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薈芷樓開溜之后,李溯悶頭跟在巧兒屁股后頭,巧兒心情格外爽朗,在各式各樣的店面小攤之間往來穿梭。
正值午時,東市熱鬧異常,街道兩旁招牌旗幌應(yīng)接不暇,叫賣吆喝梆子聲不絕于耳,李溯東瞧瞧西瞅瞅,尾著巧兒在人潮中穿行,還恰好與兩隊遠到大禎行商的東胡人士擦肩而過。
那些高大頎長白膚金瞳的異邦人看到面生青瞳的李溯穿著中土素衫,頻頻扭頭看他。
對此境況李溯早就習(xí)以為常,他沖那些胡人咧嘴笑了笑,英俊樣貌又討來兩個東胡女子的飛吻。
他臉色一變,趕忙快步追上巧兒,又惹得熱情奔放的異邦姑娘嬌笑連連。
二人又走了一炷香時間,終才來到東市正門,隔著寬闊的青虬街抬首遠眺,越過熙攘人潮,已能望見幾十丈外有“飛鳶門”三字佇然立于內(nèi)城墻圍之上。
朝左右看去,只見白玉地面如熟宣,灰石城墻如鎮(zhèn)紙,一副人間華景躍然眼中,磅礴浩然渺不見邊。
李溯站在東市牌坊之下,觀那青虬街上車水馬龍行人紛紛,有香車寶馬踱踱,有驢牛貨車悠悠,有錦衣羅衫踽踽,有粗麻布衣匆匆,艷陽天下,盛世昌隆。
“不知大琹有無此等盛況?立國祭還有月余便至,到時街上肯定更為熱鬧喜慶吧,還要與香秀去西市游玩,該買些什么贈她才好?”
“立國祭之后,還有清明、中秋兩節(jié),荷燈、沐云兩祭,若能與香秀一同度過,該是多好的光景?”
“也不知……”
李溯立在原地還要往下再想,思緒卻被巧兒出言打斷,“看什么呢?”
微微搖頭,李溯兀自穿過街道,這回換作巧兒跟隨在后,她盯著少年背影,輕輕嘆息。
走過青虬街,入了飛鳶門,二人在內(nèi)城御車坊搭乘馬車回府,等到了呂府門前時,已經(jīng)未時過半。
呂府門前的長興街異??諘纾钏莘较埋R車,便看見一個嬌俏身影舉著油紙傘立在呂府大門左近,還不時往里邊張望。
見狀,李溯心中一軟,趕忙迎了上去。
巧兒遠遠看著沒有作聲,“這妮子昨日已經(jīng)來過,今早從國子監(jiān)散學(xué),竟又來府上候著了?”
香秀昨日尋找李溯無果,今早上學(xué)時一直心神不寧,雖然是太子將李溯領(lǐng)走的,可昨晚在呂府飯桌上,她一直旁敲側(cè)擊地詢問李溯下落,那清麗婦人就是不肯明說。
她不禁懷疑,李溯是否因陳國一事被太子軟禁了?于是,今日她抱著忐忑的心情,想再來呂府等待試試,不求與李溯說得上話,只要能知道李溯回到府上便好。
從散學(xué)時算起,香秀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已經(jīng)足有一個多時辰了,好在呂府門前清冷,她站在這里也不會遭人閑話。
倒不是呂府沒請她進去,只是她覺著自己名不正言不順,頻頻出入?yún)胃行╇y為情,況且,李溯不在場時,與未來婆婆相處也是一件極其考驗心智的事情。
雖然那清麗婦人知書達理和藹可親,說起話來一點兒也不似長輩,就宛若一個年紀稍長的姐姐。
可這樣一個溫和女子,怎么就成了自己婆婆呢?如若她不是李溯母親,香秀其實很樂意與她相處,但婆婆二字在眾多女子心里,其實都是一道邁不過去的坎兒吧?
今日香秀執(zhí)意要在門外等候,呂府門房別無他法,只有通報到陸思卿那里去,陸思卿得知只是沖身邊的阿芊笑道:“這妮子,即癡心,又懂分寸,倒是個賢內(nèi)助的好苗子?!?p> “主母這番話可是極高的評價了,可惜香秀姑娘沒能親耳聽見。少爺?shù)故呛酶猓瑢さ萌绱肆计?。?p> 阿芊話方出口,又想起少爺昨日被東宮帶走至今未歸,頓時慌了心神。“啊……阿芊不是有意提起少爺?shù)?,主母莫怪?!?p> “怪你作甚?難不成是你將少爺藏起來了?”陸思卿微微一笑,反而與阿芊打趣。“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避而不談那是掩耳盜鈴,東宮既然已經(jīng)派人解釋過,還何必耿耿于懷?我若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性子,就憑你們少主在前線屢屢犯險,我早就犯上心疾了?!?p> 阿芊沒能安慰主母,反被主母安慰了一番,霎時小臉通紅赧然怯笑。
此時令陸思卿主仆二人沒能想到的是,她們心心念念的少爺,其實已經(jīng)站在自家大門口了。
當下,香秀即便已經(jīng)知道李溯不在府中,可要是不為李溯做些什么,她總覺得于心不安,就算是站在門口守株待兔,也總比回到家中心神不寧的好。
她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偏頭看向呂府大門了,明明李溯并未從自己眼前進門去,可她總希望李溯能大大咧咧地自呂府門中走出來。
“香秀,你怎在這,不進去么?”
聽到有人發(fā)問,香秀先是一驚,繼而回過頭來慌忙解釋:“不是……那個……我……”
等望清眼前是誰后,她恨不得立馬撲到對方懷中,但大庭廣眾之下,且在呂府大門前,香秀還是有心無膽。
她強忍胸中激動,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袄钏荩∧慊貋砹?!”
“傻貓兒,來了多久?怎么不進去?”看見香秀在門前等候,李溯心中便如蜜罐打翻一般,那甜味兒,就差將他的心肝給腌漬成蜜餞去了。他也不顧旁人眼光,牽起香秀小手往府中走去。
香秀本想拒絕,可被李溯那只溫?zé)岬氖纸o牽著,她舍不得撒開。
進府后,李溯本想先去洗浴一番,可香秀在旁不太方便,折中之后,他打算至少先回房換身干凈衣裳。
此時,二人走在灰白石條搭建的石廊下,正午光柱透過石條縫隙,斜斜將一對璧人肩膀照亮,李溯撥開長長垂下的枝干,就和在蟢子河邊替香秀撥開柳枝一樣,只不過,這邊石廊上爬著的植物是葡萄。
他微微一笑,想起了小時候騎著爺爺脖子要摘葡萄吃的情景,結(jié)果摘下的是一串未熟青果,酸得他面目都縮成一團,想到這些,李溯頓感心中一暖,便將此事講給了香秀聽。
貓兒姑娘笑得梨渦生漣,“想不到你兒時竟是一只小饞蟲!”
“誰人兒時不饞?”
“嘻嘻,這倒是。”香秀笑罷,又說:“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纏著我娘,要吃糖葫蘆、麥芽糖、蜜餞,后來,牙齒就壞掉了。”
“疼嗎?”
“疼啊,但還是想吃。”
兩人相視一笑,李溯打趣道:“你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對啊,就和現(xiàn)在一樣。”
心里一緊,隨之李溯的手掌也一緊,香秀亦用力捏著他的手,以作回應(yīng)。
石廊走盡,二人來到一座小小園林,道路左右,分別是兩個人造湖景。
左側(cè)的石牌上寫著棲風(fēng)池,池中錦鯉井然有序地游動著,它們在水中排成一條前曲后彎的弧線,巧妙地將小池一分為二。
右面則寫著拘星潭,潭邊淺水生著香雪花與鳶尾花,惹得蜂蝶紛飛,蜜蜂振翅極快,在花叢間嗡嗡游曳,花蝶扇翼極慢,于芬芳里幽幽上下。
李溯此刻無心觀景,他拉著香秀自園林中間的廊橋疾步而過,“一會兒我先換身衣裳,然后去給娘親問安,你也同去吧?!?p> 香秀輕垂螓首耳根發(fā)紅,又是去臥房,又是去問安,當真與妻子無差了。頃刻間,她胸中旖旎叢生,只輕輕吐出兩字,“依你。”
到了李溯房前,只見房門洞開,巧兒早在房中開窗透氣翻找新衣了。
見著她,李溯神色倒是如常,香秀卻莫名有種不適之感,想到由這樣一個美妙女子日夜侍奉在李溯身邊,她心中就酸得快滴出血來。
李溯沒能察覺異樣,他大大咧咧拉著香秀進屋,對巧兒笑道:“巧兒姐,方才你還在我們后頭呢,如何跑到前頭去的?”
巧兒極其敷衍地彎了彎唇角,“本想趁你們親昵之際提前將屋子整理好的,沒曾想,你倆這么不經(jīng)事,這就來了?!?p> 聞言,李溯香秀俱是臉紅,李溯羞赧居多,香秀害羞之余則大為氣惱,“這女子出口便是輕佻之語,若常伴李溯身側(cè),還不知會發(fā)生什么呢?!?p> 如此想后,香秀面色一變,看向巧兒的眼神也變得清冽。
巧兒對此熟視無睹,她將找好的衣物放在床榻上,隨后又赤足從羊絨地毯上走來,“衣裳我找好了,溯溯你趕緊換上。”
“巧兒姐,說了多少次,地上涼,你趕緊穿上鞋?!?p> “地上能有多涼,比得上心涼么?”巧兒似笑非笑地白了李溯一眼,隨即將玉足伸進繡鞋里?!拔胰ソo你打水?!?p> 隨后,巧兒兀自走出屋門,香秀的目光則從未從她身上離開過,見巧兒離去,她繃著的俏臉終于支撐不住,垮了下來。
“一直以來,你飲食起居都是她在照顧么?”
“嗯?!?p> 香秀默不作聲,氣鼓鼓一屁股坐到圓凳上。
李溯略感無奈,只得上前陪著。“從我十歲起,巧兒姐就在照顧我了,我與她形同姐弟,并未有過越線之舉?!?p> 小妮子點了點頭,對于李溯的話她是十分相信的,只是,只是……她過不了自己心中那關(guān)。
李溯看香秀不言不語,心中有些慌亂,他不知該如何出言緩和兩個女人間的關(guān)系,他好幾次話從口出但卻欲言又止,就是怕說錯了話。
等了半晌,香秀也沒見李溯憋出個響屁,心中對巧兒的嫉妒便又多了一分。想到自己從國子監(jiān)散學(xué)后,一口茶一碗飯都未用過,心中酸澀更勝。
其實,此刻李溯說些什么都是好的,就怕他這樣一直沉寂下去,但這十六歲的少年又怎會懂得這些?
對于男女之情,他笨拙得像一頭出生不久的小馬駒,走還走不利索!
就這樣,李溯與香秀二人靜默地坐在房中,直到房外腳步聲臨近,是巧兒左手摟盆、右手提著油紙包回來了。
她面無異色一切如常,先是將裝滿溫水的銅盆放在盆架上,又提著油紙包,將方才從東市打包的小食點心裝入盤中。
李溯抿著唇,滿懷歉意地看了巧兒一眼,后者朝他撅了噘嘴,說道:“香秀姑娘唇色蒼白面無潤色,肯定是因為等你連午飯都沒吃過,你快招呼她吃點兒東西。”
隨即,李溯雙目移向香秀,貓兒姑娘詫異地看了巧兒兩眼,又向李溯解釋道:“其實伯母有請我進來吃飯的,是我自己不愿……”
“傻貓兒。”見著香秀為自己挨餓,李溯心疼萬分,連忙給香秀端去薈芷樓的桂花糕。“薈芷樓的招牌點心,你快吃?!?p> 香秀拿起甜糕,心不在焉地咬上一小口,沒曾想巧兒卻看不下去,直接將羊肉餡兒餅整個遞了過去:“肚子餓的時候,還是要吃些肉才管飽,你看你瘦瘦弱弱的,再長些肉才好看呢,日后也好生養(yǎng)哺乳。”
鬼使神差地,香秀接過巧兒遞來的肉餅,此時她的臉皮,可比那張重新熱過的餅皮燙多了。但莫名其妙地,她心中對巧兒的嫉恨卻少了許多,雖然巧兒方才說的話依然相當露骨,但是聽在耳中,好像極為受用?
“慢慢吃,吃完記得替溯溯擦洗身子更換衣物。”
巧兒交待完這些事宜后再次邁步出門,“他今早練功出了許多汗,多給他擦擦后背,水不夠熱的話你盡管吩咐下人去燒,呂府上下現(xiàn)在都認得你的?!?p> 香秀沒有答話,此刻她雙頰緋紅兩耳滴血,只抱著一張羊肉餡兒餅不知所措。
“為人妻子,這些都要學(xué)的,日后我與主母會慢慢教你。”巧兒出門回身,替李溯二人關(guān)上房門前,又交待道:“溯溯,可別在房里耽擱太久,主母還未見你呢?!?p> 房門啪一聲關(guān)上,房內(nèi)兩人均面紅耳赤,他們望向彼此,先前那些芥蒂此時都已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