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兩人就像平常夫妻一樣,細細碎碎地說了一些孩子的傷勢。
回到東側(cè)殿,在嘮完關(guān)于孩子的傷勢之后,兩人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之中。
好在帝后二人都不是那薄臉皮的人,就算這么尷尬,也能相對無言地穩(wěn)坐泰山。
打破安靜的是魏公公高興地呼聲:“啟稟皇上,皇后娘娘,王老太醫(yī)來了。”
帝后立時站了起來,連聲道:“快請去西側(cè)殿!”
這才剛坐下不久,屁股還沒有坐熱乎,一些人就又回到了剛剛的西側(cè)殿。
王老太醫(yī)一坐下,細細診脈后,又看了看面前這個小孩身上的傷處,沉默了許久。
醫(yī)術(shù)精湛的大夫不說話,帝后的心都提起來了,不會真?zhèn)胶⒆觾?nèi)在了吧?
皇后娘娘不自覺地靠在景帝身上,揪著景帝的衣袖,還不敢多問。
景帝也是擔心,輕拍皇后的肩膀,安撫她的情緒,跟著看向王老太醫(yī),等待另一只腳的落地。
而元瑾呢,在這個白胡子老爺爺進屋的時候就已經(jīng)醒了。
沒心沒肺地地瞅著眼前的又一個白胡子爺爺,還在那想七想八呢。
連太醫(yī)都是老的,人才匱乏已經(jīng)到了如此地步了嗎?
這上歲數(shù)的朝臣這么多,還是那句話,前途堪憂啊。
她看著王老太醫(yī)沉默,自己一點也不著急,清亮的眸子滴溜溜的轉(zhuǎn)著,自己家人知道自己家事兒,反正她感覺自己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但有一種病,是你爸媽覺得你有病。
景帝已經(jīng)連聲說道:“王老,她還有沒有救?需要什么藥您就跟朕說!只要朕這宮里有的您盡可拿去用!”
皇后娘娘雖然沒有說話的,顯然也是這個意思。
王老太醫(yī)一驚,要知道景帝這人最是怕死,當初還沒在昏君道路上墮落的時候,就四處尋求上好醫(yī)方,而且最喜歡囤留醫(yī)藥。
國庫如此空虛,也和他這個癖好脫離不了關(guān)系!
老太醫(yī)感覺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怎么景帝連著平時不輕易給出的承諾,都已經(jīng)咔咔說出來了呢。
這,實在讓老臣受寵若驚啊。
說是受寵若驚,但王老太醫(yī)面上卻絲毫沒有一驚一乍的感覺。
只見他輕輕地將面前小孩子的手放回床上,面向帝后行禮,慢條斯理地敘述自己觀脈所得,悠然自得地在那里掉書袋子。
沒有面前這個老爺爺捏著自己的手,床上本來是躺著的元瑾砰的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又嚇了了她阿爹阿娘一跳,惹得帝后一臉緊張地看了過來。
元瑾吐了吐舌頭,剛剛她不動,是怕抻著這老爺子的哪里,萬一給人家摔出個毛病來,可怎么辦。
現(xiàn)在面前這老太醫(yī)終于把自己手放下,自然就可以按她自己喜歡的姿勢來坐。
王老太醫(yī)停止長篇大論,饒有興致地看著這面前引起京城風風雨雨的小丫頭,身為一個大夫,就喜歡這么有活力的人。
他也不賣關(guān)子了,甩甩袖子對景帝說道:“沒什么大事兒,老夫要是再晚來幾天,恐怕都自愈了,待老臣給殿下開一道安神湯,有病醫(yī)病,無病強身。”
景帝聽了,這才稍稍放下一顆慈父心來,一旁的皇后娘娘也把剛才歪纏的不像樣子的衣袖重新整理好,交代旁邊的人好好送王老太醫(yī)回去。
王老太醫(yī)顫顫巍巍對帝后二人行了一禮,轉(zhuǎn)身便要走。
一旁的魏公公張開嘴,又閉上,卻不敢多說什么。
元瑾沒有注意這么多,趕緊叫住歲數(shù)很大,走起來卻挺快的王老太醫(yī)。
“老先生請留步,本宮沒有什么事,但是身邊有一個隨從傷的比較重,還請勞煩老先生挪步,去看上一看,也好讓本宮安心?!?p> 王老太醫(yī)行醫(yī)這么多年,出入權(quán)貴之家無數(shù),倒是看過因一些小事打死自己奴仆的主人,倒是極少看到不關(guān)心自己傷勢反而關(guān)心一個下人生死的主人。
用一句話來說,主人的傷再小也是大事;奴才的傷再大也是小事。
還是個孩子!
景帝濃眉一豎:“長安,不得無禮!”
元瑾不以為意,反正她阿爹就算生氣也能哄好。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是小路子的傷勢。
“阿爹,你這就不懂了吧,老先生醫(yī)者仁心,德高望重,自是不會和孩兒計較這些?!?p> “你說對吧,老先生?”元瑾曲線救國,直奔主人公王老太醫(yī)發(fā)出真摯邀請。
王老太醫(yī)確實沒有感覺到被冒犯,再次看了看床上一臉蒼白,卻仍舊笑得燦爛的小公主,又看了看一邊看似反對,其實除了說一句“不得無禮”再無下文的景帝,點頭應諾。
元瑾這才長舒一口氣,笑著和王老太醫(yī)招手告別,招呼一邊站在后面的丹霞,兩人小聲的嘀嘀咕咕的,元瑾還從自己枕頭下拿出了一個碧玉小瓶子,里面裝的是上好的金瘡藥。
而丹霞走的方向正是王老太醫(yī)離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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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皇后娘娘輕車熟路的指揮下面的人將做好的飯食端上來。
元瑾一聽到馬上就要開飯了,什么思緒都拋開了,嘰嘰喳喳的跟她阿娘說:“阿娘,女兒今天驚心動魄一場,肚肚覺著只有紅燒排骨和醬肘子才能微微撫慰兒受傷的心靈,大慈大悲的阿娘啊,準了女兒這次吧?!?p> 眨巴她的大眼睛,翻譯過來就是想吃紅燒排骨,醬肘子。
她娘橫他一眼,分明是不許,娘倆就這樣歪纏起來。
景帝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樣難得的景象,微微有些恍惚,在這一刻,他真切地體會到了那種家庭和滿的感覺。
心里鼓脹脹的,但是一想到有人要破壞這樣的場景,他就捏緊了自己的拳頭。
再次看了面前的娘倆一眼,轉(zhuǎn)身悄悄離去了。
孩子現(xiàn)在沒事兒,也到了該算總賬的時候了。
皇后娘娘瞟了一眼景帝離開的身影,孩子受傷了,她也心疼,只是總要給孩子父親一個表現(xiàn)的機會。
哄著元瑾把飯吃完了,這孩子今天嘴上不說,可能真的被嚇到了,前所未有的粘人,好不容易哄她睡下了,皇后娘娘就朝剛剛景帝消失的地方走了過去。
這一夜,宮里很多人都會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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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元瑾醒來,便被人抱到她阿爹面前,被她阿爹提溜起來去挑侍從。
原本元瑾沒有固定的侍女,用的都是帝后身邊的人,經(jīng)此一事,帝后二人商量了一下,挑選侍從一事迫在眉睫!
于是乎元瑾就這樣被抱到一群宮女太監(jiān)面前。
只見他們分列兩側(cè),各四排,宮女在右,太監(jiān)在左,都是八九歲的孩子模樣。
按照份例,元瑾身為公主,應該有兩個大丫鬟,一個隨侍太監(jiān),四個二等丫鬟,四個二等太監(jiān)。
兩個大宮女不用元瑾自己挑,她阿爹阿娘的意思是他倆給選,此行過來主要挑的是剩下的二、三等的宮女太監(jiān)。
元瑾被景帝抱到這一群人面前,感覺很不適。
階級的差別就是這么大,而元瑾無力更改,為了減少這種不適感,元瑾草草地指定了昨天和她一起回宮的丹霞。
問了下剩下的人“家在哪里,會什么技能,今年幾歲”后,又把份例上的其他人補齊了。
只是空下來近身隨侍的太監(jiān)名額。
看見景帝不解,元瑾解釋:“阿爹這里都是伶俐的,女兒性子懶,就想向阿爹討一個小路子,孩兒看他最是機靈,且昨天他也是救女兒受傷的,所以,阿爹就成全了女兒吧。”
誰能抵得住小閨女奶聲奶氣的請求呢?
這一番攻勢下,景帝不僅答應了把小路子賜給元瑾,還稀里糊涂地答應了她輕罰昨天隨侍的人。
惹得身后的魏公公感謝的一瞥,魏公公向來知道這個小主子心地善良,但他萬萬沒想到,繼昨日她能為一個奴才請御醫(yī)之后,今年還能惦記昨天隨侍的人。
細節(jié)之處見人品啊。
元瑾隨阿爹吃完飯后,走到景帝日常批閱奏折的地方,本來想拿起自己往常看的書,和阿爹一起開始親子時間。
不料景帝招呼她過去,一字一句揉開了掰碎了地給她講昨天發(fā)生的各種事情。
元瑾聽的一臉認真,這可是一朝皇帝親自教學。
這才明白,昨天那個朝自己撲來的瘋婆子是原先的憐嬪娘娘,而幕后黑手尚且不知。
元瑾歪著腦袋,好奇為什么阿爹要跟自己說這些。
景帝看著自己孩子懵懂的眼睛,用手撫摸她發(fā)頂。
意味深長地說:“你可知這林憐兒的父兄是誰?”
元瑾答道:“兒知道,熙朝實行的是改革的分封制,地方太守有軍事權(quán)和行政權(quán),整個大熙朝共有九州四十八城,而林憐兒的父親就是錦州太守。”
景帝問元瑾:“長安,朕唯你一女,一想到昨日你差點離朕而去,生死之事,縱是人間帝王,也力所不及。一想到有人暗地謀你性命,朕寢臥不安,朕恨毒了那些敢行魍魎計策的小人。為長久計,朕想活剮憐嬪,夷其三族,孩子,你意下如何?”景帝說話帶有上位者特有的傲慢和漫不經(jīng)心,卻一點都不掩飾帝王鐵血。
元瑾這一刻,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升起,眼前的阿爹這才初初有了天子一怒,伏尸百萬的真實。
夷三族,元瑾感覺有些喘不過來氣來,那得殺多少人呀。
“林家家族上下共計365人,其中垂髫小兒六人,耄耋長者12人,青壯少年共347人。”站在陰影里的魏公公回答道,原來是元瑾不知不覺的問出了心中所想。
“阿爹不能不殺嗎?”元瑾咽了咽口水,問道。
“長安,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你。萬不可婦人之仁。”
這是元瑾生平第一次直面封建皇權(quán)的威懾之力,她只要稍稍一點頭,三百多人便會立時人頭落地!
而她是大熙朝唯一的公主殿下,何人敢多說什么!
可她不僅僅是大熙朝的殿下,她也是曾經(jīng)那個生活在新世紀里,成長在人人平等時代中的思政大學生,根據(jù)那刻在她靈魂中的信念,她無法輕易點頭。
烙印在她內(nèi)心中的意識告訴她:只有法律才能定人之罪。
元瑾的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看著等待她回答的父親,她知道阿爹想要她什么樣的回答,但是她不能。
一個人的靈魂是寶貴的,而迫害他人的兇手不值得她付出這個純凈的靈魂。
兩種價值觀體系就這樣突然地產(chǎn)生了沖突。
元瑾身為熙朝公主,理應維護皇室威嚴;
而魏瑾身為新時代人類,卻實在無法坐視一人犯錯,全家連坐的封建糟粕,在魏瑾看來這與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有什么區(qū)別?
前世與現(xiàn)實的沖突,良善與權(quán)力的抉擇,身為大熙朝公主的魏元瑾又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