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最后的愿望總算是得以實現(xiàn)，裴忱和江南岸都不愿在此地多留，回轉(zhuǎn)了身子便要走。
卻聽見凌御一聲冷笑道：“你當我昆侖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想來便來，想走就走？今日昆侖少不得要清理門戶！”
江南岸斜眼看了凌御一回，冷嘲道：“憑你便想留住我，也太看得起自己?！?p> 凌率也皺著眉頭，他今日本不想動干戈，卻未料到凌御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便是把整個昆侖也一并架在火上烤了。可是一想到江南岸身后是裴忱，裴忱又是如何在落月湖之側(cè)當著他的面一劍殺了霄浮，他便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怒火。
當下凌率也上前幾步來，道：“師弟一個人自是不行的?！?p> 江南岸漠然道：“是要以多欺少么？是了，當年若不是出動了那許多人，想來阿念也不會死?！?p> 南風(fēng)念，這個名字在昆侖山上很少被提及，提起來不過是一句妖女，面上是怨她禍害了昆侖原本最優(yōu)秀的弟子叫他遁入魔道，其實心中都有些不可言說的喜悅。當年霄岸雖然有諸多過人之處，可只要他是凌云的弟子，山上便終究有許多人看他不過眼。
昆侖眾人叫江南岸這句話說得便有些訕訕的，凌率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道：“對付左道邪魔，當然不過講求除惡務(wù)盡罷了?！?p> 江南岸嗤笑一聲：“好一個除惡務(wù)盡，可我怎么總覺得該換成另外四個字？冠冕堂皇，是不是更合適些？”
他說得辛辣而譏誚，于是更多的人變了臉色。裴忱看情勢不大好，強提了一口氣隨時預(yù)備著出手，江南岸卻覺出了他的打算，道：“好，今日便是我一人，看看你們能不能攔?。坎贿^咱們動起手來那樣驚天動地的動靜，只怕幽冥萬軍頃刻之間便能到昆侖山下來！”
“霄岸！”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斷喝一聲?！澳憔桶朦c不念著昆侖授業(yè)之恩么？”
“授業(yè)之恩？”江南岸一挑眉。“我的授業(yè)恩師已經(jīng)躺在此地，尸骨未寒，你們便要當著他動起手來！”
“你師父泉下有知，也定會后悔有了你這么一個悖逆人倫的逆徒！”
江南岸聽見這話卻是哈哈大笑起來，昆侖山門之前四座俱寂，只聽見他有些張狂的笑聲在四野回蕩。半晌他猜止了笑，擦去自己眼角一點淚花。
“我?guī)煾溉绾慰次?，容得下你們置喙？今日在師父面前，我不想與你們動手，若還有那想要動手的，盡管來幽冥，某盡數(shù)奉陪！”
江南岸似是慟極，一撩袍角便在沖著凌云跪了下去，他的額頭抵在冰雪上也能發(fā)出清越的響聲來，想來是下了死力氣，至于抬頭的時候，額前已經(jīng)紅了一片。
“弟子就此拜別師父，若來世再見，萬望師父不被弟子拖累成如此模樣！”
他是知道的。
天生慧眼，水晶玲瓏的心思，如何能不知道自己離了昆侖之后，凌云和師弟過得是怎樣的日子？單聽裴忱偶爾說起幾句昆侖山上的種種，他便已經(jīng)能想象得到凌率和凌御的嘴臉了。
裴忱在一邊默默聽著。
他知道，拖累凌云也有他的一份兒?；蛟S凌云來九幽是為了赴死，又或許，凌云是想在坦然赴死之前同他說句話。他們師徒之間其實足夠的了解彼此，雖說真正朝夕相處的時日并沒那么久。
為一個他一個江南岸，凌云大概在無人處費盡了心思，而霄風(fēng)霄霜霄遠三個，也因為他們二人的所作所為在這山上更是舉步維艱，只是等他見到凌云，凌云卻是一個字都不曾說過。
甚至也許就在前幾天，凌云還曾經(jīng)幫過霄璧。
他幫霄璧，當然只會是為了裴忱。
裴忱覺得眼角有微微的熱意。
江南岸要走，這山上的確沒有多少人能留得住。
裴忱便見江南岸用他手中的劍破出一條血路來，他遠遠在一邊看著，并沒急著一并離開。
因為他知道自己現(xiàn)下幾乎是走不了了。
內(nèi)囊漸漸上來，氣血翻涌幾乎叫他支撐不住那一個幻身之法，先前征天說那是他的機緣，然而這機緣現(xiàn)下看來竟是要命的。原本無涯帶來的熱意漸漸變得灼人，竟像是失控了一般在五臟六腑之中竄動。
若是江南岸現(xiàn)下沒有傷心至極，大概是會發(fā)現(xiàn)裴忱不對勁之處，但是眼下他是顧不上那許多，走便是走了，必然不會回轉(zhuǎn)。
在他眼中，裴忱應(yīng)該是無所不能的，他只要不留下來反而拖累裴忱便好，哪里還想得到裴忱此刻竟已經(jīng)十分虛弱，若非境界依舊在那里，只怕很快就會被昆侖眾人發(fā)現(xiàn)。
倒是明孤的目光又向這面一轉(zhuǎn)，旋即道：“怎么，我們還要在這里吹風(fēng)么？既然是追不上，便早些將云師侄帶回去安葬了，山門前誰知會有些什么人盡等著看笑話呢?！?p> 明孤很少在這些事上開口，不過眾人都知道他與凌云私交甚篤，倒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奇怪之處，凌御一臉不情愿地指揮著兩個弟子去將凌云尸身抬上，那兩人本也存著替自己師父出氣的念頭，可是叫明孤清凌凌的眼神一掃，倒也都熄了那等齷齪心思。
裴忱立在雪地里靜靜地看著他們遠去。
最后一個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山門之內(nèi)，他偏過頭去，吐出一口血來。
那血比尋常時候更熾熱，落在地上便將冰雪融出一個大洞，紅得幾乎妖異。
裴忱踉踉蹌蹌要往山下走，從入煉虛境，他還沒有受過這樣難以忍受的苦楚，忍不住問征天道：“這真是機緣？我可幾乎要被這機緣給害死了?！?p> 征天起先并沒答他，眼見裴忱真是搖晃著支持不住，才道：“說起來你那兩個來無影去無蹤的下屬大概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過能與你說浴火重生四個字?！?p> 裴忱一愣，知道征天說的是鳳家姐妹。
他苦笑起來，說：“我可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成了被燒焦的鳥兒......”
話還沒說完，他眼前便是一陣發(fā)黑。
裴忱情知不好，若昏了過去，他勢必難以維持自己的藏匿之術(shù)，昆侖的人發(fā)現(xiàn)一個重傷的他，他便一定等不到什么浴火重生的時候了。
“征天?！迸岢榔D難道。“你想法子回去向他們報信，就說我——”他猶豫了一瞬，終于還是道：“說我出門辦些事?！?p> 征天的聲音訝異得幾乎不似人聲。
“你瘋了！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想著求援，是要把自己交代在昆侖山上？我與你說，這浴火重生雖好，可你也得有命！”
裴忱低低道：“我不能叫任何一個人知道，我也是會重傷的。”
征天沉沉道：“可你的確只是一個人?！?p> “你曾經(jīng)說過，我是以人軀行神魔之事。但我若只是一個人的話，又如何能去對抗魔中之魔呢？你且去吧，我已經(jīng)給自己想了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p> 裴忱覺得自己眼前暈眩更甚，說完這一串話便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一陣。
征天則是面色復(fù)雜地看著他，這一刻征天竟比裴忱更想是一個人。
“你的確已經(jīng)變了很多，甚至能說出叫我離了你這樣的話......”征天似笑似嘆道。“你再也不是處處都要依仗著我的那個小男孩了?！?p> “小么？我?guī)е汶x開應(yīng)京的時候，也已經(jīng)有十五歲了。”裴忱嗆咳著笑起來?！拔抑滥悻F(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離開我行動的能力，只是硬賴著罷了?！?p> “是啊?！闭魈旄ζ饋??！拔沂窍肟匆豢?，你究竟能不能勝過祂去。”
征天的身影也漸漸遠了，裴忱現(xiàn)在的確像是在絕地之中。不過他尚有行動的能力，也不會這么快就暈厥過去，他竟朝著昆侖山上走去，而非像是常人所想那樣，會想法子離昆侖遠一些。
這昆侖山上有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就在掌門的大殿之中，就算原先凌率因為不大放心霄浮而有什么布置，現(xiàn)下也都應(yīng)該因為男女大防而被撤去了。
霄璧回到屋中的時候仍是怔怔的，她望著屋外，似乎還覺得師父無暇顧及她的時候凌云師叔就會走進來，用冷淡的語氣指點她幾句。
但她旋即便清醒過來，凌云已經(jīng)死了，往后她只能靠自己一個。
她決定去看一看霄遠。
凌云重傷之后，對霄遠的審訊便中止了，而凌云一死，一切當然更不用繼續(xù)下去，此后他們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挑霄風(fēng)的錯處，凌云那樣護短的師父一去，霄風(fēng)幾個的日子可想會有多么艱難。
她此前與霄遠并不熟，只知道是凌云師叔最小的弟子，其實也不是最小的，只是真正最后入門那一個已經(jīng)沒有人去提。
不過那個少年不肯彎折的脊背給了她極深的印象，她現(xiàn)下去凌云那里不見得會被歡迎，可她總還是要去的。
只一轉(zhuǎn)身的工夫，霄璧幾乎失聲叫了起來。
裴忱靠在一面墻上，總算身上還算整潔，不至于把那墻也蹭的臟污了。
他只來得及道：“出了些變故，只好來此求片刻的托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