侖規(guī)矩。故而此刻腰背挺直,面上一絲動容神情也無。
江南岸的面色卻有些蒼白。
別看凌青才是那個沒有改換名姓的人,其實更放不下的是江南岸,正因為放不下,才非得換個名字,證明自己前塵盡忘。
凌青不換,因為她不在乎。
那半截劍未曾落地,忽然轉了個方向又呼嘯著飛了回去。
裴忱抬眼望過去,三分不屑神情。
他看見一個黑衣人,也不知怎地從重重把守之中突入進來的,因為是一身黑衣,看不出他究竟有沒有受傷。
這人神情有些冷肅,說話也是鐵面無私的意味,像極了真是來執(zhí)行公務的,而裴忱便是要被執(zhí)行的那一個。
“昆侖刑殿,來拿叛徒霄忱。”
“你能代表刑殿?刑殿的人便不報名號,也不怕做個無名之鬼?!迸岢缿醒笱蟮匾恍ΑK粚ψ约?guī)煾笌追掷⒕?,對昆侖山上旁人并無半點愧悔之意,尤其厭惡刑殿那些個家伙,而今這人便來自刑殿,倒是自討苦吃。“你是凌御的徒弟?他也真是,自家徒弟的性命都不珍惜,白白便要人來送死。”
他揮了揮袖袍,第一個沖上去的卻是江南岸。
裴忱頗為意外,本想要將江南岸叫回來,卻聽見耳畔傳入江南岸的聲音。
“我認得他,他是凌御最得意的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