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生命永逝
上次從醫(yī)院回來沒多久,母親就被轉院到了XA市醫(yī)院。這算是我與父母徹底”失聯(lián)”時間最長的一次,因為我打給他們的電話不是不在服務區(qū),就是在去服務區(qū)的路上。
日子依然過得渾渾噩噩,不過卻平添了幾分膽怯??偤ε律罱o我措不及防的一巴掌,將我從這看似還“過得去”的生活里抽筋剝骨,徹底分離。
直到兩個月后初冬的周五下午,父親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母親出院了。這條消息簡直比告訴我考了第一名還讓人受寵若驚,我在電話里匆匆回應了兩聲就掛掉電話,生怕父親說他剛才是在對著電話跟我開玩笑。
冬季的白天總是很短暫,夜晚總顯得那么迫不及待,就像一個長著一張巨大嘴巴的怪物,只要一張嘴,就能吞噬所有的溫色。
到家時已經燈火通明,房子里泛著微弱的燈光,我突然明白,那是我在夢中向往已久的家的顏色。
母親在整理衣物,父親坐在一旁微笑著講他在西安的所見所聞,說他第一次出那么遠的門竟然是帶著母親去看病。老哥在一旁盯著電視,偶爾附和兩句。
“你媽她去了西安就失憶了,她不認識我,還問我是誰?!?p> 我放下書包,挑了挑眉,“然后呢?”
“然后呀,我就坐在醫(yī)院門口,不肯跟你爸走。”母親微笑著講述這些事情,臉上表情神情自若,仿佛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
我舒了口氣,心中巨石瞬間落地。
“后來我就看到醫(yī)院門口有兩個背書包的孩子經過,我就問你爸是不是我也有兩個孩子,然后我才慢慢想起來自己的過往?!?p> 我慶幸這塊巨石落地的時候沒砸到自己的腳,因為我聽到了我的父母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仍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我真是一個幸運的孩子。
我的生日在農歷十月初六,母親去鎮(zhèn)上買了一團粉色毛線,說要織一條圍巾給我當生日禮物。
父親又出去干活了,只不過就在隔壁的村子,每天晚上都會回家陪母親。老哥就在我學校周圍的那家工廠上班,也不去蘇州了。
我盯著母親,想想以后的日子就像她手里那條圍巾越來越順,每天都會過成它的粉紅色,心中就難掩一副小人得志到面有得色的嘴臉。
北方的冬天很迷人,因為有像指甲蓋那么大的雪花會落下來,將周圍一切都裝飾成銀白色。我亦可以踩著白雪、圍著母親手中那條粉色的圍巾去找郭曉天,然后再羞澀低頭接下他送我的生日蛋糕和禮物。
期中考試的前一個周末,被大雪全染成了白色,院子里終于堆到漫過腳踝的厚厚的一層雪,我和老哥在雪中堆著雪人,打著雪仗,卻聽到父親站在門口大聲喊我,說有話問我。
“怎么了?”我蹦跶到父親跟前,哈著白氣,不斷搓著兩只被凍的通紅的小手。
可我剛站穩(wěn)腳跟,就看到了從父親眼中流出來的兩行熱淚,迅速填滿了他臉上的皺紋,然后掉落在地上,融化在雪里。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淚,嘴角微微抽搐,能看的出來,他在努力壓制某些東西,“你媽是肺癌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了,已經沒幾天了,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不要在你媽跟前哭,不要告訴她這些事情?!?p> 他說完就逃似的離開了原地,留我一人站在他清掃過的院子里,迎著寒風被凍的瑟瑟發(fā)抖。
低頭看腳下,發(fā)現(xiàn)雪早已沒了蹤跡。
后來才發(fā)現(xiàn),從那以后,再也沒下過那么大的雪。
原來看似已經欣欣向榮的草原,不過是火山噴發(fā)前它遭受滅頂之災的回光返照,而已。
空中又開始下雪,眼淚又止不住的溢出,順著雪花,輕輕砸落在地,卻發(fā)不出響聲。其實冥冥之中,我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不過一直想等到高考結束再問父親,沒想到父親還是捷足先登。有些時候不得不相信,人的第六感確實比五官感應到的東西都來的真實。
那天下午我早早就到了學校,因為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不想跟這個世界一草一木相處。
我討厭一切,討厭所有的所有,討厭懦弱無能的自己。即使知道自己回天乏力、只能用這種矯情的方式來回應聽到這個消息的自己,可依舊感覺這個世界都要與我為敵,我的心事,都要被公布于眾。
一個注定被世界拋棄的人,是沒有資格讓別人跟著一起痛徹心扉的。所以郭曉天不必、也不應該陪我承受這些,所有的痛苦,落在我一個人身上就好。
于是我掏出手機登上QQ,向他發(fā)出了消息。
“我們分手吧。”
都說不能在深夜做任何決定,如果實在想,那么就等到第二天,如果第二天依然這樣想,那么即可放手去做。
其實長這么大,根本沒有幾件事情能讓我像今晚這樣意志堅定過,我相信過了明天,我定會追悔莫及,因為我從小到大就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
可只要一想起母親,一想起讓郭曉天跟我一起備受煎熬,我就覺得自己自私到十惡不赦。
手機震動,我掛掉了。
要是有個鏡子,我真想讓自己永遠記住這一刻自己的德行。因為現(xiàn)在是自己要將自己的意愿強加給他,是自己不給他機會與我共苦,到頭來卻還怪他不懂得迎難而上。我相信這件事情若是再過幾年發(fā)生,我的處理方式定不會這樣一廂情愿,因為這樣“高尚”到惡心的自己,我看都不愿意見到。
QQ那邊很快發(fā)出來消息,“為什么?”
“就是想分開了,別問了?!?p> “難道我連分手的理由都不配知道么?”
“我喜歡上別人了。”
好吧,我承認,這一瞬間自己被自己虐到了。
很久很久,qq那邊都沒有消息。我知道電話那頭的郭曉天,心里一定是既敏感又自卑。我不敢想象此時郭曉天的表情和反應,也不想知道那雙清澈的眼眸后面是否盛滿了兩汪清泉,只希望今晚的他能夠好好的睡一覺,一覺醒來將我忘記便好。
“是你那個同桌,還是那個閆佳?”
其實這個問句真的可以讓我琢磨好久,但當時的自己怎么就可以蠢到只想一心一意讓他離開我。
一個小時,都沒有回他消息。
“我放棄你了。你是第一個讓我哭的女生?!?p> 屏幕上發(fā)過來的幾個字,讓我瞬間淚崩。
慢慢起床,獨自一人去廁所,站在隔窗投進來的月光之下,眼淚就像被擰開的水龍頭一樣奔流不止。
可笑的是,現(xiàn)在明明是自己正在傷害別人,可為什么自己還可以那么難過。
所以接下來,該來的都來吧。如果注定要我遍體鱗傷,那我寧愿讓自己的姿態(tài)高傲到無所畏懼。
第二天是周一,每個班早讀課之前都被要求去操場升國旗。因為我走的太急,手機就被落在了床上,后來到了教室用宙長的手機給還在宿舍磨蹭的史沁打電話,拜托她來教室的時候幫忙帶上我的手機。
就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悲劇總會想方設法如法炮制,而生活總會像電視劇一樣,狗血似乎都喜歡扎堆湊巧。
是的,正如你想的那樣,她忘帶了。
我應該恨她。
整個上午,縱使我有多么的心不在焉,可還是依然堅持認真聽完化學老師口中的方程式、數(shù)學老師口中的二次函數(shù)和英語老師嘴中發(fā)出令人笑到喘不過來氣的”chua娜”(china)。
我難以想象我床上的手機一遍接著一遍響個不停時、我當時正在做什么,是在撿起剛剛掉下去的練習冊,還是剛剛滾在地上的圓珠筆。
手機那頭的那種絕望,我想象不來。
直到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在食堂找到我,她來不及整理自己的形象就火急火燎說我家里出事了。
碗突然從手中滑落掉地上,“砰”出清脆的聲響,我像一百米沖刺那樣跑回宿舍,抓起手機后才看到有39個未接來電,外加老哥的一條短信,“速歸”。
大腦一片空白的我便狂奔下樓,沖出學校隨便攔了一輛出租車就坐在車上嚎啕大哭。
我能想到最壞的結果,卻沒能想到這么快就看到最壞的結果,我他媽接受不了。
母親安靜又慈祥的躺在房間,用白色的布蓋著尸體,我回來晚了,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
“媽!”??
我大叫一聲,眼淚順勢滾落,砸在了母親的身體上。
我想揭開白布,卻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都沒有靠近的勇氣。就好像每靠近一步、腿就被抽掉一根筋一樣軟一點,再靠近、再軟,直到與母親近在咫尺,我的雙腿卻再也支撐不起自己的身體。
我不敢觸摸她,甚至不敢靠近她,因為我不相信她就這樣走了,這樣不負責任就把我變成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眼淚就像雷陣雨接踵而至,大把大把的掉進我的嘴里,就好像塞了鹽那樣咸到差點連肺都吐出來。我扯著嗓子呼喚我的母親,換來的卻是她沉寂到令人發(fā)指的安靜。
有幾個女人上前拉我起來,我拳打腳踢推開她們,讓她們離我遠一點,我要叫醒我媽,我那個明明看起來已經快好了的媽,誰他媽都別想阻止我。
我無法想象她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流著淚。突然好恨自己,為什么不好好寬慰她讓她心情好起來,這樣或許母親還可以多陪我?guī)兹铡S钟X得自己自私,怎么可以拉著想要逃離病痛的母親不讓她走。真希望這是一場夢,母親從來都沒有生病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如果可以,我愿意此刻躺在棺材中的那個人是我。
晚上伴著噩夢而眠,又伴著噩夢蘇醒。睜開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還要面對母親已經不在的事實,一想到我已經成了一個沒有媽的孩子,眼淚就會忍不住的掉落。就真的想沉沉睡去,讓我永遠活在夢里。
因為母親走的時候只有四十多歲,在村里還算是個年輕人,所以喪事只持續(xù)了三天,就讓母親入土為安。
封棺那天,我見了生平第一次見到的尸體,母親靜靜的躺在里面,閉著眼睛,臉色蠟黃,身形縮小,一點都不像她。
所以她一定是在跟我惡作劇,可能她要跟父親去外面打工,怕我舍不得她。
去就去好了,沒事的,大不了像父親一樣一年只能見一次面,也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