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在平靜的大海上滑行著。海風(fēng)拂過木制的甲板，卷起陣陣水汽，拂在少女的臉上。金色的發(fā)絲迎風(fēng)飄揚(yáng)，卻遮不住少女精致臉龐上深深的憂愁。她用手撐著船舷，目光緊緊地鎖在遠(yuǎn)方的海天線上，不曾移開。海鷗在她的身邊起舞，卻更加凸顯了她的低沉。她像一尊雕塑一樣，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東方大陸的一處名勝：望夫石。
「在想他么……」
穩(wěn)重的腳步聲在不遠(yuǎn)處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聲音。這個留著藍(lán)色麻花辮的海軍上校，就從來沒有給過薇爾莉特一個好臉色。望著沉默無言的少女，男人冷冷的挖苦道，
「相比于這個，你更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那天殺人的樣子?！?p> 他的眉頭狠狠地絞在了一起，原本不羈的目光則變得更加兇狠。但是他沒看見，此時薇爾莉特的嘴角突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也是，反正你也只是個工具……我的戰(zhàn)友看到你，被你那張臭臉迷了心竅，簡直和弟弟一樣……但是這些人，自討苦吃，想欺負(fù)你，強(qiáng)暴你。結(jié)果我還沒來得及勸，他們就被你全殺了，血都流滿了甲板啊……你這個怪物，偏偏又聽了我的命令，幫我殺人……」
他說著說著，思緒卻又飄到了自己下落不明的弟弟身上。
「我把你作為武器送給弟弟，就是怕你哪天也像對我戰(zhàn)友一樣，給我來一刀。而且，我想讓你幫他殺人，保護(hù)他，在戰(zhàn)爭中讓我放心……為了這個，我不惜一切想保留你的獸性，用話激你，用命令約束你，把你洗腦成他的工具和武器，甚至在他跟我說，你在陸軍照樣把那些半夜想上你床的戰(zhàn)友一個個殺掉的時候，我也苦口婆心地勸他別管你……可是你這個頑固的小崽子，不，怪物，竟然被他馴化了，最后還沒保護(hù)好他……他不在了以后，你就徹底變了……你甚至不敢對敵人下手，還差點(diǎn)讓自己被砍死，到頭來我還得爬上火車去救你……」
「你讓我輸?shù)暮軕K啊，薇爾莉特……」他嘆了一口氣，硬生生擠出一個瘆人的微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明白……我當(dāng)時不明白……」
少女抽噎的聲音突然從身邊傳來，讓男人的眉頭因?yàn)轶@嚇猛地一跳。
她哭了？！
在男人一生的經(jīng)驗(yàn)里，在這種事上最不可能落淚的應(yīng)該就是她了。但是為什么——
「你在干什么？」
「我當(dāng)時不明白……什么是戰(zhàn)友，什么是親情，您說的那些，我全都不明白……在遇見少校以后，我才能體會到他人的存在……我把他當(dāng)做我最重要的人，可是我卻不會表達(dá)……他受傷的時候，我想帶他離開，但是他拒絕了……他哭著讓我走，告訴我他愛我……而我……卻不知道他說的‘愛’是什么……」
大串大串的淚珠從少女的眸子當(dāng)中滾落，悲傷、痛苦、后悔、自責(zé)、委屈……這些心情接踵而至，把她本就變得十分脆弱的心靈再一次扯的支離破碎。
「再后來，為了明白他的話，我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卻又被您說成用沾滿鮮血的手，寫替人結(jié)緣的信……我只是想明白他的心意啊……再后來，我漸漸明白了，明白了自己曾經(jīng)傷害過的，都是別人心里重要的人，都是別人心里的，像少校對于我一樣的存在啊……對不起……當(dāng)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我已經(jīng)都做了……少?！瓚?zhàn)友……上校的船員……還有，還有那些在戰(zhàn)場上被我……的人…………我都已經(jīng)做了……」
迪特福利特從沒有想到，自己當(dāng)年因?yàn)槌鸷薅摽诙龅脑捳Z，竟能對一個他認(rèn)為「沒有感情」的女孩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傷害。在這一瞬間，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對面前的少女產(chǎn)生了愧疚。
她還只是個孩子……她當(dāng)時什么都不懂啊……難道只是因?yàn)樗龝⑷?，自己就不能原諒她嗎？神啊，我———?p> 上校猶豫了一下，看著蹲在地上抽泣的薇爾莉特，史無前例的感到一種無助的恐慌。雖然他見過無數(shù)次帶血的軀體，但卻從來沒有見過因?yàn)樽约旱倪^錯而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孩。
「你不要哭啊……我——」
他想寬慰幾句，但是又不知道要說什么，該怎樣做。他突然明白，眼前的人并不是不想保護(hù)他弟弟，也不是故意要傷害他的隊友。坦白來說，一切他眼中的傷害，其實(shí)都是他自己的過失造成的。如果他對手下嚴(yán)加管束，薇爾莉特也不會被迫自衛(wèi)；如果他沒有一直向薇爾莉特灌輸「工具」的概念，薇爾莉特也就不會哭著服從少?！富钕氯?，別管我」的命令。
是的。他給她造成的痛苦，比她給他造成的折磨大的多。
要是基爾在這里就好了……他一定能好好安慰這個女孩吧……
上校從來沒有指望過弟弟來救他，但是這一次，他第一次感覺到，溫柔也是一種救贖。
……
當(dāng)太陽縮進(jìn)山頭那茂密的森林中時，一輛轎車緩緩駛?cè)肓丝諘缍制鄾龅那f園。原先宏大而雄偉的古典二層城堡，如今因?yàn)槿鄙俅蚶砗蜔o人翻新變得落魄而凋敝。銅質(zhì)雕花流下青綠的銹，發(fā)黃的石灰印著黑色的痕。青黃的爬山虎無力地掛滿了陽面的墻壁，卻又留下了大片大片枯死的盤虬，像極了風(fēng)暴過后岸邊漂浮著的破船板與碎屋頂，了無生氣。
「這個宅子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了，只剩幾個老媽子偶爾來打理下，因此就像要被廢棄了一樣?！沟咸馗＠爻堕_門上掛著的藤蔓，拿鑰匙擰開了生銹的鎖，
「而之前基爾和父親住的這一塊嘛……就基本沒有人過來過，你看，鎖都已經(jīng)快銹死了?！拐f著，他晃了晃摘下的鎖芯，里面便喀喇喇掉出很多紅黑色的屑來。
薇爾莉特沒說什么，只是把手輕輕搭在了銅制的門把手上，目光里滿是深沉。
她想起，當(dāng)年自己就是天天守在這個門前，等著他從軍部回來。只是那時，這個把手還泛著光，門上的漆皮也沒有這么多裂紋和罅隙。這樣想著，她輕輕一推，門卻吱呀一聲卡住了。
「哦，差點(diǎn)忘了。后來我們搬到萊頓之后，這邊就被當(dāng)做雜物間了……你應(yīng)該還記得后門怎么走吧……」
「不記得。少校只從這一個門進(jìn)來過?！?p> 「……這么說，只有他在的地方，你才會記得很清楚嗎？」
「是的?！?p> 聽著少女機(jī)械而麻木的聲音，上校皺了皺眉，也不再說什么。
夜里，風(fēng)在嗚嗚的吹著，壁爐里的火光搖曳著，發(fā)出凄慘的嘎嘎聲。劈柴燃燒的聲音和窗欞拍打的聲音混在一起，顯得格外的可怕。
上校面對著滿墻的圖書，努力尋找著兒時的回憶，辨認(rèn)哪些是基爾的，哪些是父親的，還有哪些是他自己的。
「可是，如果沒有人打理的話……少校的……」薇爾莉特坐在單人沙發(fā)上，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了她半張純潔而憂郁的臉龐。
「他的衣冠冢是在這里，只是……我們也不想見到這個象征……其實(shí)你應(yīng)該也一樣，沒人會愿意相信，基爾真的已經(jīng)死了。所以，我們就索性不看它，因?yàn)檫@東西就像是……鬼魂在敲打著我們的天靈蓋一般，晝夜難眠……話說，當(dāng)年你和他短暫的和平日子，也是在這里度過的吧……你就想不起來什么嗎？」
「不，我想起了很多……想起他教我認(rèn)字，教我穿衣，教我睡在床上……教我……」
薇爾莉特突然說不下去了。她的視線再一次模糊，她仿佛看見，少校還站在那個壁爐旁，橘紅色的火光照亮了他半張溫柔而擔(dān)心的臉龐。
「喂，你還好嗎？」
看著薇爾莉特出神的目光，迪特福利特不禁問道。
「……想要忘記少?！娴暮茈y……只要我還活著，不管看到什么，就總是會想起他來……」
聽著少女此時稱得上“嬌弱”的聲音，男人的眼神顫抖了一下。
「我們都失去了很多呢……其實(shí)，我不應(yīng)該說你要忘了他的……我就忘不掉……畢竟，他也還是我親弟弟啊……」
「是……」
她也只是答應(yīng)著，像平常一樣。
「如果說，我還能再見到他的話……也想向他好好道歉的……」
「道歉？」
「嗯。我父親……他一心都在軍隊上，所以也想讓我去參軍。但是，因?yàn)槲业呐涯?，基爾他別無選擇，只能一心服從他的規(guī)劃。因?yàn)槲遥驗(yàn)槲疫@臭脾氣，基爾他不得不被約束起來了。而且，因?yàn)槲业膽B(tài)度，他甚至沒法接近我……」
海軍上校長嘆一聲。他生怕這樣下去，自己也會像薇爾莉特一樣陷入自責(zé)，無法自拔。這個傷心之地不宜久留，他告訴自己。
就在這時，男人翡翠色的眼睛突然掃到了一本小畫書。他把那本不太常見的書取了下來，拿到了薇爾莉特的眼前。
「話說回來，這是當(dāng)初，他給你買的，教你識字的吧……」
少女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她平靜的眸子里透出少見的驚訝，
「是！這是少校教我認(rèn)字的書！您怎么知道的？」
「在軍事書籍中夾著的小畫書，很扎眼。你如果想要的話，就拿走吧?！?p> 「真……真的么？」
「當(dāng)然，我留著又沒用……」
他隨手一遞，少女卻搶步上前，謹(jǐn)小慎微地伸出手來，仿佛是要接過某件圣器一般。薇爾莉特用顫抖的手接過這本小書，把額頭靜靜地抵在封面上，似乎是要聞出上面回憶的味道似的。
「還有，薇爾莉特。我再找找，應(yīng)該會有小時候我們一起玩過的游戲板什么的，你也可以拿去。畢竟……」
「十，十分感謝，上校！請務(wù)必讓我保存這些！」
「嗨呀，真是的……他的一切你都要拿走，那我還能有啥念想？」
「唔……是……」少女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
「嗨，跟你開玩笑的?！沟咸馗＠厥窡o前例的笑了一下，雖然很僵硬，但是卻很真實(shí)，
「還是別忘了他吧……想必你也忘不掉吧……」
「嗯，我會一直等待著，帶著希望活下去?！?p> 「如果真的等不到的話，你可別忘了去死啊，傻瓜……」
還是本性難移呢……
這回，在不由自主的嘴臭后，他甚至有點(diǎn)后悔的意思。
耳邊再一次響起平靜的聲音，讓他的后悔更加重了一分：
「是，迪特福利特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