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距離開學已有一個禮拜。
我逐漸適應了上學的生活作息,每日兩點一線重復往來于家、學校之間。這種生活缺少了一些變化,讓我覺得昨日和今天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
像我這種學生和流水線上的工人又有何兩樣?小時候上學,長大了上班,也許一輩子都會在這小縣城里默默無聞的度過,簡直平凡得有些令人無法忍受??擅\又像鐵板上釘釘一樣,無時無刻向我昭示著未來,沒錯,你就是那個即沒出息又平凡的小子!
于是我在聊以慰藉的日記上寫下這段話,“單調使人乏味,變幻也會讓人焦慮?!比藗兛偸菍τ谝怀刹蛔兏械椒ξ抖鴳嵟?,因為它死氣沉沉,找不到存在感。同時也對變化無常,感到一陣無力而恐懼,因為人們把持不住它的未來。對于我而言,事情往往總是在變壞,天神每日絞盡腦汁換花樣捉弄我,漫天的衰星也都繞著我公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即使我不想入地獄也要踹我下去。
今天最后一節(jié)課,班級里重選班干部。不過像我這種普通學生,自然沒有和他們一爭高下的興趣。我就適合默默地在一旁觀望著他們的好戲,這是他們的舞臺,這是一部他們主演的電視劇,而我只是個電視機前的觀眾。很多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一直是個局外人。大家都在忙活著自己的事情,唯獨我整天無所事事地看著他們,看著別人玩,看著別人打架,看著別人戀愛,默默地看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悲歡離合,有時還在瞎摻和、瞎起勁。
早晨,我和往常一樣提前十分鐘到學校,自從被光明頂一通訓后,我接連好幾天都沒遲到。這似乎是光明頂最樂意看到的結果,也從側面證明了他的教育方式頗有成效吧。不過我肯定不會同意這樣的觀點,哪怕它是對的。
我走進教室,把書包掛在椅背上,從里面拿出作業(yè)本。
“你來了啊。”同桌趙奕和我打招呼。
“嗯”我應了一聲,“你社會和歷史作業(yè)借我抄一下。”我拿起空白的作業(yè)本向趙奕晃了晃。
“嗯”趙奕應聲把她的作業(yè)本推到我這邊。
我謝謝都沒說,就趕緊抄了起來。
雖然我很害怕光明頂,但他的作業(yè)我碰都不想碰。昨天回家,我也只做了數學和科學的。我對科學很自信,常常在班上能進前三,有時候也拿過第一,得過滿分。至于數學,我在班上也很不錯,穩(wěn)定在95以上,能進前五。
“喂,別抄了,班主任來了?!壁w奕焦急地推我的胳膊。
但來不及了,光明頂那五大三粗的身板已經擋住我的視線。今天照道理是語文老師來上早自習,不然我也不至于這么肆無忌憚抄作業(yè)了。
我漲得滿臉發(fā)燙,一直燒到耳根,本來很自然地把作業(yè)本壓在其他書底的動作,卻因我用力過猛,直接推落了一桌子的書。
“啪”一堆書當著光明頂的面砸在他腿上。
“你在抄什么?”他狠狠抹了把腦門,繞開滿地的書,跨到我面前,“唰”地搶過我死死護在肘下的作業(yè)本,最后連同封面也撕了下來。
我被嚇懵了,低著頭,說不出話。
“跟我來辦公室?!彼麃G下一句話和一本作業(yè),轉身走了。
我僵在座位上無法動彈,背后直冒冷汗。
趙奕推了我一把,“班主任叫你去辦公室,你還不去?”
“嗯”我這才勉強起身,好像挪動寸步都要花費全身力氣。我朝門口望了一眼滿臉不耐煩的光明頂,只得在全班幸災樂禍的目光中走出教室。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押解在籠車里,游街示眾的囚犯,在人們的蘿卜雞蛋爛菜里送去午時的斷頭臺。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返……”我聽見傻魚在幽幽地吟詩,搞得是他進辦公室一樣。
我到了辦公室門前。光明頂已經坐在椅子上,冷眼看著我。
我在門口遲疑片刻,最后還是咬咬牙喊了聲報告。
“進來”光明頂狠狠抹了一把自己油光發(fā)亮的腦門,就像是擦得锃亮的木魚,就差我拿個棒槌在上面錘幾下,順便念上個幾句“南無阿彌陀佛”。
我的小腿抖得像是腳底發(fā)生了五級地震。我的手不知擺放何處,一會放在胸前,一會放在背后。
我努力挺了挺胸膛,卻感到一股不可抵抗的壓力將我再次壓彎。我縮著、站著,像一個佝僂的小老頭一臉苦大仇深地望著祖墳,也可能是望著一個微胖的閻羅更切確一些。
辦公室里還有科學老師,數學老師,語文老師。
“你什么作業(yè)沒做好?”光明頂顯然是明知故問。
“社會與政治”我小聲說。
“你抄誰的本子?”光明頂扶了扶眼鏡,眼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兇光。
“趙奕”我沒做任何思想斗爭就把趙奕招供了,畢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同伙就是拿來出賣的。
“你就給我站著補作業(yè),早自習別上了?!惫饷黜斃涞卣f,接著自顧自伏案去寫備課筆記。
“哦”我的眼睛有些發(fā)脹,我能感覺自己臉部的肌肉會不由自主抽動幾下,表情僵硬的就像得了面癱。
我望了一眼趴在桌上的光明頂,從他魁梧的背影看起來活像只戴眼鏡講人話的大狗熊。
我轉過身,匆匆回到教室拿作業(yè)本。
“老師叫你去辦公室干嘛?”趙奕問,她把掉在地上的書撿了起來,順便拿走自己的作業(yè)本。
“補作業(yè)”我頭也不回走出教室,生怕看見別人的嘲笑。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剛要出門口時,傻魚擋在我面前,“餅哥,保重,一路走好!愿天堂沒有光明頂!”傻魚說完還向我鞠躬致敬。
當然觀眾們也從沒讓傻魚失望過,都哈哈笑地在桌底下摸爬滾打了。
我也懶得理傻魚,直接繞開他,在全班一片歡笑中溜走了。
走到辦公室,剛進門我就聽見科學老師問,“蘇苪東,你沒有做作業(yè)啊?”
“嗯”我小聲應道。
“蘇苪東,你昨天的默寫沒過嘛?!闭Z文老師邊嚼著蘋果邊批默寫本。
吃東西也不能堵住你的嘴嗎?
“嗯”我應道,然后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光明頂,他還趴著寫備課筆記。
我突然覺得他渾身上下最具親和力的地方就是后腦勺,畢竟后腦勺對著我時,就不用直面那張“橫眉冷對千夫指”的臉了。
“你今天抄寫詞語的本子交了沒有???”語文老師又問。
“沒……有?!蔽叶疾缓靡馑蓟卮鹚耍粏栕鳂I(yè),什么都沒交。
“我布置這么少的作業(yè),你都不做,是不是要我給你加倍你才肯做一半???”語文老師有點生氣了,用指節(jié)敲了敲桌子。
“不是?!?p> 我除了說“不是”“沒有”,已經想不到其他的詞來應付語文老師了。
語文老師是個三十出頭的女教師,按照她自己的話說,她這人很好相處,性格大大咧咧,很和氣。所以無論是誰今天犯了錯,明天她就忘得一干二凈。不過像我這種天天惹她生氣的人就很難說了。
她倒是很有差生緣,能與班級倒數的幾個學生打成一片??傊也缓ε滤?,說實在的,我只害怕光明頂,一想到他,我就想起“生亦何歡,死亦何哀”了。
“蘇苪東這個人,其實挺聰明的,就是讀書不用心?!睌祵W老師抬起頭,扶了扶眼鏡,說了一句爛大街的表揚話,我姑且認為這是表揚吧。
但我很受用。
我一直覺得自己很聰明,回家不做作業(yè)考試照樣不墊底,要不是英語差,隨隨便便都能進前十。
事實上這樣一句爛大街的話,我也很少聽人說起,怕是語文老師要第一個站起來反對,因為她老覺得我笨得跟頭牛一樣。
數學老師看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突然覺得眼睛里好像揉進了沙子,酸脹得厲害。
數學老師年過五十,是個女老教師,即將退休。她染著一頭棕黃色的泡面頭,像個包租婆。雖然頭發(fā)做得挺時髦,不過隱約還能看見幾撮白發(fā)。青春不敵流年,縱使外表還可以掩飾一些痕跡,但老去是從內到外的,就像朽木是空心的。
我很普通,沒拿過什么獎狀,也沒受到過表彰,以前就連是辦公室也很少光顧,十足一個隱形人。
存在或是不存在,都是那樣無足輕重。我習慣了在人群中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習慣了默默跟在別人后頭做著可有可無的跟班,我也習慣了這樣默默無聞的生存著。
直到上了初中,我被光明頂盯上了。
無視比被人憎恨更悲哀。逐漸我才有些明白,為什么有些人寧可遺臭萬年也不甘死后無名。
存在下去是最終的結果,臭名昭著只不過是為此付出的代價,或者說另一種存在下去的方式。
然而我沒有這樣的野心,其實我只要自由,做個隱形人也挺好的。
在學校里,要么你壞透了,要么你好極了,不然就是像我這種平凡而又為數眾多的普通人。
有人說,以后最有出息的,就在那兩個極端里。我信或者不信,都與我無關,因為,我什么也不是。
“蘇苪東聰明倒是蠻聰明的,在我課上老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好多我都答不上來!”科學老師不知是諷刺還是表揚地說了幾句。
我的確在她課上問了好多問題,比如說上到壓強時,她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球一個小球,讓我們比較兩球分別對于地面的壓強大小。我就舉手問道“老師,一個大球和一個小球躺在沙坑里,究竟是哪個對沙坑壓強更大?”
她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大球。”
我就反駁道,“但是壓強不是重量和受力面積的比值嗎?大球雖然受到的重力大,但是因為大球會比小球陷進去的更深,那么和沙坑的接觸面積更大;小球因為輕,陷進去的淺,那么接觸面積??;如此說來又應該怎么比較呢?”
我的話令她一愣,她沒答上來。
“老師,打個比方,我們可以把沙坑理想化,看成一個水池,因為流沙和水都有很好的流動性,那么就是一個大球和一個小球都浮在水面上吧,這樣想的話,浮力就是重力,在水中的表面積就是受力面積,就可以求出誰的壓強大,誰的壓強小了。老師我說得對不對?。俊?p> 但她沒有回答我。
事實上做老師很辛苦,每天都要備課。若是學生問書本上的問題,自然閉著眼睛都能答上來。
像我這樣問些稀奇古怪的,老師根本就懶得搭理。畢竟課堂時間有限,絕不容許上課進度和節(jié)奏被打亂。
像我這種問題幾乎防不勝防,除非事先警告學生,不許提這種無聊的問題,或者直接說,“下課來找我討論”之類的官話,便可瞞天過海。
但她就直接叫我坐下,繼續(xù)回到她自己的軌道上去,將我們要考試的東西灌進來。
或者說,那時候的好學生,就像是比較能吃,嘴巴大,性情溫和,而且還便秘的鴨子,飼養(yǎng)員喂多少它就能吃多少,拉出來的還比正常得少,說明它吸收好啊,那么等到要宰殺時,自然比我這種不肯吃還拉稀的要肥多了。
事后,雖然她把我當作是一個不和諧的音調剔除了,但我還是意氣風發(fā)地拿來一疊方格紙,從字典附錄上查來球的體積公式,打了滿滿幾頁草稿。
“蘇苪東,你作業(yè)補好了沒有?”光明頂看了眼手表問我。
“嗯”我抬起頭,連忙應聲。
“你上學期末考試排在班級二十是吧?”光明頂說著旋開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嗯”我點了點頭,我的成績一直在二十左右徘徊。
“你的理科還行,語文,社會都還過得去,主要是英語太差了,沒及格,五十都不到?!惫饷黜攺囊化B文件中理出上學期末的成績表。
“嗯”我點點頭。
“英語要加把勁了?!惫饷黜斦f完,一陣悅耳的音樂鈴響起。
“去上課吧。”他示意我可以走了。
“嗯”我把還剩一半封面的作業(yè)本交到光明頂手里就回教室了。
星河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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