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業(yè)結(jié)束,大家都在收拾桌上書札手記。
少年的五官糾成了一團,俊秀的小臉擰巴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一百遍的論道,當真是抄難背難入心難,東風無力少年殘。
“大哥,你幫幫我,弟弟快要嗚呼哀哉了?!彼灰獑为毐涣粼谶@兒,這群女魔頭會吃人的!
洛云馳問之:“還貪玩否?”
混世魔王答之:“不了!”
洛云馳問曰“還光寫不記,不會其意否?”
混世魔王答曰:“不了!”
到底還是內(nèi)殿的人厲害,能把這位小祖宗收拾服帖了,曾讓王都雞飛狗跳的主,現(xiàn)今老實得好似去勢后的貓,爪子掄得再高,也是不敢撓人。
洛子謙對洛云馳鄭重其事地承諾,自己日后定當洗心革面,改頭換首,成就一派長惠幼敬,勤勉好學的新風貌,但眼下最重要是一定要幫自己過了論道這關(guān)。
若不是這樣,他欠下的債務就如同雪球越滾越大,他這輩子怕是會被內(nèi)殿給扣下,終身在五華抄書,抄到孤寡終老,抄到客死他鄉(xiāng)的。
洛子謙是想也不敢想,他哪里吃得了這個苦啊。
大家收拾完畢離開大殿,三三兩兩結(jié)伴走下石階。今日天氣比上幾天前暖和不少,屋檐上的積雪化開,露出底下青色的瓦片,積雪所化雪水淅淅瀝瀝順著屋檐滴下。
臺階下闊地正中央栽有一棵梅樹,祁懷姜當日送予洛云馳的紅梅,便是折自此樹。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距離那天已有十日之久,祁懷姜所贈之梅逐漸凋殘。
背影孤鴻不可尋,山中梅樹旁。今日的紅梅樹下站著幾個人影,乃是近期不見蹤影的祁落以及祁懷姜,祁傲三人。
今日的祁落看上去很是端莊,很像是那夜五華入侵時的正經(jīng)模樣。見眾人出來,她立馬換上了平日的親和狀:“我聽說今日課上,八辭可把洛小公子收拾了一頓?!?p> 她一邊笑話本已很囧的小公子,一邊招呼白周家的小老二過來,送上了幾個竹蜻蜓。雖然相伴的時日不多,但這群小子還是帶給自己不少新鮮有意思的樂趣。
王都里的八卦風流,各府道州縣的好吃好玩好物好景,天涯各處的風土人情,還有上供給自己的不少畫本子。
許久不見桑木主,外殿的弟子們頗為想念,紛紛擁上前去打招呼。祁落一一回應他們,與之談笑。
遠處一抹黑色的身影,雖是寒冬,那人未披大氅,只穿著薄薄的綢緞錦衣。她面朝梅樹背對眾人,反手持有一截梨花,背手而立。
公子下臺階,走上前:“若水主上,許久不見?!?p> 祁懷姜聞聲轉(zhuǎn)頭之際,洛云馳已至身前。祁懷姜依舊是那副模樣,不愛打理任何人的桀驁不馴模樣,但洛云馳卻留意到她的臉上已比之前看上去好了不少。五華殿主身體安康,這是好事,庚辰地界的安穩(wěn),也是王朝的穩(wěn)固安態(tài)的重要支撐。
祁懷姜不懂洛云馳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是為何意,她依舊默不作聲著,不甚在意。
“您的臉色看上去比前段十日好了不少?!甭逶岂Y也不拘謹,對方的冷漠攻擊并不影響他的鎮(zhèn)定自若,神情自然地好似見老友,儒雅穩(wěn)重。
祁懷姜看外殿人如同看草皮,在一堆草皮里挑活人,終于勉強看見個人形的,祁懷姜將手中梨花遞了過去,但她還是沒有開口說話。
已經(jīng)適應了她的行事風格,洛云馳瞬間了然對方的意思。
“上次是紅梅,這次是梨花嗎?”寒冬臘月的時節(jié),唯有后山溪水對面的禁地盛放有一岸梨花,但那是禁地,外殿之人入不得,卻沒想她會折來一枝送于自己。
“你曾說折一紅梅,勝世間萬千。冬日的白梨與紅梅相比,更稀有些,應能謝得了那日暖閣的一頓飯了。”
沒想到這位眼睛高于頂?shù)奈迦A殿主居然能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洛云馳有些受寵若驚起來,他微微一笑:“莫不是又是紫金主喊你來的。”
一道冷箭般的眼神迅速掃過洛云馳,祁懷姜毫不客氣用眼刀,將他從頭發(fā)絲到腳剮了一遍。這個男人,話是真的多,而且還非得點破。
是,確實是祁梵鋅叫她來的。否則以她自己的心性,決計不會理會這些人情世故的來往。祁梵鋅是大家長,會權(quán)衡這些??善顟呀辉诤跏裁疵暟。愕某舻?,好的壞的,重要嗎?
男人自是感受到了那涼颼颼的審視,祁懷姜的不悅就像剮到了棉花上,毫無作用。男人不急不滿從她手中接過了那枝梨花,說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p> 祁懷姜素來少話,山外的書卷也沒讀多少,字她是認的,但也是不會去接這些文鄒鄒的東西。見洛云馳收下了東西,祁懷姜欲轉(zhuǎn)身離去,待見祁落還在那頭與他人交談。
洛氏三門本次入山會呆半年,未曾想時間還未滿,祁落她們卻需要離開了。祁懷姜知祁落有些不舍,但天下本無不散之宴席。
就算沒有北海之事,再過幾月后依舊會有這么一日。五華與山水為伴,與山外人間兩兩為立是命途。
即便祁落之外的五華人不理解這份情誼為幾何,祁懷姜祁傲依舊未有上前打斷,只是守在了一旁,安靜等待著祁落與外殿的三門之人交談的結(jié)束。
直至十二月自內(nèi)殿趕來,傳話坤土殿有請,再是依依不舍,也該是分別之時。
祁落臨走也未明說他們以后再不相見的話語,因為有些事,有些話沒有必要特意去說,祁落終究是五華的人,無論她多么親近外殿,但她的心目中,她永遠屬于內(nèi)殿。
臨走時刻,祁落止不住的惡劣性子又上來了,嘴賤喊著:“洛小公子,身為皇子,還望你日后刻苦學習,莫要再讓八辭罰你抄書了?!?p> 少年一聽,驀然大怒,臉紅到脖子根,心道下次見著那廝定要討回此賬。
洛云馳目送幾人背影離去,低頭欣賞起來手中白梨,所謂杏花如雨,梨花如云,月淡雅意仙姿白雪。
“北海所送,飛鴿傳書,已到。”祁墨遞來一張絹布,上繡有五彩飛魚,此乃北海鮫人一族族徽:“星象異動已得確認,鮫人一族確有人出逃,鮫人王的意思希望我等給其一些時間,讓其自行處置,且承諾他們定會處理得當?!?p> 祁梵鋅問:“可有說明,出逃者為何人,出逃者幾人,因何出逃?”
“未有,上面不過寥寥兩句,橫豎意思都是不愿我等插手其間。”祁墨將收到鮫人族絹布遞近燭火邊,不一會上好的絲絹化為烏有。
出了此等大事,北海居然意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非懷姜與北海結(jié)界心心相連,北海鮫人族知道隱藏不過,她們怕是收不到這封書信。
兩族之間曾立有重誓,北海一族由五華衛(wèi)護,但亦由五華圈禁,其方圓萬里由若水靈力鎖出一道結(jié)界,外人不可入,鮫人不可出。此刻結(jié)界已破,誓言已違,又何來的自行處置一說。北海一族真是傲慢至極,愚蠢非常。
祁墨雖為中樞,但也極為尊重各殿意見,自五行而言,無上位下者,她們相生亦相克,實為一體,互為手足,也互是掣肘。
祁墨問道:“懷姜,北海素由若水一脈守護,你看應當如何處置?”
“自是該當如何,便如何。鮫人族如何作想,與我等何干。莫不是初代所立下的約定,在他們眼里也不過廢話一段?!比羲坏钏夭恢v情面,萬般因果,只要犯了規(guī)則,若水必是討伐。任何約定,只要享受了其中的好處,就得受著未來的后果,總不能有了好處都入你的門,出了壞事皆成了他家事吧。
祁墨點點頭:“也罷,那就按之前計劃行事,你們今夜即刻出發(fā),前往北海查看情況。待查探清楚后,若情況緊急,你們也先為處置。你們此行諸般事宜,北海恐怕不會全意配合,甚至可能會橫加阻攔,存心想要欺瞞,只怕是會波折不斷。懷姜與祁傲也便罷了。祁落,你的性子比她們二者更為柔和,多照看一些。但你也是第一次出山,萬事自己多加留意?!?p> “我明白?!?p> 祁落一臉凝沉,自古會出山的五華人,從來只有若水和炎火二殿的人。自己是萬萬沒有道理要同去。
但此次自己也不知為何,同去北海的念頭在她腦中徘徊不止。似有聲音暗示在提示自己,此行桑木一脈,必須同行。
祁墨,梵鋅因為不放心北方之事,對著三人叮囑了不少事情。水火木三個掌殿更是幾番牢騷,忙著趕著回去收拾細軟準備行囊。
尤是備多少錢銀才合適這項,三秋,六韻,七言是擠破了腦袋,依舊不知道如何是好。
回憶五年前,五華人不知山外金銀錢財消耗情況,是以若水主上與炎火主上一人帶上了四袋金子,合計八袋,將當時的馬兒都差點壓得走不動道。結(jié)果出山不足一月,兩人就窮得渾身上下翻不出一個銅板,此一回三個掌殿心中暗暗道,定要準備妥帖了才行。
三位掌殿多番商量,最終決意備上兩大箱金銀以備不時之需。卻未曾想臨到山門口,主上們?nèi)f分嫌棄箱子笨重礙事,三人決定草草取上少許裝入隨身行囊,急急策馬而去。
三人策馬而去的人影在遠處越變越小,送行的掌殿心中甚是擔憂,這三位怕還未走到北海,便已傾家蕩產(chǎn)。
北海安靜了萬年,被保護了萬年,就這般突如其來的打破了結(jié)界。
這個世界的平衡,破了。
命運就是一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鎖鏈,第一個鎖扣的崩壞,就是整個世界變化的開始。
萬年,很久。但對于整個世界來說,才不過萬年罷了。縱使再來十個萬年,一切也回回到最初本來的軌跡,被強制扭歪的一切命運軌跡,縱然迷路,亦會回正。
這個地方素來是五華宮心上的一根尖刺,恨不得把之而后快的存在。萬年的歲月時光里,自五華封宮起,便再未有五華人,踏入過北海鮫人族地界一步。因為不屑,因為輕蔑,更是因為參雜著無盡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