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跪在地上的南江風,沈明錚輕輕勾了勾嘴角。
你可以把鴻和行館護的密不透風,可以把我派出的探子輕松放倒,但你如何能知道,南大小姐同行之事,你三叔身邊的季勝早已告訴了我!沈明錚在心中冷笑著,此時拋將出來,還真是很合時宜呢!
“陛下,舍妹自幼便喜在外行走,家父不曾約束,此次知臣來祇都朝賀,向往都城盛世,是以隨臣同路而來。臣實不知此等小事也需奏報陛下,望陛下恕罪!”南江風說罷叩首在地。
“既然認為靖國公的嫡長女入都是為小事,又何故刻意隱匿身份?”那朝臣面帶譏誚,“南大公子乃靖國公府長子,受靖國公言傳身教,莫要動不動便拿‘邊關武將乏于禮教,行事粗糙’當作借口,塞責推搪。”
“臣不敢。陛下……”南江風正待繼續(xù)開口,卻見皇帝擺了擺手。
“行了。此事暫不必爭執(zhí)。”皇帝道,“傳旨,宣靖國公之女南江雪入宮覲見!”
“遵旨!”有內監(jiān)急急跑了出去。
殿內一時鴉雀無聲,同樣跪了下去的林樺皺起眉頭,沈明瑄忍不住內心焦慮。
“都愣著做什么?難道朕這宴席不夠合口?”皇帝笑道。
群臣急忙告罪,紛紛推杯換盞起來。絲竹聲起,舞姬的大袖彩裙綻放如花,只是眾人似是全都忘記了,靖國公的長子南江風依然跪在御階之下。
沈心諾的目光不自覺地停在他的身上,男子微微垂眸,沉靜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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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殿內觥籌交錯,曼舞輕歌,鴻和行館的氛圍卻有些緊張。
“陛下口諭!宣靖國公之女南江雪入宮覲見!”內監(jiān)用尖細的嗓音宣旨畢,看向跪在地上的那個侍從打扮的女子,皮笑肉不笑道,“南大小姐,車馬已在外等候,您這便換了衣服,隨奴婢去吧。”
“公公稍待。”女子起身微笑,臉上絲毫不見內監(jiān)所想象的錯愕慌張。
“沒事。”走過墨碣身邊,南江雪對看向自己的貼身護衛(wèi)道,“守在行館,任何人不準妄動?!?p> “是?!蹦傥⒁贿t疑,還是低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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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轆轆,在宮人與禁軍的簇擁下,自鴻和行館一路行入皇宮。
過數道大紅宮門,南江雪下車,踏上錦毯,走向金碧輝煌的太安殿。
宮闕燈火通明,甲士森然肅立,內監(jiān)和宮女穿梭往來,都微弓著身子,腳步細碎且小心。
天空高遠,但在這威威宮墻之上,似也顯得不甚遼闊。
“啟奏陛下,南江雪殿外候旨!”內監(jiān)進入大殿,跪倒稟奏。
“宣吧?!被实鄣馈?p> 樂聲停止,舞姬退去,大殿正中的通道上,唯剩一直跪在地上的南江風。
殿門開啟,一人一席窄袖白裳,墨發(fā)輕攏,不配釵環(huán),雙手疊于身前,肩背筆直,雙眸微垂,整個人看著簡單至極,然行于這滿殿錦繡之間,卻如一片凈雪,一方悠云,翩然而至,瞬間凝結了天地的至美風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沈明錚雙瞳一縮,沈明瑄心中一蕩,大公主沈心諾則愣了一愣,原來,那日他用那般溫暖的目光看著的,是他的妹妹。
一抹冷光在南江雪看到跪于殿上的南江風時在她清澈的眸底滑過,也落入了沈心諾的眼中。
她見她從容走來,在自己兄長身邊站定,然后掀衣擺雙膝跪倒,朗聲道,“臣女南江雪,參見陛下!”
“朕也是剛剛得知,原來靖國公的掌上明珠也來了祇都?!被实鄞蛄恐辖捯魷睾?,卻并沒有讓南江雪起身。
“回陛下,臣女久慕祇都繁華,聽說兄長欲入都朝賀,便一道來了。此行得見寰宇之內,河清海晏,物阜民豐,更知何以會天降祥瑞,恩澤萬民。今日又蒙陛下傳諭召見,臣女實是不勝欣幸。臣女謝陛下垂顧,并祝陛下功載千秋,福壽康寧?!闭f罷再次叩首。
“這姑娘,說話這般好聽?!被实勐犃她堫佉徽梗蛏磉叺膸孜粚m妃笑道。
“是呢。靖國公的女兒還真是冰雪聰慧,這張巧嘴?!辟F妃笑道。
“這孩子長的也漂亮,看著便讓人喜歡?!遍L孫氏笑道,沈明瑄則偷眼瞧了瞧母親,心下也很高興。
皇帝點頭,既而又笑道,“既然來了,何以不曾聽你父親或者兄長與朕提起?”
“兄長此來是有公干,臣女只是游山玩水,如此也要攪擾陛下嗎?”南江雪抬起眼簾,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露出錯愕之色,“臣女不解,還望陛下教誨。”
皇帝一笑,說道,“有人認為你們此舉實為刻意隱瞞,欺君罔上。”
南江雪更加愕然,說道,“欺君罔上,此乃死罪,更禍連宗族。臣女斗膽,請教陛下,這話不知是哪位大人所說?”
想不到南江雪非但不害怕,而且問的還如此直接,皇帝也不由啞然。
見皇帝不答,南江雪續(xù)道,“臣女倒有幾個問題想請教這位大人,請陛下恩準。”
“哦,你想問什么?”皇帝笑道。
南江雪輕輕一笑。
“啟奏陛下,臣女想請教這位大人,今次陛下加恩,大宴群臣,外埠大員多至祇都,家中兒女親眷可有盡皆奏報陛下?昔時勛貴子弟日常往來,可是都需驚動陛下?若是不曾或是不需,何來刻意隱瞞,欺君罔上之說?”
“這位大人如何得知臣女來都,行館之外的暗探眼線,可盡是這位大人派出?”
“靖國公府戍守北方,忠心事主,大人此舉究竟何意?”
“大人所疑為何?可肯當場明示,與臣女和兄長辯個清楚?”
“大人若覺臣女入都不曾上奏是為欺君,緣何不肯出言提醒?”
“大人幾時得知此事,如此大罪,緣何當時不曾奏報陛下,非要在這宮宴之上,暴起發(fā)難?”
“大人一句欺君罔上,可是意在取臣女和兄長的性命?”
“兄長與臣女初入祇都,不知哪里得罪了這位大人?還是這位大人與靖國公府有何過節(jié),或在替誰辦事?”
“除了我兄妹二人的性命,這位大人可是還想將臣女的爹娘兄弟,一眾親族,全數丟進大獄?”
清亮的聲音,不急不緩,拋出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字字分明,句句機鋒,砸的眾人一時間有些應接不暇。
此前那指南懷瑾和南江風欺君罔上的朝臣已是大汗淋漓,忍不住跨至殿中,俯身跪倒,顫聲道,“陛……陛下明鑒!”
“這位大人,酒可以多喝,話卻不可以亂說,否則會出人命的。”南江雪也不回頭,眉目含笑,渾身上下卻散發(fā)著一種微冷的傲然。
比起南江風沉斂中透出的威勢,南江雪的犀利極為直接。
居于群臣之首的當朝宰輔目光有些幽暗,不想這丫頭如此牙尖嘴利,無所顧忌。
外埠大員子女入都?這北地的靖國公府,豈是一般的外埠大員?這手掌雙色令牌的北地大小姐,豈又能等同于普通的勛貴子弟?
可偏生這樣的話搬不到臺面上,接下來這丫頭更是延展出一大堆問題,什么暗探眼線、心疑公府、暴起發(fā)難、替人辦事……這些任誰都要想一想該不該、能不能當著皇帝說的話,她就這樣明白干脆地說了出來,攪動起帝王心中的不喜——朝臣背地聯手串通,暗布眼線,更拿皇帝當槍使。
眾人盡皆沉默,大殿之上一時落針可聞,唯有大公主沈心諾抬起酒杯,饒有興趣地飲了一口。
“剛剛還說,靖國公的女兒有著一張巧嘴,沒想到這巧嘴還這般厲害。”片刻之后,貴妃韋氏開口道,“南大小姐怕是想多了。今日本是喜慶的宮宴,這般劍拔弩張的,終是不好。”
“貴妃娘娘說的是?!蹦辖┬Φ溃笆浅寂牭健劬枭稀?,又見兄長這般跪著,實是嚇壞了,一時口不擇言,失了分寸。臣女無禮,請陛下恕罪!”說罷壓低了身體。
殿上眾人的嘴角齊齊抽了一抽。
嚇壞了嗎?他們那個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滿頭大汗的同僚才是嚇壞了吧!
“鄭大人退下吧!”皇帝對那朝臣說道,“記著南大小姐的話,酒可以多喝,話卻不可以亂說,否則會出人命的?!?p> “是是!謝陛下!”那鄭大人失魂落魄地回返了坐席,估計這一晚上,他是食不能下咽,寢不得安席了。
“平身吧?!被实塾謱δ辖L和南江雪道。
兩人謝恩后起身,一白一黑兩個俊拔的身影并肩而立,讓人的眼睛再次亮了一亮。
“雖說大員們的子弟來都不需奏報朝廷,但南大小姐此行卻還是應當知會一聲的。”皇帝溫言道,“朕一早就聽說,靖國公極寵女兒,若你前來,朕或是諸位娘娘都不曾見上一見,卻也說不過去?!?p> “臣女惶恐。臣女記住了。”南江雪垂首答道。
“朕聽說你如今在北線軍,那么兇險的地方,你這么個小姑娘,你父親竟也放心?”皇帝又問。
“回陛下,臣女自幼便常年在外,家父也不愿拘著臣女。去北線當兵,是臣女心之所愿。臣女雖是女子,但既生于靖國公府,便當體百姓之憂,歷將士之苦,盡己所能,以求達祖宗心愿,謝皇家天恩?!蹦辖┑馈?p> “給朕講講你眼中的北線是何樣子?”皇帝似是談興頗濃。
南江雪抬手躬身,行的卻已是男子之禮。
“那里沒有瓊樓玉宇,有的是箭樓女墻,沒有曲水霓虹,有的是狼煙戰(zhàn)火,沒有玉冠廣袖,有的是鐵甲長槍?!?p> “那里戰(zhàn)士粗豪,軍法嚴苛,生與死,也許就在轉瞬之間,甚至容不得你感慨悲傷??墒悄抢飬s也有許多既純粹又寶貴的東西,比如忠勇,比如擔當,比如愛跟理想。”
“冷硬的輪廓下面是人們滾燙的赤血,勾出綿綿邊塞,盛著百姓安寧,山河錦繡。”
女子的聲音很好聽,卻又像流過深山的澗水,劃過松林的長風,透著蕭瑟和慷慨,講述著鐵骨與柔腸。
皇帝的目光也幽遠起來,富麗堂皇的大殿竟似一時失神。
“小丫頭說的好,不愧是將門虎女!”
一個爽朗的聲音響起,一品將軍許印忍不住一拍案幾,桌上杯盞齊跳,在人們的心中又激起了各式漣漪。
飛翔的鼴鼠
******** 南江雪:居然欺到我靖國公府的頭上,還讓我兄長跪了這么久,哼哼,當我們是擺設嗎? 沈心諾:這姑娘還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