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臨壤城門開啟,陸行第一個進(jìn)了城。
塵土飛揚(yáng)的街道上,除了一位低頭灑掃的駝背老者便行人寥寥。
他走上前去拱手一禮,詢問何處有收蛇皮的鋪?zhàn)?。那老者停下手中活?jì),見他年紀(jì)輕輕卻極有禮數(shù),看了看他腰間纏著的蛇皮,非但為他指明了路徑,又好意叮囑他莫要被店家蒙騙了。
謝別了老者,他徑往其所指店鋪而去。
待到了地方,那店鋪伙計(jì)剛開了門。陸行抬頭一望,門頭上掛著一塊黑底金字招牌:“雅然居”。
待道明來意,正要開口詢問價(jià)錢,那伙計(jì)聳著眉頭上下一番打量,向身后喊道:“先生,有生意上門。”
片刻,自店內(nèi)走出一位略有發(fā)福的中年男子。那伙計(jì)見了他急忙上前耳語了幾句,兩人相視一眼,隨后一同打量著陸行,眼中均閃著異樣光芒。
陸行心中奇怪:不過一張蛇皮而已,收就收,不收便罷,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心念未已,那中年人道:“小兄弟要賣何物?”
“真是明知故問!”
陸行雖暗自腹誹,面上卻未有表現(xiàn),不疾不徐的將蛇皮解下,道:“這蛇皮你們可收?”
中年人略抬了抬下巴,一旁伙計(jì)會意,趕忙接過蛇皮恭敬的捧至他面前。
只略略看了一眼,中年人便道:“收倒是收,不過本店只能出十個銅錢?!?p> “十個銅錢?”
陸行雙眼一睜,心中立時憤憤不平。
他雖年少,也不懂皮貨行情,可他卻清楚,自己手中這偌大的蛇皮絕不止十個銅錢的價(jià)值。
眼前二人方才神色異常的竊竊私語,分明是見自己年少,串通好了有意欺蒙,不想竟被那好心老者言中。
心中有氣,陸行也不說話,上前拿起蛇皮轉(zhuǎn)身便走。
尚未走出多遠(yuǎn),只聽那伙計(jì)在身后喊道:“小兄弟,在這疆闔郡,若是不賣給本店,只怕你那蛇皮就要爛在手里了?!?p> 耳邊話音一落,陸行停下了腳步,他眉頭一皺,回身道:“為什么?”
那伙計(jì)向店內(nèi)望了望,又向他招了招手,而中年人此時已進(jìn)了店去。
陸行重又回到店前,那伙計(jì)低聲道:“小兄弟,這蛇皮的確不止十個銅錢,可這價(jià)格是我家公子交代下來的,我等就是有心,也是不敢違背,也不知你如何得罪了他,不過,無論如何還是聽我一聲勸,就賣了吧,否則,真的就一文不值了?!?p> 陸行心中一凜,若說得罪人,自離了依山鎮(zhèn)便只有進(jìn)城時與那騎馬的主仆有過交集,不必想,伙計(jì)所說的公子,定是那位倨傲的富家公子了。
“不賣給你家怎么就一文不值了?”陸行棱著眼道。
那伙計(jì)道:“這疆闔郡乃至周邊數(shù)個郡的皮貨鋪,幾乎全是我們東家的,此處你若不賣,又能賣給誰去?”
默然片刻,陸行抬頭望了望“雅然居”的牌匾,又看了那伙計(jì)一眼,見他不似扯謊。沉吟了半晌,終是默默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伙計(jì)拍了拍他肩頭,遞過十個銅錢,安慰道:“窮不與富斗,你也就忍了吧?!?p> 望著那伙計(jì)同情的眼神,陸行緩緩接過銅錢,緊緊攥在手里,又深深望了眼“雅然居”三個字,驟然轉(zhuǎn)身絕塵而去。
臨壤城街頭,陸行低著頭,面色消沉的踽踽獨(dú)行,他胸中憋著一股氣,從未有過的抑悶之氣!但此處不是依山鎮(zhèn),他又不得不將這股氣壓制心底。
不覺間,街上行人漸多,大多商鋪也已紛紛開門,他尋了個街角小攤,將那十個銅錢盡數(shù)換成了干糧。
他取出一個叼在口中,將剩余幾個揣進(jìn)胸前衣襟,邊啃邊向北門走去。
“小兄弟,等等!”
忽聽身后有人叫喊,陸行猝然回頭,只見那‘雅然居’伙計(jì)快速向他追來。
“那蛇皮我已低價(jià)賣了,你們還想怎地?”
待那伙計(jì)追了上來,陸行心中憤憤不已,語氣極為不善。
那伙計(jì)并未生氣,好聲道:“小兄弟誤會了?!闭f著從懷中取出一團(tuán)粗布,又道:“我與先生皆是端人飯碗,看人臉色,低價(jià)收貨并非我等本意,這些銀子是我與鄒先生湊的,你拿去吧?!?p> 陸行一怔,望著那伙計(jì)一臉的真誠,心中頓感莫名,一時間竟愣了神。
那伙計(jì)將粗布包塞入陸行手中,道:“拿著吧!”說罷,也不等陸行反應(yīng),便轉(zhuǎn)身離去。
“鄒先生……”
陸行心中默念,又駐足良久,才默然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北門而去。
出了臨壤城,路過昨夜借宿的茶攤茅棚,其中有位佝僂老者正背對著門外沏茶灌水,他從粗布包中取出一粒碎銀隨手放在案板上便悄然離去。
待那茶攤老者拿起碎銀追出門來,陸行早已走遠(yuǎn),混入來往人流之中。
那老者手拿碎銀,微張著口,一雙昏花老眼兀自在人群中索尋。
傍晚,通往朗陽城的官道上隨著支路漸多,往來車馬亦隨之密集。
趕了大半天的路,陸行是又饑又渴,恰逢道旁有片平坦寬敞處支著個簡陋茶攤,他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大叔,來碗茶水!”
“好嘞!”
陸行大剌剌的坐在破舊矮桌旁的小木凳上,端起略有缺口的茶碗,“咕嘟咕嘟!”三兩口,一碗茶水便下了肚,接著又要了一碗。
這邊正要取出干糧就著茶水墊饑,耳邊由遠(yuǎn)至近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只片刻,便到了茶攤旁。
“吁……!”
只聽身后幾聲馬“嘶”,那幾匹馬已停在了道旁。
“晦氣!這窮山惡水的,連個驛站也沒有!”一個年輕的聲音埋怨道。
“公子,此番回去,您進(jìn)了郡守府高就,到時再拿下了張家酒樓,便再也不必來這窮鄉(xiāng)僻壤了?!边呎f邊將馬拴在一旁木樁上。
又一人道:“公子,老爺這么做也是為您好,他是怕您這脾氣在如此緊要的時候再生出什么事端來……”
“嗯……!”先前那年輕聲音突然語氣一沉,似極為不悅。
“小的該死!憑小的這張賤嘴活該一輩子給公子牽馬墜鐙,公子千萬別和小的一般見識,嘿嘿……”
那人一通諂媚,年輕聲音立時語氣轉(zhuǎn)好:“哼!那姓張的不過是個卸甲歸田的過氣御史,一無背景,二無靠山,竟如此不識抬舉!依著本公子的脾氣……”
“嗯……!”
那年輕人話未說完,忽見陸行無意間回頭,相距咫尺,四目相對,幾人頓時齊齊一怔!
看清來人,陸行心里一緊。原來這三人,其中兩人正是剛到臨壤時遇見的富家公子主仆,只是此時又多了一個隨從。
“公子……?”
那隨從望著富家公子,眼中露出詢問之意。
“本公子累了,且先歇歇腿腳再說?!?p> 富家公子嘴角上揚(yáng),露出一抹陰笑,緩緩從陸行身邊走過。
另一個隨從此時也看出了端倪,想必是聽說了臨壤城門之事。
這茶攤只兩張矮桌,此刻并無其他茶客,陸行獨(dú)占了一桌,那兩個隨從殷勤的將另一副空桌凳用衣袖拂了拂。只見富家公子投來暗示的眼神,二人立即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身來到陸行桌旁,其中一人一腳踏在陸行面前桌上。
“哪來的花子,竟也敢獨(dú)占一桌,給大爺閃開!”
陸行吞下口中干糧,怒目道:“這茶攤也不是你家開的,憑什么要我讓!”
那茶攤攤主一看便是個老實(shí)巴交之人,見這主仆三人衣著講究,而陸行卻是破衣爛衫,哪敢多管閑事,當(dāng)即躲的老遠(yuǎn)。
二人見那攤主舉止,嗤笑了一聲,對陸行道:“昨日算你運(yùn)氣好,今日還敢如此蠻橫,大爺叫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說罷一腳將茶桌踹翻,欺身上來舉拳便打。
陸行倏然起身向后退去,眼見二人又欺身上來,忽聽身后有人發(fā)一聲喊:“住手!”
三人停下動作,齊齊向喊聲來處望去。
只見一輛馬車在道旁停下,趕車?yán)险咭皇至弥嚭?,一手扶著一位中年男子下車,行走間步履不穩(wěn),更險(xiǎn)些跌倒。
待來到近前,那中年男子指著二人道:“你二人也是堂堂七尺漢子,竟對一個孩子逞兇動粗,也不臉紅嗎?”
兩個隨從上下一番打量,見來者衣著極為樸素,氣質(zhì)卻甚是威嚴(yán),心中一時吃不準(zhǔn),回頭看了眼富家公子,見他神情自若的端著茶碗輕啜,膽子頓時又壯了起來,其中一人道:“誰家田里躥出了你這么棵大頭蒜,本大爺?shù)氖乱灿傻媚銇砉?!?p> “放肆!”
中年男子眉頭一皺,沉聲怒斥。
那趕車?yán)险咭彩且荒樑瓪?,指著二人道:“你等是何人家仆,如此跋扈,竟敢對我家老爺出言不遜。”
“爹爹,外面出了何事?”
兩個隨從正待要張口,忽聽馬車中傳來一道綿如柔云,清似甘露的嬌音,忍不住側(cè)目而視,其余幾人也是不由自主向馬車望去。
只見馬車布簾半開,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探出頭來,生的是膚白似雪,眉目如畫,與其清柔的天籟之音相合,雖是含苞未放的年紀(jì),卻直如那天女下凡般蕩人心迫。
兩人一時看的呆了,就連一直神情自若的富家公子,此刻也是目光呆滯,丟了魂似的直勾勾盯著那少女。
“還不進(jìn)去!”
察覺到了眾人的目光,少女臉上頓時泛起兩片紅暈。被中年男子一聲呵斥,趕忙放下車簾退回了車內(nèi)。
看到那少女,陸行卻是想到了二妞,兩女年紀(jì)相當(dāng),又同樣的貌美,不覺間,心神也是隨之一蕩,竟渾然忘記了眼前的處境,直到中年男子出言呵斥,才恍然回過神來,目光轉(zhuǎn)向他處。
見那主仆三人兀自怔怔的盯著馬車,中年男子怒急,正要發(fā)作,那富家公子態(tài)度倒是轉(zhuǎn)變極快,面帶笑容的走上前來,抱拳一揖,恭聲道:“晚生李祟,請問先生高姓?府邸何處?小姐年芳幾何?可曾婚配?”
他連番發(fā)問,看似客氣,實(shí)則輕薄至極,中年男子尚未開口,趕車?yán)险咭汛舐暫鹊溃骸按竽?!好個下流的登徒子,敢輕薄我家小姐!你可知道我家大人是誰?”
那李祟面上一怔,并未理會老者,而是望著面色鐵青的中年男子,陪笑道:“原來是大人的千金,晚生不知,還請恕罪。”說著,又是深深一揖,態(tài)度更加恭謹(jǐn)。
待抬起頭來,他又試探著問道:“未敢請教,大人是……?”
“我家大人乃是……”
“陳伯!”
老者正要說出主人身份,卻被中年男子出言制止,當(dāng)即忿忿的不再言語。
見中年男子側(cè)著身子,正眼也不瞧自己,李祟眼底閃過一絲厲芒,面上卻打了個哈哈,道:“既然大人不肯相告,晚生也就不再多問了,方才家奴冒犯之處還請大人見諒,時辰不早,晚生便先行告辭?!?p> 他皮笑肉不笑的略一拱手,悻悻的向兩個隨從使了個眼色,待轉(zhuǎn)過身去,面色陡然間便沉了下來,貪婪的瞥了一眼馬車,又狠狠瞪了一眼陸行,這才縱身上馬抖手揚(yáng)鞭而去。
目視三人消失在煙塵之中,陸行回過頭來向中年男子道謝,可他卻只略微一笑,擺了擺手便返回了馬車,似是不愿多言,就連茶水也是趕車?yán)险咚瓦M(jìn)車內(nèi)飲用。
要說中年男子是好人,架子卻也太大了些,喝碗茶還要仆從送進(jìn)車上,若說他不好,方才又的確救了自己,陸行不禁感到茫然不解。
望著那趕車?yán)险咚突乜詹柰敫读瞬桢X,竟面帶笑容向自己走來,陸行趕忙站起身。
“孩子,這銀子是我家老爺給你的?!睂y錠塞入陸行手中,老者轉(zhuǎn)身便離去。
望著手中的十兩銀子,陸行一時怔住,待回過神來時,那老者已上了馬車,“啪”的一甩馬鞭,徑自遠(yuǎn)去。
“唉!好人吶!”
望著馬車,矗立良久,直到茶攤攤主一聲輕嘆,他才收回目光。
付了茶錢,陸行轉(zhuǎn)身正要上路,那茶攤攤主忽然問道:“小兄弟,你這是要去何處???”
“朗陽!”
腳步未停,他頭也不回的輕飄飄應(yīng)了一句。
對于方才的事,他心里對這位‘明哲保身’的攤主多少有些介懷,因而態(tài)度上有些冷淡。
“小兄弟,三十里外有個小鎮(zhèn)可以投宿,切莫錯過了宿頭,否則便要再走七八十里才有人家?!?p> 身后,那攤主的聲音再次傳來,陸行腳步一緩,終是回過了頭來。
“多謝大叔!”
見那攤主連連擺手,示意他繼續(xù)趕路,他心底復(fù)雜之極。
自幼在依山鎮(zhèn)長大,對于外界的人和事,陸行知之甚少。如今離家兩日,他所遇之人有好有壞,行為舉止各不相同,有些他能理解,而有些,他一時卻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