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皇長子的規(guī)矩倒是極好的。馮妤微笑著落子,在魏天子跟前直承她棋藝不佳。
“用我四弟的話來說,棋品約莫也是差的?!彼χ忉尩?,“總是和我四弟下棋下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就琢磨著是悔棋好了,還是收拾他一頓更快?!?p> 馮太師四子馮始興下棋確實有天賦,可嘴巴也不饒人,有著持才傲物的天才的通?。?p> 如果歷史上真的有稱象的曹沖的話,自小聰明過人,見識不俗。
大概就是馮家四少爺這樣略微有些自命不凡的行事乖張吧。
魏天子拓跋宏想了起來,便也微微地笑,想著皇長子和太師府四少爺大眼瞪小眼的模樣。
不知為何,一時忍俊不禁?;书L子如今話倒是說得流暢。
卻不愛說話了。
是該要個師傅耳提面命,唧唧呱呱個沒完。故而太皇太后一提,他斟酌兩日也就同意了,馮家四少爺十六歲了。
自小長在魏宮宮禁里。
姿容不俗,風度翩翩,更兼文采風流。
堪堪一位春風得意的年輕才俊。
魏天子拓跋宏也收到風聲,說是和他六皇妹彭城公主走得近,但他六皇妹已經(jīng)許了人。
他的姐姐妹妹們,都是天之驕女,驕傲如同艷陽,灼灼逼人向她投誠。
但這門親事卻是先帝定下的。
魏天子看向檀木棋桌對面的昭儀馮氏,風姿卓絕,生得無疑是美好的。他想,前有左昭儀馮氏誕下龍子,又有昭儀馮氏進宮之喜。
這親上加親,喜上加喜的,只好不同這言行無忌的狂妄小兒計較了。
魏天子正潛心鉆研一冊棋譜,見她來,卻仍是棄了那冊子,排開棋局與她對弈。
“琴棋書畫,是說的你的佛經(jīng)抄得好?!蔽禾熳右苍诨叵肴昵八瓦M宮里來的畫像小繡,好幾位貴人呢。
他之所以多看了兩眼,是因為她注定是貴人馮氏。
馮熙的第二個女兒。在馮氏一門三郡王的時候,已經(jīng)注定。
而初見時分,他也是這么同她說的。就是在這處水閣外。
“怎么會?”魏天子還記得,那看上去真絲般的長發(fā),順滑得很,怎么會在他的玉佩上打了死結似的?
他也是第一次遇到,一時駐足,只是看著她。
把隨身的玉佩遞給她時,也并沒有想太多。
那時的魏天子拓跋宏,也想不到,她注定是他的昭儀馮氏。
“是?!闭褍x馮氏低頭淺笑,“自小罰抄經(jīng)書,罰抄出來的?!?p> 說著,狀似無意地提及,“妾才出了家廟,回自己的院子,我四弟卻住了進去。說是抄寫經(jīng)書?!?p> 魏天子揚眉看一眼。太皇太后向來如此。
自小他們兄弟姐妹打不得,罵不得,只得給菩薩抄寫經(jīng)書吧?!拔乙彩?,自小便是如此?!?p> 便也只得如此,小懲大戒。說是餓幾頓,粗茶淡飯的,便好。
魏天子便也不覺得這算什么了,他輕描淡寫道,“皇祖母不適,我便隨口吩咐了一聲?!?p> 也只在他六皇妹彭城公主嫁人之前了。
他的兄弟且不說,也有杖責的,她的二哥,他也曾下令庭杖責罰了的。
打了罰了,回了太師府,馮太師仍然是要責罰的。
就算事后查明,原是一場誤會,不得實證。馮修也絕口不再提。魏天子看著她,是想說屈打成招吧,也沒招出什么來。
他微微地笑。
只是他的姐姐妹妹們,仍然是打不得罵不得的。
只得委屈她的兄弟了。
因為下雨的緣故,屋子里燃著燭。風從窗外來,紗罩里的燭火輕晃。
投在檀木棋桌上的影里,恍惚隱藏著黑白色的殺伐之機。他也輕巧落下一子。
“我去太皇太后那里,瞧見了你抄寫的經(jīng)書?!?p> 頓了頓,又說,“這些日子在家廟里,潛心禮佛,想來佛也看在了眼里。不過你們姐妹的那一筆簪花小楷,不仔細看,看不出來?!?p> “是故意抄寫得略微不同?!闭褍x馮氏淺笑著,告訴他,“也是自小罰抄經(jīng)書,罰抄出來的。原本妾姐妹幾個抄寫佛經(jīng)的那一筆字,倒是一模一樣?!?p> 頓了頓,又說,“父親瞧不大出來之后,再也不罰我們姐妹抄寫經(jīng)書了。因為我家兄弟的一筆簪花小楷,也是蠅頭大小——”
時年抄寫佛經(jīng),全是端正楷書,從恭敬中透露出禮佛的虔誠、嚴謹。
而他們的字。
魏天子聽她笑著接著說,“擱在一起也看不出來。倒似叫我們居長的幾個姐妹帶壞了家中兄弟,自小在軍中打磨出的嚴謹風氣。”
魏天子聞言也一時忍笑。
宮里抄寫經(jīng)書也是端正楷書,一筆一劃,法度森然。而魏天子和他的弟弟妹妹們,自小也是臨摹的衛(wèi)夫人帖。
“那罰什么呢?!蔽禾熳油匕虾晷χχ?,驀地想起他的弟弟妹妹們了。
貌似在這些罰抄的事情上,似他們這等人家,都是無師自通的。
移花接木的事情,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們小時候也沒少做。
竊以為,這是楷書,作為抄寫經(jīng)書首選字體的緣由。
若是以簪花小楷來書寫經(jīng)文,實則是難分彼此的。他們寫的都是蠅頭大小,自小罰抄經(jīng)書,罰抄出來的經(jīng)驗。
罰抄經(jīng)書一百遍,分攤到每個人頭上,也就抄寫經(jīng)書幾遍而已。
“如今正在幫我四弟抄寫經(jīng)書了?!甭犝褍x馮氏坦誠以告,“似我們這等人家,女孩子也就禁足和罰抄經(jīng)書。約莫是我們也大了,就不再提了?!?p> “棋呢?”
說著,魏天子落下一子。
“棋理是知道的?!闭褍x馮氏答,又補充道,“離開京都之前,和我四弟下棋,三局總能贏他一局?!?p> “那還不錯?!蔽禾熳佑浀米约菏侨掷?,輸他一局棋的。
說著,又是一子。
“你現(xiàn)在,落子幾乎不假思索?!?p> 魏天子見昭儀馮氏右手捻著枚黑石棋子,左手輕托住廣袖。似乎想也不想,那棋子已緊隨他之后,落在四角雕花檀木棋桌上。
其實單看那風姿和儀態(tài),驚鴻照水般一瞥,落子輕盈如落花。
風度怡然,語氣也是誠懇。
他被人步步緊逼的火氣,一時也發(fā)作不得:
她就像全然不知似的,或者說,一心二用得厲害。一邊和他談笑風聲,一邊落子如已默誦經(jīng)文一百遍似的。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更不用說,罰抄經(jīng)書,閉著眼睛也能寫了。
他想,完全不帶思索的。
魏天子稍稍遲疑,也落了一子。
然后,含笑問她,“你有多久沒有和你四弟下過棋呢?”他真正想問的是:
——你確信,現(xiàn)在和你四弟下棋,三局只能贏他一局?
完全不為外物所動呵。
“有一段日子了?!闭褍x馮氏如實道,“自從去了洛陽以后,我還是第一次回府里來小住?!?p> 她剛剛從家廟里出來,而她四弟又進去了。
也就是說,和她四弟,或者說府里的兄弟姐妹們?nèi)晡丛痪邸?p> 也許,她就待在洛陽,在那里成親安家。
高走低落的。
魏天子拓跋宏也有耳聞,原是!和他生在同月同日么。
那時都說生在了一個好時辰。如果不是新任洛州刺史那一封請功折子,來了他的案牘,魏天子一時也想不起來。
是吏部。
只是那一刻的魏天子,出了一會兒神,卻也想不到他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