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城。
這是一座原本屬于北地的邊境之城,兩年前被倫支克拓部大君巴圖用計占領(lǐng),為保全城中的數(shù)萬百姓,南懷安沒有派兵強攻。
那守將也還算安分克制。他知道,自己手中有這數(shù)萬條人命在,北線軍就會顧慮重重,因此,老百姓只是幫他們做一些活計,倒也沒有遭受什么非人的待遇。
但半月前,巴圖的一個異母兄弟阿彥釗帶著屬于自己的軍隊、屬民和奴隸招搖地進入了衍城,趕走了原來的守將,居住于城中的北地人從此開始了恐怖的噩夢。
他們被手持刀槍的極北人從自己的家里拖出來,男人被拴上鎖鏈,淪為奴隸中的奴隸,女人中好看一些的被有身份的人挑走,變成他們的玩物,其她人則淪為軍妓。
至于老人和孩子,阿彥釗認為他們毫無用處,竟然全部殺了。
這種舉動讓“奴隸”和“軍妓”發(fā)了瘋。
奴隸用鎖鏈擊碎了看管的腦袋,軍妓咬掉了扒開她們衣服肆虐的軍士的家伙,一場動亂就像一場來勢洶洶的瘟疫,迅速蔓延開去。
但是,他們再怎么瘋狂,終究敵不過那些手持刀槍的極北人。
殘忍的阿彥釗將反抗者砍的支離破碎,尸體被堆成一座座小山后,一把火燒了三天三夜。
消息傳回臨確城后,北線軍怒不可遏。
南懷安令葉楓和南江雪拿回衍城,把阿彥釗大卸八塊送給巴圖,同時令賀蘭峻等兩員黑旗大將率軍阻止倫支克拓派兵增援,意圖前往衍城者全部格殺。
蘢甲兵臨城下的第四日,衍城破,阿彥釗被蘢甲副將韓烈一刀劈成了兩段。
是夜,新鮮的血液以一種更為濃烈的味道洗刷著之前的血腥之氣,煙與火的街道上,阿彥釗的散兵游勇和族人奴隸亂糟糟的,或瑟縮,或抵抗,或奔逃。
南江雪勒住坐騎,皺眉看向路邊。
一些極北人被逼在一處,其中一名蘢甲兵正將一個女人死死壓在地上。那女人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口鼻中都是血。
見到南江雪,有人急忙去拉他的同伴,可同伴卻理也不理,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力扇了他一記耳光。
被扇的蘢甲惱怒地罵了一句,依然壓在那女人身上,抬起頭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觸到的則是南江雪一雙冰涼的眸子。
“大小姐!”打人的蘢甲翻身跪倒——同伴的這個姿勢實在太容易被人誤會。
奸淫之罪,在靖北軍中是要施以重刑的。
事實上就在前些日子,十幾個精蟲上腦管不住下身的家伙,連同他們的上級武官,都被抓起來脫了褲子當眾打了四十軍棍,然后直接扔去了雜役營。
“大小姐,大偉他不是要羞辱這女人,這女人……這女人她剛剛用刀捅了大偉的親弟弟,大小姐明鑒!”
軍士說著指著一個躺在地上的蘢甲。有兩個軍士正圍著他,肚子上開了一個長長的口子,內(nèi)臟都看得見,血流了滿地,顯是活不成了。
不過墨碣還是下馬去看了一下,然后對南江雪輕輕搖了搖頭。
之前被打的蘢甲似乎剛剛反應過來,不自覺地抬起了扼住那女人喉嚨的手,但臉上的怒氣卻一時無法消散。
“那動手就痛快些!”南江雪一聲清喝,蘢甲先是一怔,既而通紅了眼圈。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那女人一把推開身上的“大偉”,爬起來便要朝南江雪沖去,旁邊的蘢甲急忙抓住她,再次將她按在了地上。
“我的兒子被你們殺了,我就是要你們抵命,怎么了?!”女人扭曲著一張臉嘶聲叫道。
“大小姐?”她狠狠地吐了一口和著血的唾沫,“你是哪門子的大小姐?!你披著一張人皮,殘殺老弱婦孺,蛇蝎心腸,滿手血腥,你就是個無惡不作的魔鬼!”
蘢甲試圖堵住她的嘴巴,但她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整個身體都像蛇一般激烈地扭動著,各種惡毒的話從她嘴里噴涌而出。
“老弱婦孺?當你們拿起刀的時候,你們便當有做敵人的自覺!老弱婦孺又怎樣?難道我肯因此就由著你們殺我兄弟?!”
南江雪瞇起眼睛,火把映襯下的臉孔美麗森涼,極北人盡皆白了臉色,蘢甲的眼中卻動蕩起了一層晶亮。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衍城之前的那些老弱婦孺又是怎么死的?數(shù)以萬計的北地人是怎么死的?當他們被虐待,被驅(qū)趕,被屠殺,被燒成漫天的灰燼,你們當中可有誰,給過他們半分的憐憫?!”
“我靖北軍沒有直接屠城,就是給你們的最大恩典了!”銳利的目光在那些堆在一起的極北人臉上逐一掃過,南江雪的睫毛上似有水珠閃動,但嘴角邊卻扯出了一個殘忍的弧度。
“不要的,盡管像這女人一樣拿起刀,我們也不必這般憋屈!來呀!”
女子的聲音驀地提高,無論是極北人還是靖北軍,盡皆一個哆嗦。
沉默半晌,南江雪不再說話,撥轉(zhuǎn)馬頭走了開去。
“我咒你腸穿肚爛!咒你斷子絕孫!你不得好死!你死后……”那女人對著南江雪離去的背影再次歇斯底里地謾罵起來,蘢甲的戰(zhàn)刀則毫不遲疑地砍下了她的頭顱。
與此同時,南江雪清冷的聲音淡淡傳來,卻清楚地送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那又如何?”
戰(zhàn)馬穩(wěn)穩(wěn)前行,聞訊而來的葉楓看著她挺直的脊背,抿起的雙唇和一雙沉沉的、又似有波瀾不停翻涌的眸子,心中忍不住一陣顫動。
她的心中應該很不好受吧?
金貴之身,如花年紀,她何以要承擔這些,又竟然能承擔這些!
“傳令,無論是誰,抵抗者,殺無赦!”葉楓沉聲道。
這樣沉重的東西,就讓他來為她分擔吧!
※
一月后。極北卓倫黑旗軍大營。
哈丹坐在地上,捂著臉的雙手能清楚地感受到面頰的灼燙和從眼中溢出的液體的冰涼。
嘲諷聲、斥罵聲圍繞在他四周,羞恥感讓那些聲音變的很響,炸進他的耳朵,鉆進他的腦子,讓人避無可避。
他出生在一個牧民家庭,父母給他取名哈丹,意為“堅毅”。
他從小在馬背上長大,善騎射,少年時曾經(jīng)和大人們一起射殺了一只試圖攻擊馬群的獵豹,大家都夸贊他日后一定會成為一名勇猛的戰(zhàn)士。
他也是這樣想的。
去年他成為了北線的一名新兵,經(jīng)歷了一系列嚴格的訓練,雖在新兵里算不上出類拔萃,但成績也還不錯,被分到了以輕騎兵為主的辰字團。
他想,待他在戰(zhàn)場上磨礪一番之后,或許還可以加入黑旗中的騎射軍精銳——羽林團。
他聽說羽林團的統(tǒng)領(lǐng)很開朗,軍士們經(jīng)常有說有笑,而軍團的上官是南江雪。
對于這位大小姐,很多新兵都跟他一樣充滿好奇和憧憬。
今年年初,他作為新兵在帶隊武官霍亞的帶領(lǐng)下赴昆凌輔助荒墾,還有幸見到過大小姐。她走在一眾高階武官之間,言笑晏晏,那般光彩照人。
在那之后他就沒再見過她,直到今天。
今天是他第一次參加真正的戰(zhàn)斗。
他曾跟其他幾個分到黑旗辰字團的新兵一樣,興奮而又忐忑地離開臨確城,在賀蘭峻將軍的率領(lǐng)下,踏上了極北的土地,一起期待號角吹響,大地震顫,一起期待和同袍兄弟向敵人發(fā)起兇猛的沖刺,將長槍狠狠地送進敵人的胸膛,建得自己軍旅生涯中的首份戰(zhàn)功。
號角吹響了,大地震顫了,他身著黑旗戰(zhàn)服,奔馳在同袍兄弟之間,挺起長槍,準備截擊被主力驅(qū)趕的北戎潰軍。
然而,就在己方與敵人撞擊在一處時,就在大蓬大蓬的鮮血潑濺之時,就在殘破的四肢、削落的頭顱,以及前面的戰(zhàn)友墜馬后被踏碎的身體進入他視野的時候,他傻在了當場。
他蒼白著一張臉,抬不起戰(zhàn)槍,幾乎是搖搖欲墜地掛在他原本萬分熟悉的馬背上。
似乎有人在朝他喊叫,但耳邊能辨識到的卻只有瘋狂的喊殺之聲,彌漫的腥氣讓他忍不住開始嘔吐,靈魂似正一點點從軀體中抽離。
一只流矢從他太陽穴邊擦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
他可能真的死了。
他的身體離開了馬背,被一股力量拋了開去,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到了地獄。
一定是地獄,像他這么懦弱無能的人,死后只會到地獄去吧。
但他慢慢看清了眼前的幾張臉,幾張熟悉的臉,是他同隊的兄弟。
難道,他們也都死了嗎?
“他醒了。”
“這個孬種!”
“丟人現(xiàn)眼!還不如死了!”
……
他聽到了這樣的聲音,然后那些熟悉而冰冷的臉孔便調(diào)轉(zhuǎn)了開去。
“等等!”他踉蹌地爬起來,想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他是還活著嗎?怎么可能?有人救了他嗎?他要好好謝謝人家才是??!
救他的竟然是南江雪。
她把旁人怎么也喊不清醒的他從馬上抓了過去,順手拋給了身后的一名雪狼。那雪狼居然載著他打完了整場仗,毫發(fā)未傷。
那場仗他們打贏了,敵軍全滅。
雪狼把他送回了他所在的營區(qū),而他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則成了全隊的恥辱。
他坐在地上,用手捂著臉,聽著那些來自于同袍兄弟的嘲諷聲和斥罵聲——他們曾經(jīng)對自己都很善意,因為他不僅功夫不錯,而且還是個細心周到的伙伴。
“別再罵他了。第一次上戰(zhàn)場的人,總會有些不適應?!庇醒├堑?。
“都是兄弟,何必呢?”
他聽到有人這樣說,可這并沒有讓他好過多少。
“我第一次上戰(zhàn)場就殺了兩個敵人,他做了什么?為了他,強子的一條腿廢了!”
“老子不是他兄弟!老子沒有這樣的兄弟!”
還有人這樣說。
他說的對,他不配做他們的兄弟。
“你們救了人,咱們領(lǐng)情了,這就走吧!”
“你們雪狼了不起,咱們承認,可以了嗎?”
“你們把這孬種帶過來,是故意給我們難堪的吧?直說沒關(guān)系,不用這么假惺惺的嘴巴上一套心里另一套!”
“你這話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聽不懂嗎?”
“行了別吵了!還嫌丟人丟的不夠嗎?”
“人家救了你們的人,怎么這么不識好歹?”
“滾!有你們什么事兒!”
……
爭吵變成了打斗,然后,他看到了南江雪。
問明情況之后,南江雪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新兵?”
“是?!惫せ卮?,他跪伏在地,“謝大小姐救命之恩。標下沒用,標下不配做北線的兵?!?p> “那么這兵,你還做嗎?”女子的聲音靜靜傳來,然而所拋出的問題卻令哈丹渾身一震。
“大小姐……”他顫聲道,一張臉由紫漲變得慘白,眼淚在抬頭的瞬間竟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她是在驅(qū)逐他嗎?他要背著恥辱被趕出軍營嗎?
是啊,他這樣一個孬種,又有什么資格留下來?
可就這樣回到家鄉(xiāng),別人會怎么看他?
他的爹娘曾經(jīng)摸著他的頭說,咱們家哈丹要去北線當兵了,他的弟弟則逢人便講,我哥哥日后會成為了不起的將軍的,如今他們該如何抬頭?
“大小姐!”他淚流滿面,一個頭重重砸在了地上,“求大小姐把我留在軍中吧!我……我沒臉回去……”
“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這是軍隊!北線的軍隊!”
“沒臉回去?難道你有臉賴在這兒,給大家拖后腿?!”
……
一堆怒斥聲忍不住又軒然響起。
“戰(zhàn)場刀槍無眼,死生難料。你若闖不過心中這一關(guān),自己會平白丟了性命,也會累及同袍,你家里的爹娘更會傷心難過。你想好了?”南江雪道。
“標……標下可……可以做些別的。標下……標下愿為大小姐洗衣、值夜、飼馬,我家里有馬場,我很會養(yǎng)馬……求您別趕我走!求您把我留下吧!”
哈丹仍在苦苦哀求,周圍的人聽了則越發(fā)地嗤之以鼻。
“為大小姐洗衣值夜飼馬?你還真敢想??!你以為你是誰?”
“那些事是大小姐的親衛(wèi)才能做的,你這孬種竟是惦記著進雪狼嗎?”
“親衛(wèi)要隨大小姐沖鋒陷陣,以命相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真是恬不知恥!”
數(shù)條嗓子又喊了起來,連一眾雪狼都忍不住對視了一眼,露出了一個戲謔的笑容。
哈丹自知失言,羞窘萬分,將頭死死貼在地上。
南江雪微微皺了皺眉。
她能夠理解新兵在第一次見到那么多鮮血和尸體時所受到的沖擊,但這個哈丹此刻的表現(xiàn)也確實讓她感到失望。
他,還真的不適合做北線的兵?。?p> “大小姐!”賀蘭峻的一名親衛(wèi)穿過人群快步走到了南江雪身邊,“稟大小姐,賀蘭將軍說,這里的事情,還請大小姐代為處理。”
微勾了下唇角,南江雪點點頭。
她看了一會兒哈丹,眼中帶出幾分憐憫。
“我準你回家,也可以安排你到軍備處飼養(yǎng)戰(zhàn)馬?!彼p輕嘆了口氣,“哈丹,我并非要逐你出軍營,你可以繼續(xù)留在辰字團等待下一次沖鋒,我只是希望你自己能想清楚?!?p> 說罷,女子的目光掃向跪在地上的其他軍士,“你們不念同袍情誼,惡言相向,又在軍營里肆意斗毆,自己去領(lǐng)軍法!”
“是。”連同那兩個倒霉的雪狼在內(nèi),十幾個人紛紛爬了起來。
“還有你們,”轉(zhuǎn)向此前便聞訊趕來的另七八個雪狼,雖然他們并沒動手,“你們很閑是不是?熱鬧很好看是不是?那就都去負重跑,跑到我叫停為止,讓別人也都瞧瞧熱鬧!”
“是?!备拥姑沟哪瞧甙藗€雪狼灰頭土臉地垂首應道。
圍觀的其他黑旗都咧了咧嘴吧,一邊恨不能找個地縫藏起來,一邊忙忙給南江雪讓開了一條通道。
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又看了看哈丹,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跪伏在原地。
飛翔的鼴鼠
******** 南懷安:這丫頭得多歷練歷練! 南江雪:996?007?這不符合勞動合同法!而且我都還沒滿18歲! 南懷安(揚眉):來人?。? 南江雪(躬身):末將領(lǐng)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