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一 “人類”
多么不可思議，世上居然有人會這么想。
如果讓孤鳴知道，估計會覺得要么自己瘋了，要么對方瘋了。
當(dāng)然，孤鳴并不會知道，因為他并沒有直接感受到余暉的意識。他們就像是連接到了同一個無窮大的數(shù)據(jù)庫，但是他們相互之間還沒有產(chǎn)生連接。
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之間是處于一種單向透明的狀態(tài)。余暉能夠感知到孤鳴的一部分意識，但是孤鳴完全無法讀取余暉的意識。
對他而言，余暉或許就是一團涌動的有生命的黑暗。雖然比起古輝這樣的存在，一團會思考的黑暗看起來要容易理解得多，但也沒好到哪兒去。
幸好，孤鳴還沒注意到有這樣一團黑暗在注視著自己。對于他目前的精神狀況而言，這大概是一件好事。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噴涌而出的光焰，借著灼熱光焰投下的搖曳火光，再次靠近了廢墟中的那些融化了一半的人類軀體。
比起之前，他的心情已然平靜了許多。雖然他很清楚，眼前的景象對于他了解的任何人類而言，都是足以令人發(fā)狂的可怕情景。
但是，也許是之前受到的震撼實在是太大，完全地超出了孤鳴原本的閾值。所以不可思議般地，他看著眼前的景象，一邊覺得自己理論上應(yīng)該會感到恐懼，一邊卻只覺得異乎尋常地平靜。
很奇怪，雖然自己只在那個裂縫里待了一小會兒，但卻仿佛已經(jīng)在里面待了億萬年。以至于自己此刻再看到這些景象，只覺得有種恍如隔世的朦朧。
畢竟，與宇宙的湮滅比起來，眼前的處境就顯得實在有些沒什么大不了。
是的，他一直自認為的所謂“人類”，實際上只是另一種智慧生物的“智能載具”。它們甚至擁有這具身軀或者說這副“載具”的最高控制權(quán)，可以在它們認為有必要的時候，自由地將“自動模式”轉(zhuǎn)換成“操作模式”。
人類的一切所謂的文明活動，實際上都沒有什么意義。因為對方真正需要人類做的，就是為它們高效地采集能源。
人類以為長角是人類用來吸收轉(zhuǎn)化能量的器官，然而實際上，人類才是用來載著長角到處跑的跑腿工具。
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長角都不在乎人類在瞎折騰什么。
畢竟，它們擁有最高控制權(quán)。那就是，人類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賦予吸收和轉(zhuǎn)化能量的功能，人類只能算是個外設(shè)，依賴于長角這個能量中樞存在。
人類以為自己折騰出了文明，建造出了城市。然而實際上，真正的控制者壓根就無所謂。
這就是人類的文明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湮滅在黑暗中的原因。
孤鳴苦澀地想道，這哪算得上是什么文明湮滅呢，這只不過就是真正的控制者關(guān)掉了滿地亂跑的智能載具的開關(guān)而已。
僅僅只是得知了這個事實，就足以令無數(shù)人為之崩潰、為之發(fā)狂。
孤鳴也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也已經(jīng)開始崩塌傾毀，再也無法恢復(fù)如初。
但是很奇怪地，他仍然算得上清醒和冷靜。就好像他原本的精神閾值只有一小點，但是經(jīng)過之前的那些難以描述的接觸，他的精神閾值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增長了好幾倍。
于是，盡管原本的精神領(lǐng)域發(fā)生了崩塌，但是因為整體的面積已經(jīng)擴大了不少，所以新增的部分仍然還完好地支撐著。
這種現(xiàn)象甚至還表現(xiàn)在了對痛苦的感知上。盡管痛苦仍然是同樣的痛苦，但是因為它在整個精神領(lǐng)域中占的比例變少了很多，所以感受到的痛苦也好像是被稀釋了一樣。
就好像同樣的一杯水，以前自己就是這杯水。現(xiàn)在這杯水被倒進了一片海，而自己則變成了這片海。
孤鳴并不清楚這種變化是如何發(fā)生的，也許在自己的意識感知到那個超然存在的瞬間，這種變化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
這甚至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聯(lián)想，就是……對方之所以會突然讓他看見宇宙的湮滅，看見萬物的消散，讓他感受到凌駕于一切事物之上的超然存在……
這一切看似毫無緣由的舉動，實際上真正的意圖就在于，讓他不至于因為接下來要面對的一切而崩潰發(fā)瘋。
畢竟，當(dāng)一個人親身經(jīng)歷了自己所認知的宇宙如何湮滅之后，這世上就很難有什么事情能夠讓他崩潰了。
孤鳴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是不是自作多情，但是不管怎樣，在經(jīng)歷了前面那一系列巨大的震撼和極度的畏懼之后，此刻的他平靜得出奇。
他在廢墟間攀爬著，一個個地檢查過這些半融化的人類軀殼。
它們看上去都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反應(yīng)，正如孤鳴的料想那般，成為了完全的空殼。
看樣子，也許真就如同先前在那超然存在的意識中所感知到的那樣，在這些人類的軀殼之內(nèi)，還沒有形成真正的意識。
想到這里，孤鳴不由得一陣恍惚。
他回想起往日里接觸過的一個個人類，他們的一舉一動、言語神情，如今他們的面容都已經(jīng)在光焰中融化得難以辨識了。
誰能夠想到，他們還算不上是真正的生命呢？如果沒有那種超然的視角，誰又能看得出他們和自己有什么區(qū)別呢？
搞不好比起成天板著張冷臉的自己，他們看上去還更像“生命”一點呢。
而他們曾經(jīng)孵化到一半的意識，如今又去了哪里呢？
也許只有那個超然的存在才能夠知曉這一切的答案吧。
一瞬間，孤鳴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連接上那無窮的意識，想要得知一切的答案的想法。但是他馬上就驚醒過來，趕緊打斷了自己的念頭。
不管怎樣，他還是很畏懼與對方的接觸。
盡管對方非常地溫柔，但并不代表對方就并不殘酷。實際上，有時候以人類的視角來看，對方可以相當(dāng)?shù)貧埧帷?p> 意識到自己的思緒再次不受控制地向著那個超然的存在飄去，孤鳴又一次趕緊地打斷了自己的思緒。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重新轉(zhuǎn)移回眼前的景象上來，經(jīng)過方才的探索，他確認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個長角的蹤影。先前自己在失去意識之前見到的那堆小山一般的長角，已經(jīng)一個不剩地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很顯然，它們因為某種原因集體選擇了舍棄這些人類載具。
不用想，遠處的城市里定然也是這樣的一副景象。盡管城市里的那些人類軀體，并不會像在這里的這些一樣被光焰炙烤融化。但是他們肯定也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印象當(dāng)中的人類，而是變成了一具具沒有意識的空殼。
否則，沒有辦法解釋此刻他周圍的世界為何如此寂靜。
天極塔倒塌，光焰從地底裂縫之中直沖穹頂。這么大的事，居然沒有造成任何的騷亂，沒有看見任何一個人來這里察看情況。
遠處的城市如此寂靜，聽不到一點人類活動的聲音。
這實在是太過違背常理了。
孤鳴想，遠處的城市想必已經(jīng)是一座死城了。
一具具成為空殼的人類軀體橫七豎八地倒在各個角落，一段時間以后，它們就會崩解消散，重新成為黑核星的一部分。再過一段時間，連城市的廢墟也會崩解消散，溶解一般地消失在星核的地表上。
這種事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過很多次了，將來也許還會發(fā)生很多次。
但是此時此刻，孤鳴想，他需要找尋一個答案。
他轉(zhuǎn)過身從廢墟中躍下，避開噴涌的光焰，朝著地縫的裂口處走去。
——人類誕生于星核內(nèi)部的光焰之中。
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這一幕，孤鳴想，也許他就是第一個親眼去見證這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