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待我摸回床榻時,馥汀蘭正一個人在前廳飲酒。雖面上看不出什么大動靜,以我十分淺薄的經(jīng)驗看待,她許是因我而煩惱,不覺心中有一絲絲安慰,我便隔三差五的就起來瞧上一眼,竟然有些興致勃勃,毫無睡意。
借酒消愁這句話對馥汀蘭來說并不妥帖,任誰也看不出她的情緒,更何況惆悵幾許,亦無從知曉她的酒量。她左手提起輕揉著額角,右手里捏著的一支水晶杯,已是倒盡了威士忌瓶子里的最后幾滴,執(zhí)杯的手依舊穩(wěn)穩(wěn)當當。
她一口喝干了后,起身時輕輕晃了一晃,看了一眼身側(cè)盡心盡職的陳思源,那正伸出去要攙扶的手,被她生生甩手擋回去,抬眼時對上那沉沉的目光,回以的眼中除了一派深沉,便是更顯冷氣,哈,無論是醒著還是醉著,她竟都一個樣子,淡淡道,“別碰我?!?p> 于是乎,陳思源將目光移向一側(cè),默了一會兒,就靜靜的站定那里,將外袍遞給馥汀蘭后,便一動不再動了。
馥汀蘭在前頭走得十分穩(wěn)健,步子不見比平時要慢,醉了也絲毫不動聲色,大約是想起了什么,此番她突然停下腳步,微皺著眉頭,輕輕偏過頭來,道,“酒能見底,心卻無底,你究竟想要什么?”
陳思源心底當即一抽,馥汀蘭那眼神十分邪性,聽得那面不改色的話,陳思源依舊摸不準,而無論這句話是心中已通透了,還是酒后亂語,都顯得他甚為悲催,作為沈安之,他雖趕上了馥汀蘭的好時光,但卻因果錯過,作為陳思源的他,不僅撿下我這個便宜妹妹,便只有站在馥汀蘭身側(cè)的機會,別無選擇,他卻也樂顛顛的心滿意足。他突然自我解嘲的輕輕噙了笑意,看著那裊娜的背影穿梭與花叢中披星戴月而去,他并不想因此而改變什么,人生索性都是在垂死掙扎,他何故活得清明,更不愿多想這樣的試探,二人揣著明白的糊涂,取暖度日,也不錯。
陳思源神情變得平淡,緩緩道,“阿蘭,我想要的?自始至終不過一個你罷了?!?p> 我再爬起來看時,前廳已空空如也,月下僅剩一支空空如也的空酒瓶,和一支擺得工工整整的水晶杯,像陳列般極好看的,沉沉月色下,看不出任何醉酒的痕跡,唔,馥汀蘭看來還是那副性子,這一幕倒也合襯的很。
人生,頭一回令我覺得,一切較不得真,將將有些睡意,卻察覺門外有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那是馥汀蘭,可是她卻停在了某處,最終沒了動靜。
我打了個哈欠,趕緊又向床上挪著,翻了個身。那一夜,半夢半醒間,似有一雙冰涼冰涼的眼睛盯著我入睡,但一切都不重要了,人一旦有了目標,便覺前方有著花里胡哨的顏色晃得眼睛眩暈,想必?zé)o論是哪里,都要比這里熱鬧得多,一切都回不去了。
日子過得飛快,搖身一變就到了我的十八歲。
倘若我有發(fā)髻,陳思源定會幫我梳理得柔順而俏麗,參加這個畢業(yè)典禮。
陳思源穿著正式,沒有帶其他人,低調(diào)的出現(xiàn)在學(xué)校的禮堂內(nèi),風(fēng)華正茂,卻也讓很多人好不羨慕,而終究馥汀蘭是沒有來。
我天真無邪地蹭蹭跑向他,陳思源將一小捧花放在了我的手上,眼神中透出老父親般的欣慰,樣子頗讓人感動,“今日是我們奶糖真正成人的日子,成績這么好,恭喜你?!?p> 我甚惆悵,害羞得緊,揀了一個靠走道的邊坐,拉他坐下。
在我的家里,沒有人給我灌輸什么考個好大學(xué),再嫁個好人家,畢竟我是個女兒這樣的觀念,對于身邊的那些個別人母親說的話,我聽得暈暈,突然聽見陳思源問我。
“你真的要走那么遠嗎?你想出去看看,也可以不用每天按部就班呆在那邊,你繼續(xù)呆在馥先生身邊吧?!标愃荚匆膊槐M然是幫馥汀蘭留我,他舍不得。
我明白陳思源什么意思,從小到大他都在身側(cè)調(diào)教我的學(xué)業(yè),按我的成績,他完全有辦法將我掛在哪所學(xué)校里,可是我不要那樣,我就是要離開馥汀蘭,對于一個畢業(yè)典禮都會缺席的母親,我也愿幫她甩下我這個包袱,惆悵這東西,對我而言,已經(jīng)早就煙消云散了,我自小就是這樣活過來的,早就麻木,如若說此時的感受,便是我也舍不得陳思源。
“哥,你在我走前,再帶我游游這四里八荒吧。”我看向他,雖然十分不忍,卻也總算將真話抖了出來。當年,盡管我還小,第一次體會到了離別的滋味,且沒有機會與白良道別,此次,我與陳思源定是要重重的道別才好。
他也將臉轉(zhuǎn)了過來,想說什么,又將臉轉(zhuǎn)了過去,突然環(huán)著我的肩膀,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了會場。
臺上的林校長剛剛接過話筒,大聲宣布著畢業(yè)典禮開始了,當我與陳思源起身的一刻,他用十分不解地表情望向我們,抿著嘴唇頓了頓。若我頑劣得不學(xué)無術(shù),林校長便也毫無興趣關(guān)注我,可畢竟我考了個全校第一,本就是要大大的夸贊的,他展開手中捏著的一份錄取通知書,聲音因激動而有些顫抖,“恭喜馥芮白同學(xué),成為我們建校以來第一位考入京海第一大學(xué)歷史系的同學(xué),是我們學(xué)校的榮耀。”
本來眼看就要哭一哭的一張臉立刻精神煥發(fā),掌聲雷動到完全聽不到聲音,我有些緊張地拉拉陳思源的衣袖遠離了這般尷尬。
在禮堂的后面隱秘的角落里,馥汀蘭戴著面紗,獨自端坐,目光厚而不烈,微不可察地流了一行小淚,悠悠然長松了一口氣。
我竟長大了,馥汀蘭活過了百年歲月,她什么都想過,卻從未想過今日這番情境,奈何命運本就無法預(yù)測,該來的一樣也阻止不了,她深深吸了口氣,“女兒,你這般單純,以后我若不在了可怎么辦,此次出去歷練一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