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奉先,托故人關(guān)系,夫君把我和孩子們安置在城郊一鄉(xiāng)下院子,借了兩畝公地,種些糧蔬。甫一安定,夫君就匆匆趕回京城應(yīng)差。我每日荷鋤下地,侍弄那點作物蔬菜,一家人就靠這糊口。孩子們?nèi)甜嚢ゐI,我也沒了奶水,幼子日夜啼哭,我心如刀絞。入冬,地里什么也不產(chǎn)出了,只好借糧度日,我盼著夫君趕快回來救急,但夫君遲遲不歸。一天,幼子停止了啼哭,奄奄一息,我急忙去鄰家尋了碗面湯,但幼子已不張嘴,我眼睜睜地看著幼兒就這樣夭亡,痛徹肺腑,不由號啕大哭,為可憐的孩子,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恰在此時,夫君急匆匆地推門而入,看到眼前這幅情形,手里的包裹落了地,我想罵他,但看他一臉憔悴,又忍不住哭起來,夫君也落了淚。收殮了幼子,夫君恨恨地寫下詠懷五百字,看他說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知道夫君徹底對朝廷絕望了。
夫君休假還未結(jié)束,突然傳來京城被叛軍占領(lǐng)的消息。夫君慌忙打探情況,得知老皇帝逃往四川,新皇帝在鳳翔即位,夫君決定投奔新皇帝。他認為京城既然被占,奉先也必定淪入賊手,洛陽故里更不用說了,只有我弟弟當差的鄜州可以投靠,于是我和孩子們又被他安置到鄜州的羌村,他孤身一人奔赴鳳翔。但是沒多久,便傳來夫君在路上被叛軍捉住押往京城的消息,我膽戰(zhàn)心驚,可又束手無策,日夜祈禱夫君能逃脫牢籠。
夫君生死難料,我?guī)е⒆觽兤D難度日。除了下地勞動,我還給人做針線活,孩子們尚小,不了解父親被羈押在長安生死難卜的處境。我默默承受著身心的巨大壓力,夜夜對月遙拜,祈求上天保佑夫君脫離險境。許是我的禱告感動了上天,突然有一天,夫君一臉倉皇地回來了,我和孩子們又驚又喜,圍著夫君哭起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夫君了呢!入夜,孩子們都睡了,我和夫君燈下互相端詳,不敢相信真的死里逃生重回相聚,只恐怕是在夢里。
夫君逃離樊籠,在家歇了幾天,和父老鄉(xiāng)親聊起戰(zhàn)亂導(dǎo)致老百姓的悲慘遭遇,四座皆哭,他們要求夫君寫出來,以達圣聽。于是夫君成詩《三吏》、《三別》。國難當頭,夫君急于報效國家,還沒好好團聚,就又去投奔新皇帝了。
夫君作了右拾遺,但他性情耿直,不會見風使舵,也不會揣度皇上心意,不久就把皇帝得罪了,被放逐回家,這時已離家有一年多了。這些日子,我和孩子們過得窮困不堪,缺衣少食,衣服補丁摞著補丁,大人的舊衣服改改給孩子們穿,孩子們長期吃不飽飯,營養(yǎng)不良以至于臉色蒼白。見到父親回來,孩子們哭起來。夫君蒼老了許多,看到孩子們赤腳無襪,我衣衫襤褸,解開包袱,拿出一些綢帛和粉黛,讓我制作新衣。我穿上新衣,化妝打扮,重新容光煥發(fā)起來。大女兒自己梳好頭發(fā),也學我化妝,結(jié)果眉毛畫多粗,惹得大家哈哈直笑。孩子們好久沒見爹爹,唯恐爹爹又要出門,爭相攀附在爹爹身上,摸著胡須問這問那,夫君一臉慈愛,也不嗔怪孩子們不懂規(guī)矩。夫君這次回來,身心交瘁,又吐又泄,連病了許多日。我再也不想夫君作官了,只希望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
但是皇帝不知怎么又想起夫君了,派夫君赴華州上任,這樣我們一家又到了華州。華州地貧人稀,又連年干旱,老百姓生活苦的很,我們一家也不比老百姓強,夫君甚至不得不自己上山砍柴背回家中。我思念家鄉(xiāng),勸夫君棄官歸故里,夫君說叛亂未定,他先回老家看看再說。夫君一路曲折,回到老家,家里重門深鎖,弟弟們拖家?guī)Э谔与y去了山東。夫君折回華州的路上,順道拜訪了一位早年的朋友衛(wèi)賓,衛(wèi)賓隱居山中躲避戰(zhàn)亂,熱情招待了夫君,和夫君聊起故人,大半都已不在人世。亂世重逢,再見亦難,夫君贈詩作別,第二天就上路趕回華州。夫君回到家里,和我商量入川投靠世交嚴武,嚴武在四川作節(jié)度使,我看無路可走,就同意了。幾經(jīng)輾轉(zhuǎn),我們到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