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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荃戰(zhàn)記:失敗的歷史

  也許如宮人所說,自己本就是克母的命,生母不喜,養(yǎng)母早喪。

  一日失去母親庇佑的公子退跪在二公主的靈柩前,哀聲痛哭,情難自已;嗓子已經(jīng)哭啞,心里的哀痛卻沒有得到絲毫緩解,只恨不得自己能隨母一起去了。

  宮人皆匍匐在地,請公子們移宮:“公子,夫人走了?!?p>  “滾!”公子退猛地站起來,守在靈柩前,不讓宮人靠近自己,雙眼通紅,眼神兇狠,就像一頭沐血的幼獅,呲著獠牙護(hù)著母親。

  “媛媛!”公子禎厲聲道,卻是不知道該勸阻什么,半晌,哽咽道,“阿母……走了?!?p>  公子退崩潰大哭:“不要!”

  年僅八歲的公子禎牽著弟弟,送二公主的靈柩出永福宮,又目送永福宮換上肅穆的黑色幔帳,曾經(jīng)熟識的器具蒙上灰塵,整座宮殿在身后的記憶里慢慢變得暗淡無光。

  公子退年紀(jì)尚小,二公主離世時剛滿五歲,夜晚夢里總是想起曾經(jīng)的事來,??藿兄鴱膲衾飹暝褋?;公子禎不厭其煩地拍著兄弟的背,唱著記憶里的歌哄他睡覺。

  “那日木棉花落地,冷霧里照進(jìn)了陽光,

  黑尾鴟在海上盤旋,波浪拍打在怪石上,

  遠(yuǎn)方而來的船只,滿面憂愁的人們,

  倚在船艙里說著異世界的話,

  沖高的海浪沒過這疲憊不堪的船只,

  卻掩不住他們眼中的堅定,

  我突生念想,想去看看這些人所在的世界,

  這里的生活一成不變,昨日與今日與明日都是同一模樣,

  我突生念想,想去看看陽光照耀的地方,

  堅定的眼神,和燦爛的笑容,

  這都是讓我心動的地方,

  ……

  ……”

  公子退靠著枕頭,混混沌沌地又陷入夢魘之中,似乎又回到了兩歲多的時候,那時海界突然與大陸斷了聯(lián)系,阿母望著本該飛往海界的訊蝶盤旋在王宮上方整日不去,心焦不已。因著與海界聯(lián)系不上,阿母寄希望于游歷大陸的琉州師君們,希圖他們能清楚海界的變故。

  那時,阿母要往北寧神臺祭祀上天,突然收到小舅舅為他那個好友折返秦中的消息,一面聽著小舅舅匆匆?guī)拙涞慕忉?,一面望著海界的輿地圖憂心:“罷了,太陽本不是海界之人,命中又多情思,不卷入這事也好?!?p>  玉河姑姑叫人領(lǐng)他們兄弟先下去,勸道:“殿下先莫多想。海界的事還未查明,也許只是風(fēng)暴阻攔了訊蝶也說不定?!?p>  “可我這心里總是放心不下,感覺海界出了什么大事。”阿母憂愁道,“再多派些人打探海界消息,若有結(jié)果,立即呈報給我?!?p>  媛媛不愿意阿母去神臺祭祀,鬧著要隨阿母前去,誰知二公主鐵了心不帶他去,哄著他睡著了,第二日早早帶著宮人出宮,誰知媛媛也是個死心眼,醒來了便哭著鬧著要找阿母去,滿宮里的人都哄不住他來,只好求到代文侯面前。

  文侯聽了宮人的回話,眉頭緊皺,耐住性子安慰了媛媛幾句,沒想到媛媛不領(lǐng)情,還是鬧著要去找阿母,文侯愈是安撫他愈是鬧騰,掙開宮人們就往外跑。文侯也生了氣,命人把媛媛關(guān)進(jìn)偏殿反省。等到公子禎得了空去文華殿偏殿看弟弟,卻見到媛媛已經(jīng)哭的背過了氣,昏倒在床上,床邊立著一群太醫(yī)院的醫(yī)官,其中不乏專門為公子禎預(yù)備的兒科圣手。

  醫(yī)官無用,只道小公子體弱氣虛,心血不足,如今氣血攻心,心脈受損,難以保全。

  可憐公子禎憂心兄弟重病,不敢離開一步。夜半更涼,一黑袍人斂聲靜氣而入,從床上抱過媛媛在懷中轉(zhuǎn)身離去,風(fēng)隨意動,不知一瞬走到了何地,聽見身后腳步響動,駐足一看,原來是公子禎擔(dān)心兄弟,不知何時醒來竟跟在他身后走來。夜深月冷,公子禎不敢停歇,一路小跑快走地跟在他身后,突然見他回頭,倒是嚇得退縮了一步,咬著下唇要跟不跟。

  “你隨我來做什么?”黑袍人問。

  公子禎眨眨眼睛,盯著他懷中被黑袍遮住的孩子,道:“并非我隨著你,而是你抱著我的弟弟,你可以把他還給我嗎?”

  黑袍人道:“天下逝世的孩子那么多,也是別人的兄弟、姊妹,并非只有你的兄弟夭折早殤;若是有人像你一般跟在我身后,我便把他們的兄弟姊妹還給他們,那對世上的其他孩子不是不公平嗎?”

  “媛媛是我弟弟,我要保護(hù)他的,”公子禎慢慢往前一步,鼓起勇氣道,“你帶我走吧。我不會哭的,你讓我和阿翁、阿母告別一聲就好。”

  “二公主之子,某不敢相強(qiáng)。既然禎君要這孩子,某便還你,只是給你也無用,他已經(jīng)死了?!?p>  公子禎上前握住媛媛落下的手,冰冷得很,他握著媛媛的手貼在臉上,疑惑地道:“弟弟的手好冷,是凍著了嗎?”

  黑袍人不解地看著公子禎,突然問道:“禎君是不知何為死亡嗎?”

  公子禎慢慢搖搖頭。

  “過來,”黑袍人伸出手放在公子禎的手中,“冷嗎?”

  握住自己的手溫暖而厚重,公子禎疑惑地又貼近弟弟的手,半晌,帶著哭腔問道:“為什么會這樣?”

  “生死有命?!?p>  “什么是命?弟弟的手是冷的,我的手是熱的,是不是我的命比媛媛長?那把我的命分一半給媛媛,好不好?我不想要他這樣?!?p>  “禎君,”——公子禎忍住哭意,抽噎著應(yīng)道。——“神明在上,人不可隨意向天發(fā)誓,神明可不計較你的年紀(jì)多大,他總是記得你所有的誓言。”黑衣人身影突然消失不見,甚至連周圍的迷霧也慢慢消散,露出滿樹淡紫色的花骨朵串兒,風(fēng)一吹,花骨朵掉落在他和懷中的媛媛身上,月夜無聲。

  北寧神臺侍候的侍者早起打掃山門,看見門外靠著兩個小孩兒,小點的孩子被兄長摟在懷中,大點的孩子睡夢中眼角仍掛著淚滴;鞋底有泥,繡著回字紋的衣角還帶著清晨的露水。

  二公主聽仆從稟告公子禎帶著小公子來到距南潯(代國都城)三百里之遠(yuǎn)的北寧神臺,不疑有他,散發(fā)赤腳,披著長袍,扶著宮人匆忙趕往山門。公子禎見了阿母,心里為弟弟的擔(dān)憂、恐懼、不舍,都一齊涌上來,也顧不得還是當(dāng)著眾人的面,便撲進(jìn)阿母的懷里放聲大哭。

  “我兒,你怎么來這了?”二公主松開宮人的手,上前抱緊公子禎在懷。

  “阿母……阿母,”公子禎哭道,“弟弟好冷。”

  二公主瞧見雙眼緊閉,嘴唇發(fā)白的小兒子,環(huán)手抱緊公子禎,低頭親親他的額頭,溫柔地道:“好無瑕,弟弟沒事,你累了嗎?去睡一覺好不好?”話畢,又抹去他臉上的淚水,吩咐玉河上前帶他離去。

  黃昏時分,公子禎從睡夢中醒來,聽見門外傳來“咯咯”的笑聲,推開門一瞧,卻是阿母帶著媛媛坐在玉蘭樹下乘涼,神臺里養(yǎng)著的小狐貍引著弟弟跑來跑去。海風(fēng)習(xí)習(xí),帶著一股大海特有的氣息,清涼的,咸咸的,洗去夏日的炎熱。

  “大兄~”

  奇怪的是,媛媛沖過來盯著他許久后,沒有像往常一樣撲上來,反倒拉著他的手“嘻嘻”笑道:“羞羞~大兄哭了哩~”

  公子禎被弟弟嘲笑,臉上也甚是不好意思,用手背擦擦眼淚,哼道:“你也羞!你在宮里總是哭鬧,煩得很!”

  媛媛歪著頭想了下,似乎回想起這幾日自己在干什么,回頭對二公主義正言辭道:“我也哭了。阿母不帶我去玩,我就哭!”

  “你還有理了你?”二公主瞪了眼媛媛,沒想到這是個不知怕的,也不知羞的,竟然咧著小嘴滾進(jìn)二公主懷里,甜甜地笑著:“阿母帶我來了,我就不哭了~”

  二公主笑著點了下媛媛的頭,嗔道:“小鬼靈精!”又拉過公子禎一并摟進(jìn)懷里,揉揉他的頭,安慰道:“沒事的。阿母在,一切都會沒事的。”

  夢魘逃脫不了,但是耳邊一直記著阿母那年夏日的話,也能讓人十分安心。

  “阿母~”

  公子禎伸出手摟住弟弟:“睡不著嗎?大兄唱歌哄你……那日木棉花落地,冷霧里照進(jìn)了陽光,黑尾鴟在海上盤旋,波浪拍打在怪石上……”

  “大兄~”

  “嗯?”

  “阿母……是不是因為我才走的?”

  “沒有這回事,不要多想了,以免阿母擔(dān)心?!惫拥澪孀⌒值艿难劬?,一把扯過被褥蓋到公子退脖子下,“媛媛乖,睡覺了?!?p>  雖然公子禎不說,但是公子退還是從阿母離世前的話語和宮人的態(tài)度中敏銳地察覺了一切。老人說,鮫人心頭血可活白骨,當(dāng)年公子禎抱著昏死的公子退來到北寧神臺,二公主以心頭血救回公子退,以致自北寧回來后一直病痛纏身,不到三十歲便香消玉殞。仔細(xì)想想,兒時的自己因為身體瘦弱,卻自北寧回來后未再喝過苦藥,反倒是身體一向康健的阿母,自那以后,湯藥不離身,就好像自己的命是從阿母的身體里一點點榨干出來的。

  公子退無法接受阿母離世,更是無法接受是自己害了阿母早喪,因此一直把自己關(guān)在永福宮不愿離去。代文侯念及公子退年幼,想讓王淑人撫育他長大,沒想到公子退心性倔強(qiáng),當(dāng)場跑回了永福宮,文侯不忍在母喪期間懲罰幼子,只好轉(zhuǎn)而先勸說王淑人,淑人并沒直接拒絕,只是表示自己身下還有還有公子橫,不一定能照顧得了公子退。文侯被駁了面子,很是生氣,便把公子退和公子禎一樣養(yǎng)在身邊。

  時值琉州靈主拜訪秦中,回程途中聽聞二公主逝世的消息,當(dāng)即調(diào)轉(zhuǎn)車頭趕赴代國。

  阿翁聽聞靈主車隊來到,慌亂地領(lǐng)著公子禎與公子退出城迎接琉州靈主。在旌旗獵獵的車隊中,公子禎和公子退被代文侯被推至身前,向馬車?yán)锒俗囊荒贻p女子討好道:“這便是無瑕和媛媛,夫人在世時視他們?nèi)粲H子,現(xiàn)也充作夫人子嗣送喪。”女子面容與阿母有五分相似,但不似阿母常有的溫柔笑容,女子眼眸黯淡,神色悲傷。

  琉州靈主根本沒有抬眼瞧他們,只抿緊唇望向前方。

  連騎馬并列于車駕旁的大司命也感受到了靈主的拒絕,低聲向靈主道:“殿下,二殿下曾有意囑托您照顧這兩個孩子?!?p>  “源哥哥,我答應(yīng)二姐的囑托,但也請你理解我的感受。因為他們,我二姐沒有留下一絲血脈,甚至為了他們英年早逝,你讓我如何接受他們?!?p>  大司命似很為難一般,側(cè)目看見這可憐的兄弟兩,未作多想便跳下馬,走至公子禎和公子退面前,蹲下身,溫和道:“殿下聽起二殿下提起二位公子,一直想著來代國見一見二位,卻是一些變故從沒來代國,實是不好意思,還望兩位公子見諒。”

  “不必惺惺作態(tài)了,她根本就不喜歡我和大兄。”公子退聰穎,雖學(xué)習(xí)海界話匆匆不過數(shù)年,卻已是精通;方才靈主與大司命那番話他全聽在耳中,因而神色激憤道,“我和大兄不是阿母的孩子。阿母為了我們放棄生育自己的孩子,更是為了我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靈主不喜歡我們,我全都理解。就和那些人說的一樣,是我奪走了阿母的生命,靈主若是不開心,盡管殺了我吧;我不怕死,只要能救回阿母,我什么都不怕?!?p>  “退君……”大司命很是驚訝,但還是很快便冷靜下來,緩緩說來,“我很抱歉用這種話欺騙退君。您說的對,殿下與二殿下是親姊妹,二殿下去世而沒能相見最后一面,殿下心中悲傷難以自抑,甚至對兩位公子,也懷有難解的怨恨;但退君和禎君是二殿下視之勝過生命的所在,是二殿下非常珍愛的孩兒,琉州和靈主也同樣珍愛兩位公子?!?p>  公子退扭身想要掙脫阿翁禁錮的手掌,他不想再聽大司命這虛假的謊言,卻是被大兄牽住了手。

  “您認(rèn)為卿在欺騙您嗎?因為宮中有流言說是您克死了二殿下,所以琉州一定是怨恨您的?”大司命似是看穿了公子退的心思,篤定道。

  公子退別過臉,似狠決卻帶著哭腔道:“不是如此嗎?”

  “的確,殿下的行為有些失態(tài)。”大司命認(rèn)真道,“無論您是否信卿的話,但請您相信,您與禎君是二殿下十分珍重,寧愿以生命換來的孩子,還請不要將生死放在嘴邊,輕易放棄二殿下對您的希翼;即便怨恨您的是琉州,也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p>  ——阿母的希翼么?

  公子退擋住臉,“嗚嗚”地哭起來。

  “無瑕,某為你取名為禎,愿我子護(hù)佑代國國人福氣安康?!贝暮顮恐∈雷幼呷胛娜A殿,接受百官朝賀。

  “媛媛,雖你未到入學(xué)的年紀(jì),但阿母提前為你取名,希望能早早定你心性。媛媛,從今兒起,你記住,你名字叫退,阿母希望你凡事可以退一步,性子不要太剛強(qiáng),一生平穩(wěn)幸福?!倍鲹е鹤?,如此道。

  與仁愛恭敬有禮的公子禎不一樣,公子退聰穎卻性氣乖張,行為偏僻。他學(xué)習(xí)詩書禮御,因著好勝,事事好爭個第一;他自己和兄長相處時不分尊卑,但別人膽敢冒犯公子禎,他又會揪住這點給別人沒臉;他身邊養(yǎng)著一群齊腰高的獵犬,時常帶著這七八條獵犬一起去撲了別人打架,明明是他打了人,受到責(zé)問倒能尋得許多理由,反叫對方先認(rèn)錯賠罪;有時候與兄長鬧了矛盾,明明坐在一旁賭氣,又能因兄長說一句話沒氣性地湊上去;幼時喂養(yǎng)的小獅子狗走了,他讓宮人好好安葬,還立了碑石,好好在碑下哭了一場才回。雖然屢次被頂撞,但文侯念及琉州勢力,且兼著長子護(hù)著,心里默默念了幾遍:算了,小孩兒也無壞心;每每都是壓制了怒氣,對公子退的過錯輕拿輕放,從未重罰過;連公子退在世子大選典禮上偷看上柱國武家女兒的事也一并輕輕放過,反倒還催王淑人去問武家女兒是否愿入宮為兒婦。

  因著疼愛長子,代文侯為公子禎大辦冠禮,并定于第二年春大婚;同年,賜北寧一十三城為幼子公子退封地,公子退成為代國第一個以十七歲年紀(jì)得賜封地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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