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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攆劉秀

第六十六章 伯勞飛燕

王莽攆劉秀 醒了就微笑 16 2024-08-09 11:23:10

  呂焉身懷有孕之事傳入了廬內(nèi),王莽聞訊心如刀割。待謁者退后就踉蹌著奔到銀杏樹下,頹然弓背俯下身去,顫顫撫摸這一地如錦的黃葉,淚珠似晨露一般滾落而下……許是這落葉感同身受,小風一吹,也悉悉簌簌啜泣了起來。

  廬舍的根處伸出叢野菊,嫩得能掐出泉水來。許是這野菊怕誤了時令,就憋著吃奶的氣力抽出花蕾。略開的花瓣緊湊湊的,花蕊甜甜直沖人靨笑。這可愛的小人兒晚秋的精靈,一下子鎖牢了他的眼睛。他慢慢用模糊的雙眸湊近它,用聆聽和嗅覺去感知那種心跳與奶香……怎知這一刻又淚水如注,不知為何,會因一朵小花兒而牽腸掛肚……

  憶起宇兒很小的時候,在老家堆積的柴房中,夫人暖著兒的小手瑟瑟發(fā)抖,而宇兒卻在母親的懷中燦笑如花……胖乎乎的臂如蓮藕一節(jié)一節(jié),手背上長出五個圓圓的凹窩,萌出的乳牙倒出涎水,如墨的嫩眸里泛出星花……父愛如山,諄諄施教,一張小嘴兒整整囁嚅了一個春天,終是吐出了“阿母”二字,喊的是她,甜的是他,叫在嘴上,甜在心上……懷念至廝,還能嗅到一股乳香,勻稱的氣息依然如昔,依然會讓自己因為心動而掉淚。

  后來經(jīng)伯父王鳳舉薦,終是在長樂宮內(nèi)做了個郎官,也終于有了一匹自己的愛馬。有次把宇兒抱上馬背,執(zhí)轡揚鞭,在東朝的宮闕之間緩緩穿行,宇兒使揪緊馬鬃仰面癡問:“阿翁阿翁,快看快看,是阿母說的神仙洞府么?”他呵笑著回答:“長樂宮,桂玉之巔,萬千世人朝圣之地!”

  宇兒撓首“哦”了一聲,又仰面朝父撒嬌道:“阿翁,我也要!”父親便淺淺低下頭來,“孩兒,會有的,只要胸中裝滿星空,哪里都有桂闕蘭宮……”憶到這里就仰天長笑,呵笑之余,兩行熱淚洇流入口,溫溫的,咸咸的。咸咸的底味又略加微辛,也多出了一份苦澀之滋……

  一味逃避也無補于事。甄豐與馬宮等一再報請,王莽終是坐臥不住,就起身驅(qū)車趕往詔獄。東闕與武庫只兩箭之地,可軺車甫于宮門露頭,便被大撥的民眾攔下,且麥浪一般伏拜于地……

  只因多日徹夜難眠,王莽的身體早形銷骨立,眼瞼也腫得目視昏花,所幸兩耳尚且聰敏。聽得有羽林大聲叱喝,忙廣袖一揮呵止道:“百姓攔駕,可是又有什么冤情?”有一民眾就膝行駕前,兩手加額揖禮道:“賢德公在上,小民領三輔百姓攔街告狀,伏惟君侯為民伸冤哪!”

  王莽聽罷攢袖示下,掾使忙上前半扶半馱地將他攬下。甫一落地就憐聲問他:“有何冤情,你慢慢道來?!蹦莻€民眾也不惶恐,就面對王莽泣淚道:“賢德公系我萬民柱石之寄,本所托有人綿延后世,生民有望,國朝有期,然公子卻被奸人算計,橫染圄中而不自知,萬望君侯以情動之,以理曉之,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一席話著實戳到了痛處,王莽遂背過身去以袂沾淚,又廣袖一拂仰天長嘆:“愚夫一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未敢有過半分懈怠。然逆子卻與豺狼為伍,背恩忘祖向死而生,怎不叫我愧對天下,汗顏無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哪里會有容錯之機哇?”

  “人生自古難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燎筮^甚,傷筋動骨,安能淘盡膝下骨肉,不留一子送終么?”此言一出,萬民同聲。王莽不禁嘶聲啞嘆:“王公貴胄蠹國殃民,倒行逆施,我不正己,安能正人……”說罷躬身一揖再揖,眾人仍是伏拜不起。俟侍中扶他上得軺車,王莽便命身旁掾使:“打道回府,權作盤算吧!”軺車于是折頭向南,揚鞭策馬向靜園駛?cè)ァ?p>  家也不是個家,親人似是而非,浮如飄萍的一掬孤魂,自遁下軺車那一陣兒起,就木木地辨認這熟識的磴道與銹紅的大門,還有暗處主婦那張吊詭的冷面,不知渲上了何種顏料?是哭是鬧是上吊,自己還否存有真身?抑或百年之后,這宅第的主人搖身一變,不知換了何種名姓……

  王莽此刻頭痛欲裂,不敢蟄入燕居或萱堂,就踉蹌著進了二門的書齋。此間除了辦公謀事,夫妻鬧氣便躲身于此,也算是世間僅有的插足之地了。又著那王光將門反鎖,自陷于暗無天日的時空里,閉目冥思,忽覺這囹圄正急劇墜落,猶幽冥結(jié)界,務要打入至酆都地獄……

  王莽正與那鬼魅魍魎纏斗之即,聒噪之聲便嗡嗡傳來,由小及大,由遠及近,終是將靈異嚇跑了事,也算把未亡之人從死人堆里奪了回去……王莽顧不得一身冷汗,細聽外面有喧囂之聲,再細聽竟是夫人在扯嗓謾罵。這沒抓沒撓的,真想尋個地縫進去。待延挨過了好一陣子,便于靜謐中立身站起,拍門啞喝:“余要出去!”

  王光急上前佝身開鎖,見到叔父便腆臉揖道:“侄兒已將嬸母勸回,您且坐著。忍字頭上一把刀,下邊不還有個心么?徹杯桔茶,您壓壓驚?!闭f罷就手腳忙亂地倒上一杯,又親手奉于叔父案前。

  王莽持卮嘬上一口,就抬起腫眼壓嗓問他:“適才你嬸母都罵些什么?”王光趕忙尬回道:“反正是……不中聽的都上了……”王莽聽了擺臉道:“照實說!”王光急得直搓手,“她罵您是爛肚子……爛草包……蛇蝎心腸,夷了親家還株連兒媳!務要您保全少夫人母子平安歸來,若三日之內(nèi)瞧看不見,便趁你病……要你命,吃您的驢肉喝你的血……”

  司馬掾與侍中甄尋都“哼”了一聲,王光趕忙垂立一旁。“罵得好!”王莽撫髭長嘆道:“此等心境,又當如何?解解戾氣倒也無妨,怕只怕她勞形傷神,瘀結(jié)于心,扛不過去便病倒了哇!”

  王光聽了趕緊附和:“是呀是呀!嬸母出身官宦世家,從小操弄金匙玉筷、怒馬鮮衣的,可自打過門進了咱家,粗布爛衫的沒光鮮過一日,一個銅錢掰兩半兒花,憋屈哇……”

  王莽聽了侄兒這話,睫毛上下?lián)湔A藥紫?,瑩瑩晶淚就眨巴了下來……俟于案前落筆成字,便將絹信置于案角。抬起面來,聲調(diào)已變得嘶啞了許多:“侍中且去詔獄一趟。焉兒既已身懷六甲,除去枷銬,莫動了胎氣,先還她個自由身罷!以待明春誕下嬰兒,再行問罪也還不遲!”

  此事也算有了轉(zhuǎn)圜,眾人都一臉欣喜地點頭憨笑。甄尋便稱喏領了絹信,折身急急出了齋門。

  約莫過了幾個漏刻,甄尋就打馬將呂焉帶回了靜園。王莽見兒媳蓬頭垢面,赭衣加身,一臉呆呆地佇立案前,不由心疼得闔目垂淚。王光親手奉茶過去,呂焉卻拂于一旁啞聲問道:“我夫君呢?”

  王莽見她提及宇兒,臉面瞬間氣得鐵青,“莫要提他!”“君舅何意,莫非王宇已斬殺了不成?”聽她言語怨懟心重,便也無奈攤手道:“欽案鐵律,怎可原宥?老夫豈無父子之念,然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也只有留他一絲顏面……”“何謂顏面?”“留他全尸!”呂焉一聽“撲嗵”跪下,遂拜伏于地哭泣道:“君舅開恩——”

  王莽不由雙目緊閉,熱淚盈眶地嘶聲道:“晚了,都晚了……”又張起面首哽咽道:“為父當下別無他意,為避獄內(nèi)小吏欺弄,便引他于獄中自裁吧!梟首棄市,如撕我心……”

  呂焉忽而暈厥了過去。忙見掾使猛掐人中,又側(cè)身敲背,幾番救急,兒媳方才蘇醒了過來。有婢女聽傳遂聚攏閣中,一人蹲扶,一人潤口,一人于瘦脊之上小拳輕擂……只聽呂焉輕咳了兩聲,就朦目擰脖弱聲問:“可否告知,定于何日?”王莽淚目支手道:“身子要緊,先回房歇息。”“兒媳問明,了無牽掛?!蓖趺砘仵搋饬税肷?,方才攢眉跺腳道:“知道也好,便是今日!”

  眾人一聽大驚失色,呂焉反而再無珠淚,著婢女攙起漠然問:“何時訣別?”王莽頹然背過身去,連連擺手,不再言語?!胺蚱抟粓觯瑒谘喾诛w,指不能二人白首偕老、比翼雙飛,兒媳姑且送他一程,有始有終,也不枉披了這一身人皮……”于此已是泣不成聲。

  王莽此刻五內(nèi)俱焚,思慮再三,便趨身于架幾之上搬出漆匣,抖索著啟開,又捏出一物用藍絹裹了,交于甄尋囑咐道:“那鴆物黑衣赤目,食蝮蛇野葛,以此羽畫于酒或茶中,飲之……再無……一絲痛念……”甄尋聽了飲淚稱喏。

  呂焉又上得前來俯施一禮,桀笑如花地懇求道:“兒媳多謝君舅成全!聽聞那鴆羽玄底泛綠猶似錦緞,兒媳發(fā)髻素無飾物,插入鬢邊定然好看,長天一別,再無它戀……”王莽擺手憫聲道:“焉兒過了……”“但放寬心,焉兒事小,怎會動您府上的祖根?”王莽略一遲疑道:“這話我信,替她插上!”

  甄尋那眼珠撲靈亂閃,睨見君侯點頭會意,只得于袖中捏出鴆羽,又輕輕著羽根插她鬢邊,褪去絹衣,站立一旁。王莽撫住了甄尋手臂,萬千叮嚀:“一路上策馬務要當心,詣武庫于隔間親鴆酒中。焉兒瘁累,莫要她張忙,動了胎氣,便不妥了!”

  呂焉懨懨囁嚅道:“此番送別,勿多連累,且容兒媳一路步行……”王莽聽得一臉無奈,“你待怎樣?”呂焉倏地鼻頭一酸,兩行清淚便順頰而下,“可騰些時刻,叫我夫君多看兩眼,這彌留之即,看看世間人情冷暖,下輩子……下輩子切莫再托成人形!”

  瓦藍的晴空陡生陰霾,斑斕的帝都頓失顏色。飛沙撲面,風似刀割,尚有那奪身欲逃的絲絲亂發(fā),皆在調(diào)侃著不朽的傳說。赭衣嗚咽,闊馬嘶鳴,腸斷不堪回首處,片片銀杏散枝頭。趨一步,退兩步,不如不走;口問心,心問口,骨肉難丟……

  安門路大街兩行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眾人皆說,長公子王宇遭人蠱惑闖下了大禍,背后有強人已布下重兵蠢蠢欲動。然彌天大案只撬開了一角,賢德公便手起刀落,先將親家三族盡誅,又命他兒媳懷胎待罪,公子與吳章也刀口懸命……

  前頭少夫人目光呆滯,侍中牽馬郁郁跟從。只見她步履踉蹌如無頭蒼蠅,趨一步退兩步如墜夢中,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然安門距武庫只三里多地,為討得夫君多活一時,呂焉整整捱走了半日。此女用情如此深重,百姓們看在心里都痛哭失聲,二人過后遂跪倒一片,個個嗟嘆賢德公用心良苦,拿自家血親開刀問斬,倒逼那圖謀不軌的藩王貴胄們難以脫罪!

  待二人前后進了詔獄,路過刑室的時候,呂焉便憂郁止住了步子。刑室內(nèi)有人已被懸空吊起,亂發(fā)拂面,腿已折斷,一身破爛的囚服之上涂滿血污……那囚犯于亂發(fā)縫中窺見有女子驚悚近前,不由痛苦地呻吟一聲,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一股血沫兒順嘴角瀝出,筋筋彈彈,悄然滑落于腐草之上……

  呂焉心疼得放聲大哭,便不顧侍中與獄卒阻攔,脫身躍附在那人跟前,輕撩他亂發(fā)低喚道:“是你么,我的卿卿?”撩開見是陌生面孔,忙攢手四下尋覓道:“長孫,你在哪兒?長孫哇……”有一獄吏俯身揖道:“少夫人多慮,此乃長公主繼子薛況是也。公子王宇對狀已結(jié),正于花廳靜侯呢!”

  獄吏領呂焉二人去了花廳,卻尋來尋去難見蹤影。有獄監(jiān)向西窗努了努嘴,呂焉忙過去扒頭一瞧,見夫君遙遙危坐在石梁之上,面對那清清一池明鏡,那份恬淡,那份安詳,那一副閑云野鶴的模樣,想必已是釋然了么……

  呂焉走東廊沿曲橋過去,見夫君背影如同泥胎,就想起新婚那個不眠之夜……自紅燭熄滅直到次日,小冤家如同雕塑一般坐了一宿,直到雞打五更方急了性子,第一次偷偷掀了她內(nèi)衣……待到紅窗有了微曦,焉兒就起身要瞧個明白,這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翩翩公子,是如何對得起自己一身相許?

  焉兒見公子面色紅潤地羞對自己,一顰一笑都如此得體,便佯裝哭哭啼啼戲他一番,“你弄疼了我……”夫君一聽無所適從,趕忙扒床頭伏拜不起。焉兒伸出一只玉手來,輕輕搭在了他的臂上。這只胳臂彈滑有力,就像勢頭正旺時感知的那樣,真是叫人欲哭無淚,欲罷不能,差點要了自己小命。便是不死,也至死不渝呢……

  林子里襲來一陣涼涼暮秋落葉的盛景,也有堆集發(fā)酵所漚出的腐氣,凝成水霧,籠著殘陽,流泉叮咚地把漫天的彩霞揉進了湖里……于血色的湖光里辨析末路,繞開荊棘與玄邃之處,有一條窄窄的發(fā)著螢光的未知的坦途……

  王宇聽身后有橐橐之聲,碎步急促又輕盈,便知是牽腸掛肚之人到了,不由得眉頭一陣緊縮,恰似石子丟進了湖面,平靜的心里驟起了漣漪……

  “夫人,別來無恙?”她悵然笑答:“嗯嗯,這羑里之地,也有如此旖旎風光?”王宇目光呆滯道:“風光來去,生死一場,無怨、無悔、無仇讎。”“妾身也是。這陽間的羈絆,已放下了,想通了,其實這世間只有我倆,其余皆為虛妄一場……”

  “是唷,”夫君搓臉笑嘆道:“本就是一個歷練場,蝸皇捏就你肢體與靈性,肢體決定高遠,靈性決定成敗。就像為夫,一個怯懦無為之輩,除卻狗血潑門那點兒破事,便也再無多大建樹了?!?p>  呂焉無聲地走到跟前,扶他膝頭跪坐了下來,又將面頰貼他膝面,溫馴得像只小綿羊。曳動袖袂去偷偷抽噎,他的感受是真真切切,眼圈一紅便伸過手去,輕輕撫摸她散亂的髻絲,溫聲細語嗔怪道:“都是些什么事,不理妝容了么?”她鼻翼扇動道:“哪有心理?”他就埋首吻那耳根,“平日里你是最講究的?!眳窝商湫θ鰦傻溃骸拔也还?。”

  他見她鬢邊插一鳥羽,在夕陽余暉里黑得發(fā)亮,綠得透紫,趁得賢妻分外妖嬈。喉間不由嘶鳴了一聲,不經(jīng)意淚水輕濺道:“卿卿哦卿卿,請原宥我這無用之人!嫁入寒門也算命苦,粗布爛衫的延挨度日,雖偷偷置下了一處私邸,卻未予你個金簪玉珥。這美羽,花開荼靡,芳華有時,亦是你三年里唯一的頭飾……”

  焉兒見夫君已泣不成聲,自己也早就淚水濕衣,便咬牙捏出那鬢邊的鴆羽,遞與甄尋啞聲道:“甄侍中,如此美景怎可無酒?”甄尋趕忙收羽入袖,退后三步曳袍而去。

  “聽執(zhí)宰言講已有數(shù)月?”呂焉知夫君終有一問,不由慘淡笑答道:“不來月例已有些時日,亦經(jīng)東宮太醫(yī)脈斷,大略已有四月盈余吧!”

  夫君的眸子里忽靈光一閃,便俯下身去湊耳討告:“我想聽聽……”焉兒斜眼嬌嗤道:“這光天化日的,幾月的胎兒,你能聽出個邊鼓來么?不像宗兒那陣子,能把那小爪兒伸到大腿里去?!?p>  見夫君淺眸里又赤水亂晃,陰云密布的,呂焉也是一陣心痛,便倚他身畔平躺了下來,一手趁頭,一手抻勾他的脖頸,又輕輕攬在了自己的懷里,閉目盈淚:“你們這對父子呀……”

  夫君側(cè)耳傾聽了一陣兒,又照她臍窩兒欣喜若狂地嘬了上去,左呡右摩地親吻道:“寶兒,寶兒,是阿翁呀,快叫阿翁!”焉兒便拍他一把嬌嗔道:“若真會叫,我能把她吐出來,你信么?”

  “信,信……”王宇對賢妻抿嘴憨笑,又沖她小腹搖了搖首,忽覺心酸便別過頭去,咬牙切齒地痛泣道:“寶兒哇寶兒,可憐我這沒傘的孩子,原諒父親拋下了你,不能親教蹣跚學步,也不能教你牙牙學語!阿翁是一個有罪之人,一個愧對家小之人,一個怯懦無能之輩呀……”

  焉兒早已是淚流滿面,便折起跪坐膝前道:“都說了不哭,你偏要哭……夫君真是那樣的人么?雖屬一介怯懦的茂才,但省儉諸用、臺閣生風,只折不彎,小怯而又有大勇之人!如此埋汰,我母子何安?”

  天已擦黑,甄尋方端來了兩樽玉酒,小心擱置在那石面之上。銘“殤”的一樽正對王宇,刻“壽”的一樽向著焉兒。她兩眼空空地仰起面來,見如冰的月兒如同烙餅,無有灑下一絲光華,便噙淚笑著俯下身來,由廣袂遮掩疾偷換了金樽,又曳袖把盞,向他約請:“相遇無多,人生幾何?良人,請了!”

  甄尋一見虛汗驟起,急急攢袖伸手去攔,孰料王宇手疾眼快,抻長手臂便奪了回去。見焉兒急得杏淚飛濺,就攏于嘴邊黠笑道:“夫人怎可如此吝嗇?想必這杯定然好喝,奪人所好,愧怍愧怍!”說罷仰脖先飲為敬,又樽口朝下舔食了一嘴,方丟于一旁闔目道:“榮亦是花,枯亦是花,有兒女續(xù)命,便也值了?!?p>  焉兒聽了憐眸而笑,又輕輕搖首喃喃道:“臨行前君舅曾捎了話來,說等我日后誕下了犬子,他會時時帶于身邊,親教親授,口口相傳,不信再教出一個逆孫出來……且還要我告訴你,說夫君乃是他的命根兒,命沒了,便只剩下游魂了……”

  夫君倏地瞪大了銅眸,又木木一笑點了點頭,突猝然傾倒……她便迅即上得前去,攬起他那執(zhí)固的頭顱,兩行熱淚,嘩嘩自流……

  月華如水潺潺而下,照在他精雕的五官上,白得耀眼,白得透明。有孤雁展翅輕輕掠過,一聲厲鳴,目中空空……輕輕撫下他不舍的眼瞼,便又摸出一方巾來,“你是愛干凈的人?!闭f罷用繡巾輕輕沾拭那七孔的血淚,顫抖的纖指,軟軟弱弱指向了月明……

  涼涼的明月哦,浩瀚的星空!快把這可憐的人兒帶走吧,帶到一個寬曠、明亮、干凈、詳和及無有人煙的地方……紅塵滾滾,煙霧蒙蒙,爾虞我詐,世態(tài)炎涼,所有的所有都是虛幻,都應被無情的時空所埋葬。只有……自己……腹中的胎兒,是如此真實地活于心中,就像一人一世的救世主,占據(jù)了一身一心整個的軀殼……

  她輕輕搖動著他的手臂,又將那掌心輕輕按壓在自己的小腹之上,讓他觸摸這人世間最遺憾的、最留戀的、最心動的、也最脆弱的小小的命根兒,那種愜意、那種悲愴、那種驚惶與迷茫,都順著兩頰宣泄而下,弱水淹沒了整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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