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南懷安走出房門時,憂心如焚的南江風急忙迎了上去,“大伯父,父親……父親怎么樣了?”
失去了往日的沉靜從容,年輕的將軍臉色蒼白,聲音暗啞。
自霍果晝夜趕來至今,他幾乎沒有休息過。
抵達樊城時,父親胸口的箭已經被拔了出來,不過因失血過多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直到第二天早晨方才醒來。
但醒來之后,他只是對守在身邊的兒子笑了笑,在陸老看過之后,便讓人請來了南懷安,不準任何人進入,包括南江風。
“你跟我來?!蹦蠎寻驳椭^說道。南江風遲疑了一下,還是轉身跟在了南懷安身后。
在廊間坐了下來,南懷安目光幽深,仿佛穿過樹木和圍墻,投向了很遙遠的地方。
“大伯父……”沉默半晌,南江風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我的母親是個婢女,在我幼年時便去世了。那個時候,我在國公府中的情形有時還不如下人,幸得你父親時時照應?!?p> 不知為什么,南懷安竟在此時說起了那些陳年舊事。
“你父親是南家嫡長子,公府世子,后來又襲了爵,有了他的一路關照,我的際遇才有了很大不同,甚至是天翻地覆的變化?!?p> “從初入軍旅到手握一方兵馬大權,我跟你父親聚少離多,卻從不相疑。不只因為我們是兄弟,這么多年共歷風雨,彼此是什么性子,有什么為難,需要的是什么,我們都心中有數?!?p> “我不會去問他因為我的權勢要怎樣去平衡宗室,他也不會埋怨我在一些事情上總是太過固執(zhí),我們就是這樣,安心地把后背交給對方?!?p> “我信賴他,忠誠于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會讓我失了這份信賴和忠誠。風兒,你對你的父親,可也有這樣的感情和這般的信任?”
“風兒幼年孤苦,幸得父親母親收留,視如己出,教養(yǎng)成人,江風雖死不能回報。大伯父,您有什么話,就請直說吧?!蹦辖L靜靜說道。
“你父親的傷勢你是知道的,他思慮再三,打算把這靖北鷹符,北地的宗主之位,傳給小雪,你,可能明白?”南懷安注視著南江風,緩緩說道。
南江風抿緊了雙唇,深邃的眼睛里映出天空中翻涌的風云,片刻后從口中沉沉吐出一句話,“若是我,不能明白,父親是否便不打算見我了?”
通透如他,怎么會不明白南懷仁陰謀設計,雄踞燕京,手握他的母親和兩個弟弟,志在國公之位。
在這個時候,倘若南懷瑾把軍政大權交給他這個名為“大公子”的養(yǎng)子,不僅南氏宗親不會答應,而且恰好便給了南懷仁舉兵的口實。
他只是無法接受父親對自己避而不見,選擇用這樣一種方式跟他講明道理,探知他的心意。
更何況,他從始至終就沒有覬覦過北地的至高權杖,父親又是何時竟對他生出了這番芥蒂?
南懷安微微一愣。
眼前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少年時便隨他征戰(zhàn)沙場的孩子,此刻雖然身形不動,臉上卻寫滿了錯愕、委屈、悲傷、自嘲,甚至是憤怒。
這種情緒,他曾經那么熟悉。
“大伯父不該這么問。讓你受委屈了?!蹦蠎寻草p聲道。
“是侄兒沖動了?!蹦辖L垂下眼簾。
“你父親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愛之深,情之怯,你可能明白?”站起身,南懷安拍了拍南江風的肩膀,“去吧,你父親等著你呢?!?p> ※
走進房間,南江風坐到父親榻前,看著南懷瑾灰敗的臉色,眼睛里再次充滿了淚水。
“風兒……”南懷瑾抬起手,想撫一撫長子的臉頰。
他還記得當年蜷縮在冰天雪地里的那個小小孩童,記得他第一次叫他父親時的模樣,記得他加入鷹衛(wèi)時換上的那一身勁裝,和他第一次領兵時高居戰(zhàn)馬上的颯爽英姿。
很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幼童已經長成了一方統(tǒng)帥,氣度沉穩(wěn),名徹八方。
南江風把父親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淚水忍不住串串滑落。
“哭什么。人總有一死。你是沙場上的將軍,那么多兒郎都曾失去過父兄親族,你怎就不能?只可惜,父親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竟是……不僅你娘和兩個弟弟身處險境,便是這北地,自此也將要陷入到亂局之中了?!?p> 南懷瑾一邊說著一邊咳嗽起來,南江風急忙上前幫父親理順氣息,又端了水遞到他唇邊。
“父親放心,兒子定當全力輔助小雪,保我家人平安,北地安寧?!蹦辖L看著南懷瑾,一字一頓地說道。
“好孩子?!蹦蠎谚騼鹤由斐鍪?,眼中滿是慈愛,“你是長子,又最是懂事,我是很放心的?!?p> “只是小雪,雖然聰慧,可畢竟是個女孩子,又被我驕縱太甚,即便這幾年在你大伯父身邊多有歷練,怕也……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看著她。那丫頭,還是很肯聽你的話的?!?p> “是。這一生一世,兒子都會護著她,不讓她受到兇險委屈?!本o握著父親的手,南江風沉聲道。
南懷瑾含笑點了點頭,既而輕輕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便是不舍得,也只能委屈你們兩個了?!彼辖L,口氣中充滿了疼惜,“風兒,父親沒有把鷹符傳給你,你,可怪父親?”
“兒子……從沒想過索要什么?!蹦辖L垂下眼簾,聲音中帶著隱隱的苦澀,“孩兒身受父母養(yǎng)育大恩,唯愿此生能以死相報,絕不會有那樣的非分之想,兒子只……”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南江風。
南江風抬起頭,只見南懷瑾正怒瞪著他,一張臉憋的通紅,一絲血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
“父親!”南江風慌忙起身要替父親擦拭鮮血,卻被南懷瑾用力甩開,結果又引發(fā)了一陣更加劇烈的咳嗽。
“來人!叫醫(yī)官!”南江風唬的不敢再上前,急忙大聲喚道。
“出去,我這會兒還死不了!誰都不準叫!”
南懷瑾對跨進來的鷹衛(wèi)統(tǒng)領冥犀厲聲喝道,隨即轉向南江風,“你跪下!”
冥犀猶豫了一下,還是退了出去,南江風則急忙雙膝跪倒在南懷瑾榻前。
“你剛才說什么?”平復了一下氣息,南懷瑾對著南江風問道。
“兒子……兒子說……”南江風躊躇著,不知是哪句話惹的父親如此震怒。
“你是我南懷瑾的長子,拜了廟堂,入了宗譜,我立你為世子又有何不可?”
“我準你入鷹衛(wèi),帶你上戰(zhàn)場,教你立廟堂,我讓你跟在大伯父身邊錘打歷練,將一方兵馬盡數交托到你的手里,只盼你能建功立業(yè),讓這整個北地,任誰都說不出半句不服,原來你想對我說的,就是深受養(yǎng)育大恩,唯有以死相報?!”
“好一個‘非分之想’!你是在擔心什么?懷疑什么?你還口口聲聲喊我父親!我把小雪推到這風口浪尖,免你成為眾矢之的,以至北地兵戈四起,百姓惶惶不安,你可明白?”
“你根本不明白!但凡你此前做的更多一些,而不是胡思亂想,瞻前顧后,一意窩在邊關的兵營里,何至于此!”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南懷瑾的胸口不由劇烈地起伏起來。
“父……父親……”南江風臉色蒼白,嘴唇輕顫。
“別喊我父親!”南懷瑾厲聲打斷了南江風,一雙眼睛怒瞪著他,“在你心里,從沒把我當成真正的父親,對不對?還是你的弟弟妹妹們哪里做的不對,讓你和你大伯父一樣揣著那多般顧忌?”
“罷了,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何意義,我命不久矣,北地即將生亂,我想與不想,你愿或不愿,都改變不了什么了。只是我和你娘,終歸是白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
南懷瑾靠回到枕頭上,說到最后,語調已帶上了一抹凄涼。
“兒子萬死!”南江風重重地叩下頭去,大顆淚滴從他的眼中直落下去。
“你出去吧。我累了,想休息休息。”沉默半晌,南懷瑾不再看他,倦倦地揮了揮手。
“父親……兒子錯了,求父親原諒兒子……”南江風哪里肯走,仍然方寸大亂地跪伏在原地,南懷瑾卻不再說話。
房門一開,南懷安邁步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只藥碗。
看了看跪在地上不斷求懇的南江風,又看了看臥在床上閉目不語的南懷瑾,開口道,“你干嘛難為這孩子?”
南懷瑾睜眼看了看南懷安,哼了一聲,仍不說話。
“起來吧!”南懷安坐到南懷瑾榻邊對南江風溫言道,“你們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是你父親不對?!?p> 南江風仍然跪著不肯起身,南懷瑾卻翻著眼睛怒道,“怎么是我不對?明明是這小子太過混賬!他這是想活活氣死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教的!”
“你的兒子,怎么賴到我的頭上?”南懷安橫了南懷瑾一眼,端起藥碗,盛起一勺湯藥送到弟弟嘴邊,“喝藥!”
南懷瑾喝了幾口藥,緩了口氣,又開口說道,“這么多年,他難道不是一直跟著你?若是在我身邊,怎會變得如此混賬?”
“我看風兒很好,你若不要,給我做兒子好了!”南懷安一邊說著一邊又喂了南懷瑾幾口藥。
“你嫡長子出身,生下來就是人中龍鳳,看到的都是笑臉,聽到的都是頌揚,怎會了解庶出子需要應對的局面?養(yǎng)子,更是這般。”
“你以為你一意庇護他就能沒了顧忌?別人就不會對他說三道四?也就是風兒,凡事都給你處理的妥妥當當,你還不滿意?”
“自己心情不好,卻盡拿孩子撒氣!說那么重的話,就不怕傷了他?真是越老越糊涂!”
“我的兒子,我想怎樣便怎樣?!蹦蠎谚€氣道,在兄長面前,這位北地之主又發(fā)起了小孩子脾氣。
“那你把鷹符傳給他啊!不過你最好多活幾年,免得把一堆爛攤子丟給孩子?!蹦蠎寻惨膊豢蜌猓艾F在可好,兒子受委屈,女兒也不得安生!”
“大伯父……”跪在地上的南江風出言勸道。
“長輩說話,你別插嘴!”南懷安和南懷瑾同時斥道。
“剛才還說什么顧忌這顧忌那,那你怎么還當著孩子這么數落我?!蹦蠎谚粥洁斓馈?p> “喝藥!”南懷安又把一勺藥塞到弟弟嘴前。
南懷瑾喝了一口藥,又繼續(xù)道,“你干嘛偷聽我和兒子說話?”
“我還用偷聽?你那么大嗓門,怕是整個樊城都聽見了!一個國公爺,做事這般不管不顧?!蹦蠎寻怖浜叩馈?p> “喝藥!”南懷瑾朝藥碗努了努嘴,然后又瞪了一眼南江風,“還跪在這干嘛?去打盆熱水來,我想泡泡腳!”
“是。”南江風終于心下一松,急忙爬起來跑了出去。
見一向沉穩(wěn)的兒子這般慌張狼狽,南懷瑾露出了得意的神色,南懷安則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一時南江風端了熱水回來,和南懷安一起將南懷瑾扶至榻邊,為他脫去襪子,將父親的腳放入盆中,并小心地為他按捏著腳底。
“爹爹,兒子不曾擔心什么,懷疑什么,兒子……只是不想您受到別人的半分為難?!蹦辖L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帶著一種濃濃的情感。
“兒子是公府長子,孝敬爹娘,護持弟妹,守衛(wèi)北地,一直便是兒子的職責和心愿。是兒子心志不堅,做的也不好,不能為爹爹分憂,但是,兒子還是求爹爹能原諒兒子,莫要因此傷神動氣?!?p> 眼淚滴入盆中,激起了一小簇水花。
一只手輕輕撫上南江風的頭頂,南懷瑾的眼中也噙滿了淚光。
“我知道了。我不生氣。風兒,你要知道,你一直都是爹爹的驕傲呢?!彼崧暤?,眼中也泛起了點點晶瑩。
半晌后,他又轉向南懷安,“哥哥,帶我去臨確城吧。我想去臨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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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的鼴鼠
******** 很喜歡南懷安和南懷瑾的兄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