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飯館到劉府七八里路程，大家沒多久就到了。馬車還未停定，就見劉府外紛紛攘攘，人頭攢動，正議論著什么。
掀簾下車，先到一步的親兵上來迎迓，顏雪把臉一沉，斥道：“不是讓你們不要走漏風(fēng)聲嗎？”
一親兵道：“回小姐，老百姓圍聚在此不是因為劉大人，而是我們來的時候，府上出了人命?！?p> 顏雪一驚：“府上出了人命？”
那親兵看了一眼四圍：“請小姐和各位入府再說。”
顏雪吩咐兩名親兵繼續(xù)守在門外，嚴(yán)防有人擅離，讓門房通報去了。
“諸位大人，你們可算來了?！宾畷r，一管家模樣的老者迎了出來，引著眾人進(jìn)入劉府。
府外議論紛紛，府上卻是靜得出奇，除了幾人混重腳步聲，連微風(fēng)拂葉的颯颯聲也清晰入耳，大家仿佛到了一所久無人居的荒邸。
“你是府上的管家？”
“是?！?p> 那管家早將眾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除了幾名親兵，墨非毓、蕭錦弘、顏雪本就無官職在身，又從壽宴直接趕來，根本瞧不出身份，而問話的更是個年紀(jì)二十來歲的女子。管家心下詫異，卻也不敢怠慢。
“府上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官爺們突然封鎖敝府，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也不說，夫人擔(dān)心是劉大人犯了事，過度憂慮不小心摔了一跤，老奴將夫人扶到屋里休息，誰知道夫人醒來后，就看到一雙腳在頭頂晃來晃去。一個叫老馮的奴才在夫人房中上懸梁自盡……懸梁死了?！庇X得“自盡”不妥，老管家又改了口。
“在夫人房中？”這話是墨非毓問的。
管家道：“是。”
“你進(jìn)去的時候，并沒有見到這個老馮？”
“沒有，”管家停頓了一下，又補(bǔ)充道，“確實沒有，老馮就在臥室當(dāng)中掛著，怎么可能看不到呢?！?p> 事情變得越來越離奇，大家都沉默不語，跟隨管家來到大堂。管家伺候眾人坐了，吩咐下人上茶，又派人去請夫人。大家彼此都沒有客套，直接進(jìn)入了主題。
“老馮懸梁這段時間都有誰在場，有什么發(fā)現(xiàn)，你仔仔細(xì)細(xì)說一遍?！?p> “是，”管家道，“把夫人扶回房后，我想著讓夫人好好休息，就吩咐所有人都出去，只讓兩個丫頭在門外候著，誰會想到老馮會莫名其妙出現(xiàn)在夫人房間，還懸梁死了……事發(fā)后老奴責(zé)罵兩個丫頭偷懶，可她們都說并未離開房門半步，沒見老馮進(jìn)屋。老奴覺得奇怪，就派人四下查看，結(jié)果在北面墻頭發(fā)現(xiàn)了一架梯子，老馮多半是從梯子爬上去的?！?p> 顏雪蛾眉微蹙，望著墨非毓道：“要不要去現(xiàn)場看看？”
“好。”
“夫人來了。”
眾人剛起身，幾個婢女扶著一五十來歲，形容枯槁的婦人來到大堂。
大家行了主客之禮，復(fù)又分次入座。府上還不知劉大人逝殂的消息，但已是人心惶惶，顏雪見夫人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真有點不知怎么告訴她。
倒是夫人先開了口：“你們說吧，不管發(fā)生了什么，老身都準(zhǔn)備好了。”
“這是大人的任命書，請夫人過目?！鳖佈┻f出文書，見她知道是御史中丞派來的人，也還算平靜，這才將劉大人的消息說出來。不過老夫人雖然已有心理準(zhǔn)備，驚憂悲痛交加之下還是暈了過去。還好墨非毓就在旁邊，大家忙了一陣子夫人總算緩過神。
喘了好一會氣，夫人緩緩睜開眼，有氣無力地道：“老身還想著，下個月就是老爺五十七歲的生日，應(yīng)該提前籌備籌備，誰會想到……”
她渾濁的雙目中沒有眼淚，也不見紅腫，只是眼眶眢陷，臉色慘白，白得毫無血色，說話的時候右手手指不住微微發(fā)顫，顯是悲痛已極。
顏雪看在眼里，勸慰道：“老夫人節(jié)哀，眼下最要緊的，是查出害大人的兇手。”
“不用查了，”夫人的目光散漫地望著眾人，“兇手已經(jīng)死了?！?p> 顏雪吃了一驚：“夫人的意思，兇手就是懸梁的老馮？”
夫人緩緩閉上眼，管家怕夫人再暈過去，接過話道：“回諸位大人，除了他也沒有別人了。”
“夫人，劉大人是皇上欽除的湖州刺史，朝廷四品大員，身負(fù)統(tǒng)領(lǐng)湖州群僚，總攬湖州政務(wù)之責(zé)，他的死會上報朝廷，你們說兇手是老馮，可有實據(jù)？”顏雪這席話鏗鏗如珠，不怒自威，同來的蕭錦弘和墨非毓也不由為之一振。
管家看了夫人一眼，低下眼皮不敢再說話。
“老爺已經(jīng)去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夫人眼角終于流下淚來，“老陳，大人問什么你就說什么吧?！?p> 管家回了聲是，方道：“老馮今年六十八歲，伺候夫人有三十七年了，這些年他記性越來越差，有時候連自己的名字也想不起來，做事也越來越笨手笨腳。他人老糊涂也就算了，老爺和夫人都沒怪過他，可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大，還經(jīng)常惡言相向頂撞老爺?！?p> “怎么頂撞？”
“他常常說，”管家回憶了一下，“‘當(dāng)老爺也不見得有多好，整天擔(dān)驚受怕，還要受人欺辱，別看我老馮年紀(jì)比他大十歲，活得可比他快活自在，誰先去見閻王爺還說不準(zhǔn)呢’?！?p> 說到這里，管家也動了氣，恨恨道：“老爺有時候被他氣得沒辦法，就說要把他轟走，可是夫人習(xí)慣了讓他伺候，又念及他外面孤老無依，最終還是留他在府上。就在上個月，老馮睡覺時忘了吹滅蠟燭，引得府上起了場大火，險些把整個劉府也燒了，他自己卻抱著祖先的靈位毫發(fā)無傷地逃了出來，還說夢里有人推他?！?p> “夢里有人推他？”顏雪的目光敏銳地閃動了一下。
“他是這么說的，當(dāng)時府上的人都聽到了。”管家看了大家一眼，輕嘆一聲道，“死者為大，老奴本不該詆毀他，可他跑出來的時候大火已經(jīng)蔓延開，那還有有時間去搶靈位啊?！?p> “你接著說?！?p> “火撲滅以后，老爺讓兩個下人把他揪到了這里，老馮和兩個仆人拉扯了一陣，不想他懷里的牌位掉在了地上，被其中一個仆人踩成了兩截。老爺嫌不吉利，吩咐把碎成兩半的牌位拿出去燒了。老馮因此氣得病了一場，從此以后愈發(fā)健忘了，不過口中總是嘀嘀咕咕，咒罵老爺早點歸西?！?p> “你說了這么多，只是說老馮和劉大人有過節(jié)，并無老馮謀害大人的證據(jù)。”
“老奴是給急糊涂了，”管家拍了拍腦門，“啟稟大人，老爺送到夏呂的爆竹就是讓老馮安排的，因為他和那個制黑炮的周焱是多年的老友，兩人往來甚密，大人既是被爆竹所害，老馮又死了，這……這不明擺著是畏罪自殺么？”
“老爺臨去前，”夫人有氣無力說道，“老馮還再三叮囑，爆竹里有‘福祿壽喜’四個字，一定要他親自燃放?！?p> 顏雪沉吟半晌，轉(zhuǎn)頭望向墨非毓和蕭錦弘：“兩位怎么看？”
蕭錦弘顯然早就發(fā)現(xiàn)了疑點，當(dāng)先道：“老馮平日里對夫人可有怨言？”
管家道：“要不是夫人，老馮早就滾出劉府，他怎敢對夫人有怨?！?p> “是不敢還是沒有？”
“說句實話，老馮脾氣雖大，可平日里也不見有多壞，相反和府上的人都還相處得來，不過他最敬重的還是夫人，就是近年記性不好了，夫人對他的恩情他還全都記得，他對夫人只有感恩，絕無怨言?！?p> “那就說不通了，”蕭錦弘起身站出了兩步，“雖然目前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老馮，可有一點不合常理，他如果是畏罪自殺，為什么臨死時還費盡心思爬進(jìn)夫人房間嚇夫人？”
管家愣怔了片刻，道：“他這個人稀里糊涂的，會不會是想死后也在夫人身邊服侍？”
“老管家，”墨非毓放下茶杯，接著蕭錦弘的話道，“你剛才說那個制黑藥炮的周焱是老馮的老友？”
“是?！?p> “他們認(rèn)識多久了？”
管家想了一想，道：“怕有二三十年了，周焱只是一個匠人，但因為會制黑藥炮，家境也還過得去，每逢年節(jié)，他都要請老馮去家里喝兩杯。對了，老馮還是周焱小兒子的義父?！?p> “這也不合常理，劉大人在百官眼皮底下，御史大人的壽宴上出事，此事御史大人一定會嚴(yán)查，老馮也該知道這一點。而此爆竹由誰操辦，從哪里買來很容易知道，老馮既是周焱的好友，還是他兒子的義父，怎會只顧自己泄憤，而置周家老小于不顧？就算老馮泄憤心切，心智糊涂，周焱又怎會擔(dān)此風(fēng)險，為他制此爆竹？”
眾人紛紛點頭，忍不住竊竊議論起來，大家都以為老馮殺害老爺是板上釘釘之事，現(xiàn)在看來，似乎兇手另有其人。
“是老身糊涂，三位大人，請一定查出害死老爺?shù)恼鎯?。”夫人忽然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到了三人面前。她之前以為老馮是兇手，又見來人是三個青年，還不大以為意，這時候態(tài)度也變化了。
“夫人請起?！鳖佈⒗戏蛉朔銎穑D(zhuǎn)身道，“目前嫌疑最大的還是老馮和周焱，老馮已死，周焱就成了唯一活著的嫌疑人，我們應(yīng)該首先審問周焱?！?p> 她這話是對大家說的，但目光一直望著墨非毓，顯然是在征詢他的意見，得到肯定回應(yīng)后，當(dāng)即吩咐：“黎東?！?p> “在。”
“立即把周焱帶到劉府。”
“是?！?p> 墨非毓道：“我要去現(xiàn)場看看，還有老馮的尸首?！?p> “老馮還在夫人房間，老奴帶路?！?p> “老身也去?！狈蛉藫纬种玖似饋?，老馮忙去扶他。
“蕭公子，”顏雪道，“你陪先生過去，大家都等著我們回去，我留在這里審問周焱?！?p>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