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沉香是一對,馥汀蘭吩咐陳思源將那對立在了門柱兩側(cè),天然形態(tài)像兩只怪異扭曲的驚弓之鳥被折斷的羽翼,修行般臥在那處。
除了那些咿咿呀呀的老曲外,餐室的環(huán)境里幾乎空無一聲,天井的陽光安靜的透過厚厚的玻璃打在酸枝的花茶幾上,兩盞太師少保放在兩只荷口杯托上浮于其上。
一切和諧共處,只有我一身卡通睡衣看著異常突兀。馥汀蘭習(xí)慣了我一向的叛逆,似沒看見我這一身雷人造型般,安然坐在另側(cè),用指尖捏起她獨有的白玉茶盞,先是輕輕拂于鼻翼之下聞過茶香,而后掩面品了一小口,觸碰茶盞的指形纏繞著萬般優(yōu)雅,似透出淡淡清香。
距離咫尺的飯桌上還空空蕩蕩沒有排菜,這便是我家的規(guī)矩,每日進午餐前要先喝一會茶,吃幾顆水果,待用餐時間到了,大家方才入席。入席也不過馥汀蘭、我和陳思源三人罷了,卻也是長幼有序,馥汀蘭永遠(yuǎn)會坐在坐北朝南的主位。
我重重的坐在花茶幾邊,將拖鞋甩在一邊,兩只腳踏在座椅上,像只松鼠一樣蜷在椅子上。端起蓋碗隨意的壓下一口,那溫度不涼不熱,竟是特殊熬制的養(yǎng)胃香茶,入口后胃里感覺暖暖的,雖不似之前那般翻江倒海的難受,卻覺餓得心慌,想來我如果不那么倔強的喝了床頭那杯牛奶,也不會讓自己如此窘迫空虛。
許是陳思源見我面色不好,今日我面前的水果換做了一小碟荷花糕和一小碟開心果,我毫不客氣的用手拎起那本來疊著叉子的花糕,直接丟進了嘴里,頓然味蕾得到滿足感,頭不那么暈了。
馥汀蘭一貫平和的神色間,今日似多了一絲古怪,眼神復(fù)雜而微妙的壓抑著,但這種變化很快被她壓抑下去,我甚至以為剛進屋時她那神色晦暗的樣子是自己看錯了。她并沒有向我遞來任何嫌棄的目光,也沒有像以往一樣會立刻叫來保姆,吩咐以后不用再給我上叉子了,馥芮白喜歡用手的。我這樣努力的想要她注意,卻得到她的如此漠視,讓我腦子里紛亂如云,看來我大學(xué)到研究生離開了她整整六年,當(dāng)真還是無法討她的一絲歡喜,床頭那杯牛奶看來只是我自己多了心。六年對于她的人生長河不過轉(zhuǎn)瞬即逝,包括生離死別,早就習(xí)慣了吧。
此時我并不清楚,馥汀蘭百年里一直在找尋的古錢幣的真相,她也將迎來人生中最大的考驗,她消失的幾天就是去調(diào)查了新的線索,她此時的心里極不平靜。昨夜若不是為了今天陪我吃飯,便不會匆匆趕回來的,而陳思源在飯店里將我?guī)ё邥r,馥汀蘭正坐在車?yán)锏任?,只是我已?jīng)喝得伶仃大醉。那些我所在意的細(xì)節(jié),當(dāng)然每樣都是馥汀蘭親手做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罷了。
馥汀蘭手間多了一個賬本,保姆雙手放在身前,拘謹(jǐn)?shù)恼驹谝粋?cè)。
“馥先生,這是今天午餐的食材、菜目和賬目,請您過目。”
陳思源安排好飯食,也坐在了花茶幾邊剩下的一把椅子上,看我故意將開心果撥弄得撕心裂肺般響,臉上浮過暖笑,抓過一把幫我剝了幾顆,放在了我手邊的小空盤里。
“好,上菜吧?!?p> 那聲音的尾聲婉轉(zhuǎn)悠長,像綿綿不斷的細(xì)絲纏繞在耳際。馥汀蘭身上有一種魔力,她從不嬌,卻是無法形容的能讓人墜入谷底,愉悅不起來,卻也怒不起來。
馥汀蘭將那賬本遞給陳思源,陳思源接過保姆遞過來的筆在賬目上熟練的簽好了字。
陽光在隨著時間變換,一片糯糯的云飄過后投射而下光影。馥汀蘭逆著光,身影似有煙霞輕籠,她手中一只小巧的香爐,用銀匙隨意的玩著沉香,那裊裊婷婷的煙霧纏繞處,如她的神色般貼合,左手無意識的摩挲著掌心,手指微微的顫抖著。
“馥先生,可以用餐了。”陳思源將主位的椅子拉開,站在了一邊。
馥汀蘭輕輕起身坐在了那把紫檀圈椅上,食指輕敲在桌案上,“上桌,馥芮白。”
我從椅子上慵懶的爬了起來,光著一只腳將剛剛丟翻著白的拖鞋踢了過來,邋遢的將腳伸進去,拖在地上挪到了飯桌邊的椅子上。
我們用餐的桌子并不算大,是一張紅杉木圓桌,周圍環(huán)繞的座椅只有一把是紫檀的,也就是馥汀蘭剛剛坐的那一把,余下的兩把是紅杉木的靠椅。
圓桌上四道小菜,每一道都不是我愛吃的。我喜歡夠味夠勁兒的川菜,她只喜歡清淡素簡的菜品,周末在家里的午餐從來都是這樣千篇一律的一小盤鹽水白皮鴨、香烤豆腐、蔬菜清羹和一個素炒豌豆苗,今天我的手邊多了一碗松茸湯和一小碗枸杞首烏膳粥。
“思源,你也一起?!?p> 陳思源用骨瓷杯盛了咖啡放在了馥汀蘭的手邊,恭恭敬敬的坐在另一張屬于他的椅子上。
她捏著長長的公筷夾起一塊鴨肉,在盤間停頓了數(shù)秒,讓我?guī)锥纫詾樗龝粫窍胍o旁人夾菜,我余光中注視的那塊鴨肉,最終還是放在了她自己手邊的盤子里,看她輕輕的咬食著,我感覺自己簡直是瘋了,這樣的期待本就不該有。
我故意夸張的大口啃著鴨翅膀,很快心便飛走了。在與馥汀蘭吃飯的時候,我經(jīng)常都用會走神的方式打發(fā)時間,她喜歡靜,而我根本無法讓自己安靜下來,適應(yīng)壓抑的氛圍最好的辦法就是與這世界隔絕,我絕對不打擾她,但是我的腦細(xì)胞在快速的運轉(zhuǎn),尤其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終于可以把寶貝領(lǐng)回家,這寶貝讓我攢了好多年的耐心,大學(xué)幾年勤工儉學(xué)的小金庫,加上上班這三個月的獎金好容易才盼來的,我的腦細(xì)胞正在興奮中,竟然在興奮之余沒有聽見馥汀蘭在叫我。
在吃飯的時候我們家講究不語,她很少說話,聲音又輕,她竟會打破規(guī)矩叫我的名字。
“馥芮白……”
我不是很清楚她喚了我?guī)茁?,最后在陳思源刻意的輕咳后,聽得的那句依舊語氣清淡。我這才發(fā)現(xiàn)對面的兩個人都已經(jīng)吃完了飯,放下了碗筷,馥汀蘭正看著我,那清眸深處沒有溫度,有雙手像是要把我抓走一般。
“你最近可接觸了什么奇怪的人?”
我耐著性子搖了搖頭。大概在她的眼里什么樣的人都是可疑的,可是在我眼里只有她才是最奇怪的,為了隱藏自己的秘密,她費盡心機的四處搬家,憑什么她一直都占據(jù)主導(dǎo)的地位。
“工作暫時辭掉吧?!?p> 聽著她不慌不忙的語氣,我卻煩躁的有些坐不住了,我不清楚這樣的情緒是因為她將我當(dāng)作提線木偶,還是我這一天在心底期盼過她是不是關(guān)心過我,我想我們那時候一定是遇見了母女感情中的瓶頸期,我心里想著那杯有溫度的牛奶感覺很委屈,竟然那埋了很多年的情緒爆發(fā)了。
“假裝關(guān)心我,你不累嗎?”
我?guī)е鞌「兴さ羰掷锏目曜?,拍著桌子,人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氣急敗壞的走到她面前大喊著,“哥先是莫名其妙的要搬家,你現(xiàn)在又讓我辭職,我做錯了什么?”
馥汀蘭僅僅微偏了一下頭,清雅的面龐像是很認(rèn)真的想了下,“只是暫時?!?p>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辭職,我剛憑我自己的努力轉(zhuǎn)正,從沒靠過你?!闭f這話的時候,我感覺后背浮上一層冷汗,然而并沒有阻止我說下去,“我不懂,什么事不能正面去面對,你在怕什么?難道你要讓我像你一樣躲躲藏藏一輩子?如果是為了你自己,大可不必?fù)?dān)心,我不會成為你的拖累。如果大言不慚說是關(guān)心我……”
“從你出生到現(xiàn)在,你一共花了五百六十五萬八千五百零六元,還不算你上班后在家的吃穿用度和你打碎的古董?!别ネ√m左手捏起骨瓷杯,起身坐回了花茶幾邊,身子向后一靠,右手搭在了椅背上,每個動作都堪稱極致的優(yōu)雅。
我看著馥汀蘭,挺不耐煩的,嘴角帶了一抹邪氣的笑,“果然在你眼里就只有錢?!蔽覠o法平息的對待這一切,為什么我已經(jīng)如此難過,她卻還是那副亙古不變的表情,我看得出她又要躲我,我無法壓制自己的心情,跟到面前拽起她的右手,“從小到大,你不抱我,也不讓我碰你,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手的溫度,我就那么讓你厭棄嗎!”
馥汀蘭眼睛的瞳孔微微放大,那眼神中我看到的并不是厭惡,而是些許驚恐,她突然甩開了我的手,看似風(fēng)輕云淡,但是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果然就是討厭我的,我真的是你的女兒嗎……”我那壓抑了很久的心,無法控制的像是掖著一口血,我整個人踉踉蹌蹌,不自覺的已經(jīng)走到了餐室的門口,“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你的提線木偶,有我自己的人生,今后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我也絕對不會辭職的,那些錢我會慢慢還給你的?!?p> 陳思源站起身追到了門口,眼神中透出很痛心的關(guān)愛,想要安慰我,“奶糖,不是你想的那樣,現(xiàn)在沒有辦法向你解釋,但你要相信,馥先生是為你好,她是愛你的,今天她為了……”
馥汀蘭抬了下手,陳思源停住了腳步,同時止住了那些正在進行中的安慰。
很討厭馥汀蘭高高在上的樣子,更討厭陳思源不置可否的姿態(tài),我看向馥汀蘭手左手還緊緊握著的骨瓷杯,輕抬了下下巴,“愛?我是什么?我不過是你最愛喝的一杯咖啡而已,連滿屋的小玩意兒都比不上!”
我不知道我那充滿邪氣的冷笑會有多大的殺傷力,但是這是她曾經(jīng)交給我的,只是她只有冷,而我更多的是怨。
雖說不歡而散的家宴不計其數(shù),我卻第一次見馥汀蘭眉毛扭捏的擠在一起,還有我走后,那骨瓷杯落地的聲音,匡當(dāng)一聲,響徹在院落的每個空間,細(xì)想想她今天的臉色本就不好看,似乎不是因為我。而我也并不清楚,因為我突然觸摸了她的身體,她左手如灼燒一般,強忍著疼痛直到我離開才松開了那骨瓷杯。馥汀蘭展開手掌,手心里透著古錢幣形態(tài)的血色光芒,就如她數(shù)十年前突然死而復(fù)生時一模一樣。
家里過分的安靜,只剩下我沉重的怨氣,狗趴在我的腳下輕輕蹭我的腳踝,我忽然間就消了大半的氣性,只覺得委屈極了,竟然一時間不知道下一秒應(yīng)該干些什么。我光著腳站在了臥室的地板上,脫掉睡衣,一絲不掛的站在了鏡子面前,沒有戴眼鏡的我,像是被馥汀蘭復(fù)刻出來的,那是任我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的影子,為什么世界上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我們到底是誰!
我無法自持的任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神氣好像是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的旅人,就這樣不知多久,莊晗晗的電話打了過來。
“小白白,昨天喝美了?今天你不是要領(lǐng)你寶貝回家嗎?怎么還不起床?”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使勁兒咬住了唇,控制著哭腔說道,“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