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野被草草地下葬了,相比于一場尋常的葬禮,少了為其哀悼哭泣的人,甚至沒有一口像樣的棺材,連火化都免了。
任何痕跡都沒有留下,除過一個孤零零的墳頭,像是埋下了一顆種子,日后還會生根發(fā)芽。
她真的沒有給任何人添麻煩,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樣。
葬禮,閻邢并沒有出席,畢竟他已經(jīng)送了朱野最后一程了。
閻邢坐在靠窗邊擺放的書桌前,翻看著朱野留在塑料袋里的日記本,耀眼的冬日暖陽照進屋內(nèi),使得橫格紙上的字跡熠熠生輝,像是流淌的黑色巖漿。
日記的計時方式不是年月日,相反用了朱野自己的年齡代替。
第一篇的時期是朱野九歲的第七十二天。
同桌借我了一根筆,她真好,我給她喝了我?guī)У木疲f有點難喝。
她是不是生我氣了?不然怎么睡了一下午,也不理我?
接下來是各種各樣的瑣事,在別人看來尋常簡單,卻被朱野如數(shù)家珍地記在了日記本里。
“今天閻邢給我買了瓶格瓦斯,真的好好喝。”
“閻邢帶我出來逃課了,還同意我去買酒了,閻邢真好。”
閻邢翻看了數(shù)遍,終是將其合上了,背部靠在座椅上,目光呆滯地望著白花花的天花板。
“這次的夢比以往都要真實,原來困擾我的就是這件事嗎?從前只是帶著錯愕醒來,完全忘記了夢境的內(nèi)容。如今這般,是因為你嗎?俗憐大師。”
房門自行打開,俗憐從中踏出,面含慈悲,毫無違和,百布衣輕盈而厚重地垂在足面。
“施主,有些事情還是放下來的好啊,何必任其化作心魔,苦苦為難自己?”
“為難?心魔?您這是勸我忘記朱野?”
“放下并非是遺忘,將錯誤掩蓋相比于置于正大光明下往往更為兇險,施主身擔重任,又何必為兒女私情而貽誤終生?”
看著俗憐的義正言辭,閻邢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方丈,您誤會了,我對朱野從未有過兒女私情,如果換做是任何一個人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同樣會這么做。朱野的死確實使我備受煎熬,可有些事就該是被記在心里,不能被忘記的,為此我愿意去支付這一切的后果?!?p> 閻邢的話語擲地有聲,同樣起身立在地上,與俗憐對視著,瞳孔黑亮,像是塊黑曜石,堅硬而溫柔。
寺廟里,蠟燭已經(jīng)燃盡了,微弱的火苗還是驕傲地聳立著,天蒙蒙地亮了起來,遍及世間的木魚隨之暗淡。
端坐在佛像前的俗憐敲打木魚的動作一頓,睜開了雙眼,舒出一口氣,仰起頭直視著佛像的雙眼,隨后低下頭,將木魚放到了一邊。
“施主,進來坐吧。”
佛堂的門后,閻邢向前踏出一步,晨間幼稚的陽光照射著他,影子將俗憐籠罩得徹徹底底,連那百布衣也暗淡了下來。
腳步聲愈來愈近,直至閻邢跪坐在俗憐的蒲團旁。
“麻煩方丈費心了,我的問題確實很難解決……”
“不費心,不費心!”
俗憐身形向后倒去,兩條胳膊撐在后面,脊柱彎得像張弓,神情快意,完全不是這個年齡和地位的人能夠露出的,他的目光炯炯,力透紙背,穿過佛堂的天花板,望向湛藍的天空。
“去吧,去吧,回家去吧,走你的路吧,在乎別人干什么。”
看著俗憐這幅近乎失態(tài)的樣子,閻邢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只得拜去,一出門,便看見閻國良倚著車頭,揮手向他。
古燈寺里,俗憐似是笑夠了,又恢復了那世外高人的模樣,只是這一次他坐在佛像盤起的雙腿上,皮膚皺巴巴的手撫摸著佛像的泥面。
“老朋友,你也去吧,去護著那個孩子吧,他遠比我更加值得,也更加需要?!?p> 佛像顫抖著開始了自上而下的崩潰,泥皮不停得脫落,露出了從橫交錯的肌肉組織與血管,真實到讓人難以相信這竟是個泥塑,大腦,骨骼,臟器,一切的一切全部化作灰塵,堆積在黃花梨佛臺上成了座小山。
這個場面揚起了海量的煙塵,打滅了苦苦堅持的燭火,像是場席卷天下的沙暴,俗憐灰頭土臉地站在沙暴最瘋狂的中心,任由依舊亮潔的百布衣飄蕩如風。
回程的車上。
“就連方丈也對你的事情沒有辦法?”
閻國良也是極為震驚,畢竟方丈的神通是國家認證的,和形意門的那位平分秋色。
“沒關系的,哪怕一輩子練不出勁力,我也不后悔?!?p> 閻邢很平靜,語氣不起波瀾。
“算了,練不出來就練不出來,也不必強求,過兩天我送你去入學吧?!?p> “好?!?p> 閻國良緊盯著閻邢,感覺這小子有點和昨天不一樣,看來俗憐方丈還是出手了。
山道蜿蜒如長蛇,黑色的轎車不疾不徐地移動著,天空如鏡,一眼望去,仿佛倒映了塵世,云層滾動著,化出了一個佛像的頭顱,遙望著遠去的黑色轎車。
五月末的槐花開得一串接著一串的盛大,靈風遞香,將盛滿四十余人的擁擠教室也變得沁人心脾。
教室很安靜,在從前,自習的時間里,是很難出現(xiàn)這種情景的,高考像是張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吵鬧的喉嚨。
齊共白靠在椅背上,他坐在窗邊的位置,看著窗外槐樹隨風舞動、姑娘長辮般的枝條發(fā)呆。
他被動地在感受著世間的美好,這陽光下的一面深深吸引著他,如果不是接連的直面死亡,或許會對此無感,甚至不屑一顧吧?
“小白,真羨慕你這種腦子好用的,人家都死命刷題,你這不怎么學也能考得好?!?p> “最初可能覺得還不錯,但我現(xiàn)在寧愿在學習上多吃點苦,還有,不要叫我小白!”
齊共白瞪了一眼李煜吉,回想當初就不應該讓他看到自己和年果的聊天記錄,不然這個聽起來低了一輩的稱呼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家伙的嘴里。
“哈哈哈,怎么?連個外號都是私有的啊,還不讓人說了,戀愛腦實錘?!?p> 李煜吉確實是壓低音量了,可相比于教室的環(huán)境,還是非常的吵鬧,像是只飛在耳邊的蒼蠅。
“李煜吉,大家在自習,有什么問題要討論可以放到下課時間嗎?”
話語落下,李煜吉連忙閉嘴,訕笑著沖前面回頭的何琪高比了一個“OK”的手勢。
何琪高是班里的班長,學習成績和自己的胞妹長期霸榜年級前兩名,令人艷羨,是老師眼中不折不扣的好學生,更因為其辦事風格和處事態(tài)度,在年級上頗有名氣。
而這些并不能成為叛逆少年李煜吉服軟的理由,瘋勁上來,老師都能吵起來的人物,怎么會在個姑娘面前低頭?
除非,這個叛逆少年喜歡這個姑娘。
等到其回過神來低下頭,眼前赫然出現(xiàn)了一張紙條。
“舔狗沒有結果的,放棄吧。”
李煜吉撇過頭來,正好看到齊共白略帶微笑的側臉。
“叛逆少年”將寫著不敬言論的紙條擱在手上,展示給齊共白,然后攥緊拳頭,紙條瞬間成了個小球,而后用手指隔空惡狠狠地戳了齊共白兩下,另一只手成刀狀,在脖子前鏗鏘有力地假裝砍了幾下。
“你等下課的!”
李煜吉扮著口型,約下了課間的“決斗”。
齊共白對此見怪不怪,他們經(jīng)常這么鬧,而不僅僅是他們,班里大多人都會找到些奇怪但有效的方法來調(diào)節(jié)壓力,也并不刻意,水到渠成,就好像高三就該這樣。
傍晚,放學的鈴聲打響了,自此之后,高三教室的人數(shù)會極速銳減,只剩下幾個零星還在堅持住宿的猛人,其他都回家去加餐、補優(yōu)品課或者是休息去了。
基于這特殊時刻,班主任也通常會開假條,一開就是幾十張,在走廊上遇見,還要笑著調(diào)侃一番假條的供不應求。
夜逐漸得短了起來,六七點鐘的時候天邊還是帶著白邊的。
齊共白漫步在柏油路上,這條路很曲折,景致的變換很喜人,有股逛蘇州園林的感覺。
槐花的香氣撩撥著齊共白的味蕾,于是庚金氣一閃而過,隨之一串槐花飄搖著落下,這株槐樹生得很是兇險,扎根在一個坡度很大的山坡上,原本應該直直落入山腳下的槐花串,不知怎的竟調(diào)轉方向,落到了齊共白手上。
生吃槐花主要是在其花蕊之上,撕下其包裹在外面的花瓣,線頭般細弱的花蕊便出現(xiàn)在了面前,放進嘴里咀嚼,寡淡的清香和微渺的苦澀交織在一起,著實是份不錯的閑食。
齊共白的路線很奇怪,并非是回家的方向,甚至是相去甚遠。
人煙逐漸稀少了,回頭望去,燈光在遠處匯成了海洋,而齊共白腳下早已沒有了路,他成為了新路徑的開拓者。
“開拓者”隨意讓光禿禿的槐花枝條離開手掌,落到灌木叢中。
風沙沙而過,樹林在此間起舞,齊共白停下了腳步,在其面前出現(xiàn)了一處空地。
“出來吧,還藏什么?等著我去請你?”
話語的效力蕩漾開來,以齊共白為中心,無視任何阻礙地傳播著。
剎那間,寒芒泵發(fā),直抵齊共白的眉心,可卻未將其驚擾哪怕一分一毫,因為庚金氣比之更快、更堅硬!
金鐵交鳴過后,一把斷掉的短刃靜靜地躺在地上,而庚金氣則是毫不避諱地環(huán)繞在齊共白周身。
原本齊共白是對使用庚金氣是很避諱的,怕其成為自己的把柄,被抓去做科研。
但在五次與殺手的交鋒之后,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死人的舌頭是動不了的。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值得顧慮的呢?
動手便好了!
割過那些自以為永遠幸運的亡命之徒的喉嚨!
讓他們嘗嘗絕望的痛苦!
“不愧是五星區(qū)的人,本以為是個大家族的少爺,卻不成想竟真的擁有近乎詭異的力量,確實配得上這個價格?!?p> 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試圖混淆齊共白對其位置的判斷,而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遇到這種手段,以往的五個殺手皆有類似手段傍身。
只是老六單看這個能力,確實強于前人。
只可惜,還是不夠看。
齊共白奮力一蹬,其先前所在地面瞬間因擠壓而皸裂,向延邊之處涌去。
這一刻,齊共白渾身環(huán)繞金光、逐漸放大的身影差點嚇傻了老六,而專業(yè)的殺手素養(yǎng)令其下意識扔出數(shù)把切割空氣,獵獵作響的短刃。
齊共白與短刃的相對速度達到了一個極為恐怖的地步,像是飛鳥在空中迎上加速的飛機,庚金氣切豆腐般破碎了短刃,連帶著落下的還有老六的頭顱。
“那片空地是我特意為你們開辟的,專門用作墳墓,我會將你們的骨灰灑在一塊專屬的位置,如果日后有人來尋你,我會把屬于你的上層土壤連帶生長的雜草交給他。”
齊共白例行公事般地開口,眼神連瞟都沒有瞟一眼地上的尸首,只是坐在地上,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
殺手的尸身靜靜地躺在那里,猩紅的血液流了一地,數(shù)只甲蟲似是因此被引來,被染成了玫紅色的模樣。
被染成玫紅色的甲蟲很明顯的頓住了幾秒,等到再次恢復了運動能力,便直接轉過頭,向齊共白的方向爬去,接近其撐地的手掌后,一口咬了下去。
玫紅色甲蟲被齊共白瞬間撇出,撞在棕褐色的樹干上,庚金氣也同時射出,將其死死釘住,巨大的力道幾乎穿透了樹干。
本身對危險的應激反應致使齊共白伏著身子,擺出隨時進攻的姿態(tài),可強烈的暈眩感傳來,身子一軟,半跪在地上,一條胳膊強撐著自己不會倒下。
什么東西從玫紅色甲蟲咬下的位置傳入了身體,齊共白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一股外力沿著血管與肌肉組織游走,其中蘊含著狂猛兇狠的毒素。
可真正麻煩的并非是這些毒素,對于現(xiàn)如今的齊共白來說,消除它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但有什么東西混雜在了其中,不斂鋒芒,甚至具有較高的自主意識,令其惡心,作嘔感延胃部盤旋直上,涌到了咽喉處。
齊共白將手伸向庚金氣,使其沒入了身體之中,現(xiàn)在他分神于壓制那股自我意識,無法通過意念將庚金氣召回,只得通過身體動作在其上施加自己更高的意志。
庚金氣長蛇般游走在齊共白的體內(nèi),很快來到了外來物前,將其包裹住。
這樣的動作自是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一股股能量開始沖刷起齊共白的身軀,這種麻木感竟同先前的水晶頭顱極其類似。
“真是幸運,老內(nèi)神修煉有望了,而且很是穩(wěn)定,唯一不足的就是庚金氣因此暫時沒法用了,有點小麻煩?!?p> 內(nèi)神語氣平淡如常,但齊共白可以明白這其中的驚喜。
“是啊,也算是歪打正著了,不過,這殺手的血液倒是奇怪,不同尋常,竟要庚金氣去全力壓制?!?p> 齊共白強忍殘留的暈眩,看向老六的尸首,卻發(fā)現(xiàn)天地交織在了一起,棕色土壤與樹干的混合物澆灌在生長著枝丫的云層表面,并滲入其中,成為滿天星般的大陸,湛藍的天穹破開地表,像是巨龜撐起天柱般粗壯的四肢,白稀的云連成線,纏繞在上面,施加枷鎖的禁錮效力,而那唯一不變的頭顱正笑著看向自己,嘴唇張張合合,似是要說出什么,即使沒了聲帶,還是發(fā)出極其詭異的聲音。
“巫者會代我殺掉你的,我在地獄等你。”
下一刻暈眩感便消失殆盡了,天地恢復了其原本的面貌,巨龜縮回了身軀,云層也掩埋了大陸,幻覺一散而空,世界變得合理而平靜。
如此奇怪的場景,令齊共白心底生出惡寒,一步踏出,打算上前查看,而那頭顱卻瞬間腐敗潰爛,最終只剩下一攤爛泥般的穢物,以及一塊圓形的寶石裝凸起。
齊共白蹲下,拾起一根樹枝,將凸起翻開,露出其下的三對足,樹枝和穢物接觸發(fā)出油炸的聲音。
“又是蟲子,看來以后身上要帶殺蟲劑了?!?p> 齊共白可以發(fā)誓,他這輩子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討厭過蟲子。
“這個殺手比先前五個略強一些,通過他的話,也可以看出,背后的勢力似乎也更大一些?!?p> 內(nèi)神現(xiàn)身在齊共白對面,也同樣蹲下,觀察著這堆穢物。
“這是普通的蟲子,沒什么可看的,是有人為它賦予了意義,而這意義也隨著頭顱腐爛了。”
齊共白側頭看向同樣腐爛程度極高的身體部分,搖了搖頭,似是在惋惜。
“刀尖舔血的日子怎么會好過?真是搞不懂,怎么這么想不開?”
“普通的殺手可能是為了生計而誤入歧途,但這種能力遠超普通人的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不會為錢發(fā)愁,成為殺手的原因在正常人看來極其離譜,比如說,為了享受溫熱血液飛濺在臉上的快感?!?p> 今天是個很晴朗的日子,城里的天空便是明凈如水,而此刻遠離了明亮的人造光源,更是顯出數(shù)顆星子,像是水面蕩起漣漪的中心。
齊共白整個人呈“大”字狀躺下,五月已經(jīng)有了夏天的風格,空氣中彌漫著暖意,襯得地面涼意清爽十足。
“唉,真的是該死啊,這些賤皮子的畜生……”
只是到底為什么會有人來殺自己呢?
直至現(xiàn)在齊共白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當下的情景并不允許齊共白去深度思考,因為他感知到了有一個人的逼近,步伐輕松而強有力,像是游逛在御花園的王族。
既然對方?jīng)]有絲毫的遮掩,那自己也沒必要去偽裝什么,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哪怕庚金氣無法驅動,自己如今的實力也是極為強勁。
于是,齊共白直立起身,目光直抵來人的方向,以直挺的姿態(tài)等待對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