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軍旅記事(下)
當晚,那七八個既沒吃飯又沒喝水,一直在負重跑的倒霉雪狼,終于等到了同伴過來叫停,頓時橫七豎八地躺倒在了地上。
“大小姐還在生氣嗎?”有人半死不活地問過來傳令的同伴。
“大小姐去瞧了瞧騰宇和阿燦那兩個小子,雖然一句話都沒跟他倆說,不過墨護衛(wèi)給帶了藥。”同伴笑道,引發(fā)了雪狼一片大聲哀鳴。
“啊這這不公平!”
“寧可挨鞭子回去也要揍那倆小子!”
……
然后,當南江雪現(xiàn)身時,他們就躺在地上這樣嘰歪著:
“大小姐,屬下想喝水!”
“大小姐,屬下就快餓死啦!”
“大小姐,屬下的腳好像扭了,有沒有雪歸山的神丹妙藥可以擦一擦?。俊?p> “大小姐,屬下渾身上下腦袋疼!”
……
然后,他們聽到了統(tǒng)領(lǐng)黎落的輕咳聲,一個個回光返照地翻身爬起,齊齊道,“大人,屬下們錯了!”
然后,偷偷在不遠處瞧熱鬧的帶兵主將賀蘭峻嘿嘿一笑,“祖宗,帶兵不易,您好生體會。”
第二日,呆坐了一夜的哈丹站起身來,托著麻木的雙腿,卻一步步堅定地走向了南江雪的營帳。
他選擇去做飼養(yǎng)戰(zhàn)馬的軍士。
他沒有勇氣再經(jīng)歷一次那樣的沖鋒,也沒有勇氣就此返回家鄉(xiāng),但他相信,他會很努力地飼養(yǎng)戰(zhàn)馬,讓它們代替自己馳騁沙場,成為這些同袍們最可信賴的伙伴。
“大小姐,謝謝您給了我選擇的權(quán)力,這一次,我會做好的?!?p> ※
兩月后,極北呼和林谷。
鷹嘯回響,松柏長青。
一支大軍靜靜而立,靖北“砂”字旗延綿飄展,獵獵的聲響如同一首風(fēng)之禮贊,帶著一種慷慨,一種蒼涼,一種沉沉的想念和堅韌的執(zhí)著,與人們胸膛里的聲聲心跳融為一體。
一個小小的土堆,若不是上面堆積著十幾塊方形大石,或許根本就不會有什么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一具尸體伏臥在土堆邊,一把匕首直沒入胸,有汩汩的鮮血仍在流淌,染紅了周圍的一片草地。
草本已開始泛黃,極北的秋天正在來臨,然而此刻,它們卻光鮮如生。
沙加走來,雙手托著又一塊方石,輕輕地將它放置在之前的那些石頭之間,然后退后兩步,跪倒在土堆之前。
在他之后,南江雪和數(shù)位灰砂戰(zhàn)將,以及于馬邊靜立的上萬軍士,一排排單膝跪地,微垂著頭。
沒有人發(fā)出聲音,只是一些老兵的眼中,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沙加的眼睛沉如深潭,無喜無悲,然而那些從不曾塵封的往事卻在他心中劇烈地翻滾著。
這是他放在這土堆上的第十三塊方石。
十三年過去了。他從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戰(zhàn)將,成長為執(zhí)掌整個灰砂的大軍團統(tǒng)領(lǐng),犀利、冷靜,卻又有些喜怒無常。
而前任的灰砂統(tǒng)領(lǐng),待他如師如父的榮老將軍,卻一直躺在這片異族的土地上,唯有盔甲安葬于臨確城的戰(zhàn)士陵園。
“我死之后,不準收殮,不準報復(fù),把兒郎們好好地給我?guī)Щ嘏R確城!”將死的榮老將軍用力抓著沙加的手,劍眉凝立,一雙虎目迫人地直視著他,“小子,這是軍令,若敢不從,我現(xiàn)在就砍了你!”
“末將……尊令。”從齒間狠狠地擠出了這幾個字,少年沙加甚至感到了自己口中的一股腥熱。
“嗯?!睒s老將軍滿意地笑了笑,“回去告訴懷安大將軍,就說我說的,我雖然不在了,但也不能讓其他軍團欺負了我們灰砂?!?p> 他的目光有些晶亮,有些柔軟,然后漸漸黯淡了下去。
榮老將軍死了,死在極北的土地上,卻又是死在自己的一員副將手里。
那場仗,他們圍點打援,沙加奉命率主力出戰(zhàn),得勝歸來之時,見到的卻是副將的背叛和榮老將軍的陣亡。
副將逃走了,被圍困的敵人也逃走了,但他不能追擊,甚至不能將老將軍的尸體帶回北地。
“灰砂是一支深入敵穴的部隊,敵軍環(huán)伺,你們是想在戰(zhàn)死之后曝尸荒野,天地為葬,還是希望你們的同袍兄弟將你們帶回家鄉(xiāng),卻可能因此遭遇被擊殺的兇險?”榮老將軍曾這樣問。
“曝尸荒野,天地為葬!”灰砂將士曾這樣答。
“灰砂戰(zhàn)死,從不還鄉(xiāng)”,這是榮老將軍就任灰砂統(tǒng)領(lǐng)之初定下的一條鐵律,至今也仍是他們堅決執(zhí)行并引以為傲的一條鐵律。
這其間的殘酷與悲憫,熱血與決絕,成就了灰砂的英勇彪悍,鬼魅靈活,成就了那灰色“砂”字旗“快準狠”的恐怖聲名。
但是,沒有一個人同意讓榮老將軍曝尸荒野。
他們安葬了他,但是沒有入棺,沒有立碑,因為他們的將軍是不會高興他們這么做的。
四年后,沙加就任灰砂統(tǒng)領(lǐng),成為當時北線最年輕的大軍團統(tǒng)領(lǐng)將軍。
他常年帶兵行走于極北,治軍嚴厲,行動如風(fēng)。
他不斷削打北戎勢力,與其他軍團完美配合,并且繪制了詳細的極北地圖,讓極北人越發(fā)的寢食難安。
有人說沙加就是這樣一個不拘的性子。
也許吧。但在他內(nèi)心深處,似乎只有馳騁在極北的土地上時,才能感到榮老將軍臨死前的笑容那樣身手可觸,才能感到可以無限接近那個叛逃的副將。
若他抓到他,他要將他千刀萬剮。
今天,南江雪找到了那員叛將。
他藏匿于呼和林谷,衣衫襤褸,白發(fā)蒼蒼,當沙加看見他時,甚至一時沒認出他來。
也許是因榮老將軍對沙加的偏愛生出了怨毒,也許是馬革裹尸的日子令他精疲力竭,也許是被北戎人許以的高官厚祿迷失了心智,沙加在他跪伏在榮老將軍墳前痛哭流涕時,突然失去了追問的興趣,也并沒有如想象中那樣將他“千刀萬剮”。
他已不再是十三年前的那個少年,而這十三年,這叛將的心怕也已被自己折磨的四分五裂。
當他看到一身猩紅將袍無動于衷地看著自己的沙加,當他看到包裹在灰砂戰(zhàn)服中那些身姿筆挺的年輕軍士,他徹底崩潰了。
他請求沙加準他自裁于榮老將軍墳前以贖罪孽,沙加同意了。
血涓涓流淌,靜靜滲入泥土,沙加的心也漸漸得到了安寧。
他站起身,來至南江雪面前,女子的眸光清澈而溫柔。
他微微笑著,目含晶瑩,對著她深深彎下腰去。
※
半月后,極北扎蘭赫邏部。
祭司看著眼前的南江雪。
她換上了一身極北女人的衣袍,濕漉漉的長發(fā)披散下來,沒有任何飾品,卻那般光彩照人,以至于部落里的女人都在忍不住打量她。
想起之前滿身泥濘和血污的她,俯身從雜亂的尸堆里抱起一個大哭不止的嬰孩,頂著瓢潑的大雨走向他們時的樣子,他的目光越發(fā)柔軟也越發(fā)深邃。
那個時候的她,也是光彩照人的呀!
扎蘭赫邏部是極北西部的一個部落,位于赫邏山系之間,很少參與部族間的爭斗,與北地也沒有直接紛爭,只是部落善于冶煉,被敦達爾城的帖木布赫發(fā)現(xiàn),這個肥胖的城主于是成為了他們的“朋友”。
自去年帖木布赫將敦達爾城獻給了薩日人之后,他便開始專心致志地打理生意,商隊也因得到薩日勇士的護衛(wèi)而越來越大。
扎蘭赫邏部不喜劫掠和游牧,他們的生計除了來自帖木布赫交換鐵器的牛羊、布帛、器皿等東西外,基本來自物產(chǎn)豐富的赫邏山。
青壯男子常會到山中狩獵、伐木和采礦,老人和女人在這個時候便留在族中看管家園。
盡管極北各部落間經(jīng)常你爭我奪,但扎蘭赫邏部因處于山中,從不張揚,除了有時會遭遇猛獸的襲擊外,生活基本還算安樂。
不過這一次,貪婪而彪悍的介瓦族盯上了帖木布赫的商隊,并一路跟到了赫邏山,見部落中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當即發(fā)動了襲擊。
原以為他們會將商隊和這個部落一口吞掉,卻沒有想到北地的一支素甲騎兵隊突然頂著暴雨、踏著泥濘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他們組織有序,戰(zhàn)斗力極強,為首一個女子,更是銳不可當。
丟下了近千具尸體,介瓦人倉皇敗走。
“啊,南大小姐!上神眷顧,您來的是多么及時啊!”
一早就躲藏起來的帖木布赫屁顛屁顛地跑上前去,又忙忙向扎蘭赫邏部的祭司介紹道,“大祭司,這位就是我經(jīng)常跟您提起的美麗而又智慧的南大小姐,北地之主靖國公的女兒,我們薩日族的好朋友!”
“美麗而又多智的南大小姐”嗎?你跟我說的是“那個狡猾而又狠毒的南江雪”吧?
祭司心里想著,臉上卻帶著感激的笑容,使得那些皺紋越發(fā)明顯。
南江雪將懷中的幼童交給了一個扎蘭赫邏人,對祭司行了一禮,又對帖木布赫笑道,“帖木布赫大人好久不見。我奉命西行,斥候發(fā)現(xiàn)有人跟著你們的隊伍,便過來瞧瞧?!?p> 熱情地為他們的救命恩人準備了沐浴的熱水,拿出新衣請她更換,祭司擺上了豐盛的酒菜招待南江雪一行。
“祭司大人可是有話要對我說?”見祭司看她,南江雪不再理會滔滔不絕的帖木布赫。
“我聽說南大小姐在衍城殘殺老弱婦孺,還把阿彥釗砍成了幾段送給了倫支克拓的族長,可是如今看來,傳言當真是不可輕信?。 奔浪緶睾偷匦Φ?,視線卻沒有離開南江雪的眼睛。
“那當然??!南大小姐善良大度,怎會如此!”帖木布赫忙不迭地插口道。
南江雪只淡淡一笑,也不解釋,一雙瞳子清靜無波。
“南大小姐不在意這樣的傳言?”祭司道。
“對,我不在意。”南江雪點點頭,“我甚至不在意哪一次真的會選擇以暴制暴,以牙還牙?!?p> “哪怕傷及無辜?”祭司問。
“祭司大人,若戰(zhàn)爭不可避免,無辜者的死就不可避免。這是現(xiàn)實?!?p> “是啊,這是現(xiàn)實。欲望不息,戰(zhàn)爭不止?!奔浪据p嘆道,“但是,總是可以抱有一顆善意的心,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吧?就像您今天所做的這樣?!?p> “祭司大人的意思我明白?!蹦辖┪⑿Φ溃霸谘艹?,一個女人說我是無惡不作的魔鬼,咒我腸穿肚爛,斷子絕孫,不得好死。我可以不得好死,但是卻不能真的去做一個無惡不作的魔鬼呢?!?p> 祭司的身體輕輕一震。
她的話令他感到安慰,卻又讓他忍不住有些心慌。
那樣惡毒的謾罵詛咒,她重復(fù)起來,臉上竟帶著這般干凈而又不屑的笑容。
“我也有個建議送給祭司大人?!敝宦犈永m(xù)道,“也許您希望扎蘭赫邏成為一片安寧富庶的世外桃源,但是您不能讓族中的男人只會狩獵、伐木、采礦。”
“今天介瓦人來了,明天可能會是別人。您可以不去征伐,但您必須擁有守護的力量。我說這些,也是我力所能及的善意吧?!?p> “因為或許某一天,您擁有的力量就可能變成我的敵人。但沒關(guān)系?!?p> 女子的聲音很好聽,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淺笑。
第二天,有一支北地的軍隊出現(xiàn)了,比南江雪所帶的隊伍更加龐大。
在扎蘭赫邏人好奇而又驚疑的目光中,換回戎裝的南江雪走上前去,單膝跪倒于一員戰(zhàn)將馬前。
“末將南江雪,叩見夏將軍!”
蒼焰統(tǒng)領(lǐng)夏之嵐跳下戰(zhàn)馬,向南江雪一躬身,“大小姐請起。大將軍有令,請大小姐率部與我同赴韃塔坎布城?!?p> “是!”南江雪應(yīng)道。
“阿伯,您不是說這位南大小姐是靖國公的女兒,在北地極有權(quán)勢嗎?那男人也不過是個將軍吧?”昨夜趕回來的扎蘭赫邏少年族長祀布詢問身邊的祭司。
“她是靖國公的女兒,可如今也是靖北北線軍的戰(zhàn)將?!奔浪灸曋辖┩Π蔚纳碛耙约半S著她轟然遠去的素甲騎士。
“這是個不得了的女人?。M身驕傲卻無驕矜之氣。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但愿她會記得我們今天的對話,記得跟扎蘭赫邏的這段淵源?!?
飛翔的鼴鼠
******** 下面將進入風(fēng)云突變的大情節(jié),也是本卷的最后幾章。 P.S.那個打仗嚇破了膽的哈丹,以及這個扎蘭赫邏部的祭司和少年族長,后面說不定還會出現(xiàn)下~咳咳,但愿我還記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