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2004年。
學貴從田中鎮(zhèn)水泥廠下崗到而今,已經(jīng)賦閑在家整整四年了。在這四年里,他靠著四個女子在外打工掙錢,蓮香又一刻不停地到處干零活,支撐著家里的日常開銷,他卻擺手擺腳當了四年的“太上皇”。因為生活不愁,學貴屋里只種了三四畝的田。在這四年里,他除了農忙會到地里去做活,其余的時間都沒管過田里的事。就連打農藥這樣的“男人活”都一直是蓮香在做,更別提菜地的活了。絕大部分的時間,學貴都在村里閑逛,大隊門口、祠堂里、菜市場旁邊的幾個小店子都是他愛去的地方。他每天飯一吃,碗一推,就往這幾個地方去了。他一天到夜就在這些地方同村里一些懶懶散散的男人打打小牌,同人炫耀炫耀自己的女子今年又給他交了多少票子回來,過年女子從外頭給他買了什么好東西,還有大女子結婚得了多少彩禮等等。聽兩句別人的奉承,心情別提多舒暢,他的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相比學貴的沒心沒肺,蓮香心里卻一直有樁心事。大女子金花在去年臘月嫁了人,女婿是嚴坊村人,隔得近,這一方面她相當滿意。天下的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女子嫁近一點,這樣好走動,有什么事也能幫上忙。女婿也是在北江打工,咱女子是什么人才就只能配什么人才的后生,這沒得挑。雖然是相親結合的,不過目前來看,金花嫁得還算可以,女婿家庭雖然一般般,但父母都是老實人,女婿也老實,沒有什么花花腸子。她倒不擔心金花。
現(xiàn)在屋里剩下銀花、蘭花和婷花三個女子,她們一年到頭在北江做鞋,日子也算安穩(wěn)。蓮香當然也不是操心她們三個。
至于九歲的興民,她雖然也有擔憂,這孩子太嬌弱了,什么活也不會干,身子瘦弱得風輕輕一吹就會倒。讀書也不行,現(xiàn)在上二年級的他,考試及格的都沒幾回。倒是像他爸一樣,愛玩點牌。不過,這孩子沒什么壞心眼,斯斯文文的,只是愛玩?,F(xiàn)在他也還小,看不準以后的事,蓮香要說多擔心也不至于。
按說蓮香的日子在這一片算是最好過的,家里起了新屋,女子成家的成家,大的大了,能給她掙錢。這幾年四個女子打工掙的錢她都存到什馬郵政儲蓄了,有三四萬呢!家里有新屋住,手里有余錢,有兒有女,一家人沒災沒禍的,對比譚家英她們這些背井離鄉(xiāng)苦苦討生活的人來說,這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
蓮香自認為活了這小半世,對哪個都沒虧欠。對內,她愛護兒女,勤勤懇懇地操持著這個家。說真的,蓮香可以說是這十里八鄉(xiāng)都難尋的勤快女人。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對學貴也是包容忍讓,很少有怨言。對外,她親切有禮,跟鄰居們相處都挺融洽。唯獨有一件事,一直像一根刺一樣插在她心里。
那是什么呢?
那就是她送出去的小女子……
這兩年屋里的日子越過越好,她閑下來之后就更加掛念自己那可憐的女子。擔心她在養(yǎng)父母家受委屈。金花出嫁以后,她更是憂心,擔憂她以后嫁人的問題。也不知道她多高了?長得像誰……
蓮香這些年一直想去看看她,哪怕偷偷地望上一眼……可是一直也沒勇氣,也怕那家的養(yǎng)父母會有意見,從而為難女子,因此一直也沒敢露面。只是學貴的堂姐來村里的時候,她會去打聽兩句,聽到堂姐說孩子挺好,她才稍微寬一點心。這便成為了這些年她心里的一樁不能對人提的心事。她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流淚……
清明節(jié)前幾天的一個中午,蓮香一個人在廳堂里枯坐著。慶來屋里這幾天都沒活,不用去下水泥。她表姐的采石場因為炸死了一個人也在年初停工了。田里的活呢,該忙的也忙完了,還沒到時節(jié)的又做不了。因此,她這幾天都閑在家里。學貴吃了飯就出門了,中午飯還不曉得會不會回來吃。興民又在學堂讀書。就是放假,他也不會在屋里待,成天跟一些野孩子到處瘋。附近玩得來的婦女,比如譚家英又常年在外打工;正英呢,又搬到油麻了。周圍的大孩子去打工了,小孩子一進了學堂,這周邊靜得連說話都有回聲。她通常會到前頭的慶來幾兄弟屋里去打發(fā)時間,這三姊嫂倒是跟她一樣,連蕪豐也沒去過兩回,就圍著屋里轉。不過,她一般下午才會轉到前頭的場地上去,上午時間短,又得趕著煮中午飯。
今天是個明媚的日子,春天的暖陽將一切都曬得暖烘烘的,幾只燕子從勺子巖飛來,停在不遠處的屋頂嘰嘰喳喳叫著,空氣里是春天特有的土腥味。蓮香就那么一直坐著,竟然靠在飯桌上打起了盹。
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覺有個人影站在門口,她一下驚醒過來。
“哎呦!”她一下失聲喊了起來。
只見門口站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單薄瘦弱的身子,亂蓬蓬的頭發(fā),女子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盯著蓮香。蓮香被這種眼神嚇了一跳。
蓮香覺得面熟,她想肯定是誰家的女子迷路了,便笑著親切地問,“你是哪個屋里的女子?”
女孩不作聲。憋紅了臉,站著一動不動。
“嘢,女子,問你呢?你找哪個?”蓮香覺得有些奇怪,這娃娃看起來怪怪的,不像是走丟的。
蓮香正準備走出去問個究竟,女孩怯生生地開口了,“你是蓮香?”
蓮香驚了一嚇,怎么還曉得我的名?到底是哪個屋里的女子?
蓮香笑著問,“你還知道我的名字。你是哪個屋里的?我怎么不記得?!?p> 女孩帶著哭腔說,“我就是你屋里的……”
蓮香一下明白了,怪不得面熟!細看,這模樣跟蘭花真是有七分像。她驚得睜大兩只眼睛,差點下巴又要掉了。蓮香有個毛病,那就是有時說著說著,一激動,下巴就會脫臼。附近跟她相熟的人都知道。有時幾人說著話呢,就聽見蓮香喊“哎呦,掉了,掉了”,接著自己用手托住下巴,慢慢地把脫臼的地方合上去,又跟沒事人一樣同大家嘻嘻哈哈話事。
聽到這話的蓮香臉色煞白地把女子讓進屋,
原來這個女子就是蓮香日思夜想的小女子,那個流落在外的孩子!女子現(xiàn)在名為小梅。小梅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到一些風聲,周圍的一些長舌婦,和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在背地里說她是她現(xiàn)在的媽撿來的,是別人不要的孩子。這在她小小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疑惑和傷害。加上爸爸媽媽確實對她跟兩個哥哥是不一樣的態(tài)度,她就更懷疑自己的身世。有一回她無意間聽到幾個女人說到她的事,說同村的花香大娘就是她親媽的親戚。怪不得花香大娘見她就親熱地很。她當時心里雖然明白了,可從來也沒想過去找自己的親生爸媽。因為她想,既然他們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們。
直到這一兩年來,爸媽對她更加苛刻。搖水、燒火、洗碗、掃地等屋里的零碎活全是她干。她漸漸長大,開始有些反叛,容易跟兩個哥哥拌嘴、起沖突。每當這時候,爸媽都偏幫兩個哥哥,有時兩個哥哥也會罵她是撿來的!雖然爸媽聽見了會罵他們不懂事,叫他們不準亂說。但是這還是令她很氣憤。氣她的親生爸媽,為什么要把我生下!生下我又為什么把我像丟塊破抹布一樣丟給別人!怎么不干脆把我掐死?
昨天下午,小梅在屋里掃地。二哥故意欺負她,往她掃干凈的地方扔垃圾。她鼓著眼睛罵了兩句,二哥上來就用手在她背后重重地拍打了幾下,她也不甘示弱,用指甲把二哥的肥臉抓出幾道口子。兩人的打鬧聲引來他們的媽,她媽不問青紅宅白,見兒子臉上的幾道紅印子,也不問小梅身上有沒有挨打,就狠狠地罵了小梅一頓,說她是白眼狼!養(yǎng)不熟!
小梅當場大喊,誰叫你們養(yǎng)的?把我丟水里淹死算了!
她哭著躲進了自己的屋里,連晚飯也不出來吃。小梅的養(yǎng)母去叫了一回,可小梅不理她。
其實,小梅的養(yǎng)母說出那句話后,心里也后悔。畢竟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有感情??蛇@孩子真的一直都不怎么同她親密,這令她很苦惱。而且小梅的性子不討喜,無論什么都是不哼不哈。兩個兒子是親生的,又會討好她,她自然會偏向一點。
說說小梅。小梅昨天晚上便想,要去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問一問他們?yōu)槭裁匆菪膩G掉她?
今天一大早,她就去找了同村的花香大娘,哭著逼問她自己的親生父母在哪里?;ㄏ惚槐频脹]辦法,告訴了她關于親生父母的信息。
小梅一個人跑出了村子,先是跑到了什馬鎮(zhèn),從鎮(zhèn)上搭羊山的班車到了羊山。從村口一路打問著找來的。
蓮香心疼地望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女子。她是那樣瘦弱,蒼白。明明已經(jīng)十歲出頭了,可看起來就如八九歲一般!不知她在人家屋里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
蓮香拘謹?shù)亟信幼?,手足無措地去房里捧出興民的吃食來給她吃。然后安置小梅看電視,自己慌亂地去張羅中飯。
中午十二點差一點,學貴慢悠悠地從大隊旁邊的一個小店子出來。他今天搓麻將,小贏了一把。心里正美呢。學貴心情大好地穿過幾條小巷子,搓著手進了門。一進門,他就看見一個瘦弱的女娃娃端坐在自己的飯桌上,面前是幾碗噴香的菜。
他抬眼瞟了一眼女子,沒有吭聲,直接往灶房去了。學貴從來不理人情世故,不管誰來,他都不關心,也很少張羅。不過他心里犯嘀咕:這不是過節(jié)不是過年,怎么今天吃這么豐盛?平日里他埋怨說吃來吃去就這兩個菜,蓮香還頂嘴說只有三個人,做多了吃不完。今天怎么五六道菜?還把過年留的臘肉都拿出來吃了。
學貴帶著疑惑進了灶房,蓮香正端著一碗蛋花湯,準備出門。
見學貴進來,蓮香小心翼翼地把湯碗放在灶沿上,拉過他,在他耳邊嘁嘁喳喳了幾句。
學貴鼓起一對眼睛,嘴里先哼了一聲,說“什么?她還找上門了?”
蓮香忙讓他小聲點,在他耳邊說,“先別說別的,什么也別問,她愿意住就住下,我好吃好喝待著?!?p> 學貴鼻子里又哼了一聲,算是同意了。
好不容易相聚的一家三口尷尬地吃了一餐飯。期間,興民從學堂里跑回家吃飯時,順嘴問了一句,“這是誰?”
“你要喊姐姐?!鄙徬愀嬖V興民。興民“哦”了一聲,又繼續(xù)吃飯。在農村,多的是堂姐,表姐,說不定是哪個遠房的表姐呢。興民想。
吃了飯,興民便跑去學堂了。學貴也往一個方向去了,他跟人家約好,下午接著玩。
屋里只有蓮香和小梅兩母女。蓮香給女子燒了水,找出一套不知是哪個女子的衣服,讓小梅去洗了個澡。等小梅洗完澡,她又交代女子在屋里看電視,別亂跑。自己則跑去菜市場長鼻子店里買了一些糖果餅干回來,擺在女子的面前,笑著說,“吃,吃?!?p> 小梅本來準備來質問的,看到蓮香這樣子,那些話又說不出口。她默默地享受著這久違的親情關愛,雖然她知道這是暫時的。
晚上,小梅就睡在蘭花和婷花的床上。
蓮香則一夜睡不著,覺得這是不真實的夢。
小梅在學貴屋里住了五天。這五天里,蓮香好吃好喝待著,還讓興民放學帶著她在村里轉。這讓小梅心里的氣消了一些。又看到蓮香披個藍色帽衫罩衣,弓著背在慶來的場地上跟著男人們一塊下水泥,心里隱隱理解了她的不容易。
第六天,小梅說要回去了,爸媽該擔心了。
蓮香沒留她,只是默默地把她換下來的那套衣服給她收拾了交給她。就像十年前,她送她走的時候一模一樣。
走到門口,蓮香忍不住哽咽著說到,“我也是沒辦法……委屈你了,女子……。以后你想回來隨時都可以。這里仍然是你的家?!?p> 小梅輕輕地點了點頭。一個人悄悄地出了羊山。她把蓮香洗干凈的那套衣服抱在胸前,心里瞬間釋然了。
回到姚家村,這邊的爸媽并沒有過多的責怪她。只是擔憂她的安危,這讓小梅很感動。她決定,以后好好在這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