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故人非故
談妥價格后，姜森跟隨白襯衣來到房交所對面的銀行。
親眼看著他走到銀行柜臺內(nèi)，并從抽屜里拿了一份貸款申請表。
才放心的從銀行卡里取了五百塊的現(xiàn)金，交給黑瘦代辦，當(dāng)做定金。
很不合理，也很合理。
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局限性。
一般人能做的，只有順應(yīng)潮流。
唯有弄潮兒，才能沿著此起彼伏的浪顛，隱約看到潮流奔向。
預(yù)計能從這筆交易中，得到二十萬啟動資金的姜森，正順著海底的潛流，向海面游動。
……
等姜森從房交所趕回學(xué)校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昏暗了不少。
江城大學(xué)離沙區(qū)商業(yè)中心很近，只有一公里不到。
而這一公里，遍布著滿足學(xué)生衣食住行的臨街商鋪，散發(fā)著學(xué)生經(jīng)濟的熱潮。
火鍋、串串、干鍋、蒼蠅館子。
還有尚未完成消費定位與升級的老式奶茶店。
共同構(gòu)筑成江城大學(xué)的編外食堂。
住宿、網(wǎng)吧、臺球室，幾家經(jīng)營不善的咖啡店或者說“水吧”。
甚至還有一家租書店，擺滿了各種標(biāo)注著“黃易”“佚名”所著的盜版小說。
搭建起學(xué)生校外的娛樂場館。
姜森像是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一樣，如饑似渴的看著。
不僅看著，甚至還把筆記本從背包里拿出來，邊走邊記。
[新消費—餐飲：海底撈。
瑞幸（待定）、喜茶2017?、奈雪2018?]
姜森背著背包拿著筆記本和筆，一路寫寫畫畫。
臨街商鋪里的店員，拿著喇叭站在門口大聲叫賣。
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混雜著激情的音樂，直往姜森耳朵里塞。
“走一走看一看啊，班尼路全場五折全場五折……
美特斯邦威，不走尋常路，滿兩件送一件啊……
件件兩元樣樣兩元，兩元你買不了吃虧，兩元你買不了上當(dāng)……
韓版修身fashion大處理，全場十九元……”
[新消費-垂直平臺
衣二三（劃掉），小紅書……]
姜森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停下了。
回頭望去，這一公里如同烈火烹油般熱鬧的臨街商鋪，未來是什么樣，他也不記得了。
多少商家倒下，多少商家重新站起，也沒人在乎。
只有在江小魚的日記里，還記載著，哪家店的串串好吃，哪家店的火鍋好辣。
……
夜幕降臨，姜森手上拿著一串多年未曾吃到過的紅油果子，在沙區(qū)商業(yè)中心的石凳上坐著。
用雙眼觀察這個記憶深處的時代。
不遠(yuǎn)處，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提著一桶玫瑰花。
見到成雙入對的情侶出沒，就跑過去抱著女孩兒大腿，瞪著可憐巴巴的眼睛看向不知所措的男生。
“哥哥買束花吧，姐姐這么漂亮，買束花吧……”
五塊錢一朵，男生買了兩朵。
被送花的女生，持著兩朵玫瑰，略帶羞澀的埋怨他亂花錢。
男生擺擺手，笑著說了什么。
惹來女生無力的捶打。
轉(zhuǎn)身兩人就上了月友賓館的電梯。
小女孩兒拎著空桶，踢踢踏踏的跑到陰暗角落，把錢交到幾個穿花衣的精瘦男人手上。
換來一頓吃飽的承諾。
大家都在笑。
姜森也在笑。
國內(nèi)發(fā)展之迅猛，意志之堅定，身在現(xiàn)實的人，很難一窺全貌。
唯有重新回到十二年前的姜森，再親眼見證情況下，才能感受到那種即使山崩地裂，也敢叫日月?lián)Q新顏的決心。
不合理的地方，慢慢變得合理。
合理的地方，變得合法。
合法的地方，變得透明可監(jiān)督。
只為了百姓能吃飽穿暖，幼有所養(yǎng)老有所依。
而在這種眾志成城的決心下，個人的力量，極為有限。
甚至連幾十億幾百億的資金流動，在幾十萬億的大潮下，也僅僅只是浪花一小朵，連個漣漪都蕩不出來。
……
華燈亮起又熄滅。
十點過后，商場打烊。
忙碌了一整天的人，各回各家休息。
姜森今天看夠了，也背上背包準(zhǔn)備回寢室。
剛走到路邊，一輛奔馳S450，寂靜無聲的停在他身旁不遠(yuǎn)。
戴著白手套的司機，下車開后座門，腰背筆挺目光凌厲。
穿著得體正裝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成功人士，手臂上搭著外套，臉色鐵青地越過毫無威脅的姜森，目視前方大步而去。
司機或者說是保鏢，就把車停在馬路邊上，關(guān)上車門緊跟其后。
腰間鼓鼓囊囊的，說不清到底背了什么。
姜森從中年下車之時，就已經(jīng)楞住了。
不是因為被成功人士的氣質(zhì)所震撼。
而是剛剛的成功人士，他很眼熟。
很像他重生前不久，才在江小魚家里見過的一個人。
江小魚的三叔。
江三海！
之所以說很像，而不能確認(rèn)。
是因為姜森記憶中的江三海，是一個一輩子混跡在和縣，除了在長江對岸的南京廝混過兩年以外，毫無建樹只知道賭錢喝酒的中年混子！
砍過人，坐過牢，喝醉了會說渾話。
會越過江小魚，偷偷找姜森借錢。
甚至還嘗試過帶姜森去歡場，只為了幫他買單。
就這樣一個一輩子在爛泥堆里打滾的混子。
怎么可能有專職司機，成為在現(xiàn)在就能坐上百多萬豪車的“成功人士”？
而且據(jù)他所知，江三海自從三十歲以后，一直就沒瘦過。
身材管理，離江三海這種人，太過遙遠(yuǎn)。
看著龍行虎步的精干背影。
姜森苦笑著搖搖頭。
“小魚啊，我越來越想你了?！?p> ……
商業(yè)中心的黃金地段。
和姜森打過照面的成功人士，掀開因為裝修而圍著的布幔，不顧灰塵在白襯衣上留下的污漬。
大步走進(jìn)改造后挑高六米五，滿是建材的店里。
打通三個門面和上下兩層，改造而成的豪華店鋪里，四五個精壯青年手持棍棒，圍在一個鼻青臉腫跪倒在地的身影前。
布幔掀動的動靜不小，青年們握緊棍棒聞聲望去，見是熟人，才紛紛松了口氣。
“三叔?！?p> “三哥?！?p> “表舅?！?p> 各有各的叫法。
還有人端來一張工人踩過的長條凳。
成功人士臉色少霽，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不顧長凳上面的灰塵油漆，隨手把外套搭在上面。
然后才大馬金刀的坐在外套上，向著地上瑟瑟發(fā)抖的人影，低聲問道：
“說吧，怎么回事？”
地上跪著的人，聽見聲音才敢抬起頭。
瞬間。
唯一完好的眼睛，閃爍出得救的光芒。
背負(fù)著雙手，以膝蓋作支撐，向著前方跪行。
直到成功人士的腳下。
然后張開缺了兩顆牙的血口，嚎啕大哭。
“姐夫……姐夫……
他們要打死我……
我回去一定好好聽我姐的話，真的，姐夫救我……”
算上司機在內(nèi)其他的六人，就站在一旁。
冷眼旁觀。
成功人士沒回答，只是低頭看向自己妻子的唯一的弟弟。
嘆了口氣。
起身扶起自己的妻弟，溫言勸道：“小威，你想讓姐夫幫你，你也得把事情完完整整的給姐夫說一遍吧？
不然姐夫，在江家，沒辦法做人的。
你說是不是？”
還拍了拍他身上的灰。
興許是拍到傷口，名為小威的年輕人抖了兩下，但也沒吭聲。
成功人士只是把小威扶到長凳上，讓他坐下。
然后在兩百平米的門面里，沿著墻根踱步。
走到長桌前，從桌上堆成一疊的木板中，抽了一條出來仔細(xì)看著。
碎木及刨花壓實的三合板，用來做墻面倒是合適。
用來做桌板的話……
怕不是幾天就用壞了。
成功人士放下木板，深吸一口氣才壓抑住自己的爆發(fā)邊緣的脾氣。
踱步回來，捏著小威的肩膀，直視著他血肉模糊的臉。
“姐夫來之前，已經(jīng)跟你姐商量過了。
你們老劉家，就這么一根獨苗，不能折在我江家人手里，不然我在你爸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
小威，把事情完完整整的，清清楚楚的說出來。
姐夫給你做主?！?p> 小威抬起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姐夫，真的？”
“真的！”
……
“我從江氏學(xué)校畢業(yè)第二天，小姐就單獨跟我談話，說江城這邊有個店要開，讓我過來跟一段時間適應(yīng)適應(yīng)……”
“雖然我很舍不得我姐，但小姐的話，我還是要聽的。
不然也不會大專畢業(yè)以后，還去江氏學(xué)校讀半年書不是……”
“我過來以后，這邊的項目，已經(jīng)到一半了。
那天，裝修的供應(yīng)商找到我，請我吃飯又請我唱歌。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甚至懷疑他下了藥，稀里糊涂就把字給簽了……
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的銀行卡里，不知道怎么回事。
突然多了三十萬……”
小威閃爍著眼神，把事情遮遮掩掩的說了一遍。
就是一個監(jiān)工，收了裝修材料供應(yīng)商黑錢被發(fā)現(xiàn)的“小”事。
“不過三十萬而已?！?p> 成功人士嘆了口氣，沖著站立著的六人，抬抬下巴?！澳銈兌悸犌宄税伞！?p> “清楚了?！?p> 有一個青年，張嘴準(zhǔn)備說什么。
卻被身邊的人伸手拉了一把，又低聲呵斥了一句。
才不情不愿的閉上嘴。
嘴巴是閉上了，眼睛里的火，卻怎么都壓不下去。
只有坐在長條凳上的小威，表情逐漸驕縱。
“是啊，不過區(qū)區(qū)三十萬。
我姐夫手上隨便漏點兒，就不止好嗎！
姐夫，你要為我做主啊，他們幾個今天下午就讓工人走了，就為了揍我一頓……”
面對眾人不善的眼神，小威不自覺的抖了兩下。
隨即話鋒一轉(zhuǎn)：
“姐夫，我挨一頓揍不打緊，耽誤了小姐的事，誰負(fù)得起責(zé)……”
成功人士卻沒接話。
只是伸出手，摸著墻壁上打磨平整的水泥，慢慢走著，慢慢說著：
“三年前，我還是茶館里的爛賭鬼，酒樓里的爛酒鬼。
我二哥，只是一個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泥水匠。
我大哥倒是賺了點錢，但也只是縣城里一個破賣手機的?！?p> “是小姐，也就是我大哥的女兒，一步一步的帶領(lǐng)我們，走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當(dāng)初，那個叫庫克的美國佬，反復(fù)不定，朝令夕改。
誰不知道？
誰都不想、誰都不愿意跟他打交道。
但我們想要賺大錢啊。
我大哥帶著小姐，費了多大勁才得到見他一面的機會？
還只有五分鐘。
你知道為了這五分鐘，小姐和我大哥做了什么嗎？
在四十多度的天氣下，眼睛都不敢眨的蹲了他一個月！
一個守著車庫，一個守著大門，餓了啃冷饅頭啃面包，連口水都不敢多喝，就是怕上廁所。”
說到后面，已然是聲色俱厲。
小威知道不對勁。
噗通一聲，重新跪倒在地。
“姐夫、姐夫、姐夫……”
“你閉嘴！”
小威剎不住嘴，在自己舌頭上狠咬了一口，痛得悶哼一聲：“唔……”
“后來，我大哥生意是做起來了。
親戚，也拐彎抹角的找上門了。
第一個找上門的，就是我！
誰TM不想賺錢？誰TM不想豪車豪宅的享受著？
我也想！
我大哥是個心狠的，寧愿每個月幾千塊把我養(yǎng)著，養(yǎng)成一個只會吃喝玩樂的廢物。
寧愿用外人，也不愿意讓我摻和進(jìn)他的生意里。
同樣是小姐。
創(chuàng)立你們口中活該倒閉的江氏學(xué)校，斥巨資，從全國各地請老師過來上課。
教我普通話，教我怎么做生意，教我怎么走怎么坐怎么維持體態(tài)。
甚至還教我怎么鍛煉身體、保持精力。
半年時間，就把我從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變成現(xiàn)在這樣！”
說到這里，成功人士聲淚俱下。
站立的六個人，眼眶也紅了一半。
小威更是嚇得肝膽俱裂，只在地上一連串的磕頭。
“姐夫我錯了……姐夫我再也不敢了……”
成功人士長嘆一聲。
用雪白的襯衣，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
又從身邊的青年手中，接過木棍，一步一步向著小威走去。
“現(xiàn)在想來，是我錯了。
我開了一個壞頭?。?p> 和縣是個小地方，有錢之后，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親戚，都上門了。
求我大哥不成，就來求我和二哥。
最后，都去求小姐。
小姐心善，讓你們免費入學(xué)，只要考試通過，就給安排工作。
可你們不知道。
自從你們?nèi)雽W(xué)后，江式學(xué)校想要運作起來，每年要多花一千萬。
養(yǎng)你們，每年又要多花一千萬。
小威，你告訴我，為了什么？”
說話間，成功人士已經(jīng)來到小威身前。
腮幫子都咬緊了。
小威這時候，已經(jīng)嚇得快魂飛魄散了。
“姐夫……你答應(yīng)過我姐的，你答應(yīng)過我姐的……”
“是，我答應(yīng)過你姐，不做對不起她劉家人的事。
但是……
今天是三十萬，我把你放過去了。
明天呢？后天呢？
犯事兒的人，變成我堂弟、我侄兒、甚至是我二哥呢？
我不能讓你，不能讓你一個劉家人，壞了我江家上上下下八百號人的規(guī)矩！”
哐啷。
棍子落地，炸起一片浮塵。
與之同時響起的，是江三海擲地有聲的聲音。
“打斷腿！
一個廢人，我江三海，養(yǎng)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