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斬將

　　格爾塔之變的制造者的確是興厷部。

　　借著靖北軍沖靈河谷大勝后，分路出擊內(nèi)訌聯(lián)軍之機，興厷暗中集結(jié)隊伍，陸續(xù)掩至湄山，依照與韃塔部那森此前的謀劃，先行除去蘢甲，南江雪到來后合擊這位靖北軍主帥。

　　興厷動用了最精銳的力量截斷了蘢甲與南江雪之間的訊息傳報，先于格爾塔南派軍突襲，蘢甲副將韓烈出戰(zhàn)，一路追擊興厷軍至湄山谷。

　　而這支實施突襲的軍隊完全是興厷大軍為了誘敵拋出的一枚死棋，突襲者盡滅的同時，另一支掩藏于谷中的伏兵則實施了火攻之計，韓烈的六千蘢甲騎兵被活活困死其中。

　　與此同時，格爾塔城中的葉楓眼見谷中大火，帶兵出城援救，被興厷再施暗算，甚至用擄掠來的周邊百姓作為人盾，派喬裝的軍士毒殺武官，步步圈套，招招陰狠，最后奪城反撲。

　　蘢甲苦戰(zhàn)力竭，至死不降。

　　這場仗打的天昏地暗，興厷也損兵折將，興厷大君的兩個兒子戰(zhàn)死，暴跳如雷的他下令將蘢甲軍的人頭掛滿了城墻。

　　眼見格爾塔陷落，兄弟慘死，葉楓重傷，幸存的軍士將統(tǒng)領拼死護出，遁入了湄山深處。

　　葉楓昏迷多日，醒來時靖北軍與極北聯(lián)軍的湄山大戰(zhàn)已近尾聲。

　　收攏起剩余的幾百人，葉楓撐起身體趕赴山北大營，途中遇到了追擊蒙克滿都未果歸來的灰砂副將姬奐。

　　見到葉楓，姬奐又喜又憂，快馬飛報給了負責外防的統(tǒng)領沙加，沙加聞訊后當即便趕了過去。

　　聽了葉楓的敘述后，沙加漠然許久，然后把自己的長刀遞給了跟自己并肩作戰(zhàn)多年的兄弟。

　　“葉楓，我不能放你走，便在這里送你一程吧?！?p>　　葉楓知道，他犯下的是死罪，而沙加不忍見他回返大營，在眾目睽睽之下伏地領死。

　　他寧可讓他就這樣做一個自我了斷，免他面對同袍時心中要經(jīng)受的那凌遲一般的羞愧苦痛。

　　“我必須回去。否則死后，要如何面對我那兩萬蘢甲兄弟?！比~楓道。

　　沙加知道，其實他的心，早已破碎不堪了吧，若是他自己，也會這么做的。

　　只是……沙加抬眼看向南江雪。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當軍報再次回到她的桌案上時，女子緩緩站起了身。

　　南江風心如刀割。

　　他知道即將要發(fā)生什么。

　　十幾年并肩浴血的同袍兄弟，如今鑄成大錯，軍法難容，而那個決絕卻又無助的女子……

　　他多想擋在她的身前，或是將她擁進懷里，只是他不能。

　　他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兄弟伏地赴死，看著他心愛的女子獨自背負這一切。

　　“葉將軍可還有什么心愿？”女帥問，聲音水一般清澈柔軟。

　　“大帥！”有戰(zhàn)將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一臉懇求。

　　“若可以，盼大帥日后能對幸存的蘢甲和陣亡將士的撫恤多加關照，為末將稍贖罪孽?！比~楓回答，身體低低地壓著。

　　“好。還有嗎？”女帥又問。

　　“末將死后，尸骨愿棄格爾塔城，若可以，望大帥開恩，允末將能有隨身之物回返臨確城。末將知自己有罪，只是……”葉楓聲音微哽。

　　“好?！迸畮洿穑斑€有嗎？”

　　“末將發(fā)妻書雁有孕，孩兒誕后無論男女，皆取名改之，若可以，盼大帥代為轉(zhuǎn)達?！?p>　　“大帥……”又有戰(zhàn)將跪倒在地，張了張嘴，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

　　“好。”女帥微微仰首。

　　“還有嗎？”她繼續(xù)問道，似乎想就一直這樣問下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紅了。

　　“沒有了?！比~楓叩首在地，“謝大帥成全！”

　　“好?！蹦辖c了點頭。

　　她長身而立，垂眸半晌突然一聲喝令，“來人！”

　　“在！”帳內(nèi)值崗的雪狼踏步上前，腰身筆挺，臉色卻已發(fā)白。

　　“拖出去，”女子抬起眼簾，決然道，“斬！”

　　眾人齊齊一震，與此同時，兩大顆眼淚自她眼中應聲滑落。

　　蘢甲的統(tǒng)領終于抬起頭來，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或跪或站卻全都望著他的兄弟，微微笑了笑，最終把目光落回南江雪的身上，通紅著眼圈輕聲道，“大小姐，對不起?！?p>　　說罷，對著她再次叩首。

　　一句對不起，不知是為自己的慘敗道歉，還是因為將這樣一個沉重的決定自私地拋給了南江雪。

　　兩者皆是吧！

　　“我剛過來的時候就聽說了，是哪兩個小子這么有本事？”

　　“不過你這身板弱了點啊！多大了？讓賀蘭將軍好好帶帶，以后兩個一起到我蘢甲來吧！”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葉楓，那個豪氣爽朗的蘢甲統(tǒng)領，他大力拍著她的肩膀，對她說以后來蘢甲吧。

　　“這兩個混蛋，不但跑到青樓去尋歡作樂，還偷出個女人！你是帶兵將軍，你處理了吧！”

　　“嗯，是我急躁了，沒給你們機會?！?p>　　“這兩個小子雖然膽大妄為，擅自行動，但心思是好的，結(jié)果也還算不錯，盼賀蘭能從輕發(fā)落。我在這里替他們求個情。”

　　她“青樓救美”，恰被葉楓撞見。一腳將她踹跪在賀蘭峻面前，又在了解了事情經(jīng)過后，對她露出了贊許的表情。

　　“百里參軍這是要拿我們北線的兵嗎？”

　　“你這臭小子，還真是魯莽，不要命了嗎？行了！傷的如何？”

　　火光映照下的村落，他從大火中把她拽出，仗劍擋在她和一眾新兵之前，周身上下散發(fā)著北線血火里淬煉出的龐大氣勢。

　　“不敢。大小姐折煞葉楓了！大小姐快請起。”

　　“他們想先征詢北線軍的意見，然后再正式奏報公爺。大將軍讓我請您示下。”

　　“即將入秋，極北人想來又要開始搗亂。我這陣子去幾個要塞轉(zhuǎn)了轉(zhuǎn)，重新做些安排。走前聽說大公子和大小姐回了北地，原以為還會在燕京城待上些時日，想不到這么快就回來了?！?p>　　“可不是！我的那些臭小子，雙份酒肉都塞不住他們的嘴，說大小姐生辰，他們怎可缺席，嚷嚷個沒完沒了，要不是我把他們踹走，這耳朵都要出繭子了！”

　　“傳令，無論是誰，抵抗者，殺無赦！”

　　軍營里，沙場上，那些熱血沸騰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他們并肩談笑，縱馬殺敵，他能征慣戰(zhàn)，快人快語，又會在不經(jīng)意中在她面前現(xiàn)出一種拘謹和體貼。

　　“大小姐別理他們！再說，苗小姐喪期方過百日，怎可唐突?！?p>　　“與……與將軍……怎樣？”

　　“當日大小姐救書雁于危難之中，更懲治奸惡，為苗家上下討還公道，葉楓與書雁感激不盡，而葉楓能迎娶書雁，共結(jié)連理，也多得大小姐相助，請大小姐受我夫婦一拜！”

　　草原紅日，他迎娶了他的新娘，她應該還算是他們的媒人呢……“葉將軍，苗姐姐，祝你們白頭偕老，緣定三生！”她當時端過酒盞，這樣對他們說道。

　　帳簾掀開，白色天光瀉入，明晃晃地刺的她眼睛生疼，葉楓蕭索的背影和格爾塔城頭上的無數(shù)頭顱交疊地融入天光，最終消失在她模糊的視野里。

　　“賀蘭峻，不敬上官，出手傷人，鞭笞二十。帶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機械般響起。

　　※

　　當日巡營，南江雪很沉默，整座湄山大營也很沉默。

　　走過軍醫(yī)處的時候，渾身是傷的幾百蘢甲默默地站了起來，一個個壓彎身體，耷拉著腦袋。

　　他們敗了，許許多多的同袍死了，他們的統(tǒng)領將軍也死了，格爾塔如一座巨大的墳墓，埋葬了他們的兄弟，也埋葬了他們的理想。

　　靖北北線軍，從今往后可還會有蘢甲的一席之地？

　　“能站的都給我站直了，否則就別做蘢甲的兵！”南江雪突然揚聲喝道。

　　一眾軍士齊齊反射性地挺直了身體，目光所觸，是女帥海子般深亮的雙瞳。

　　當晚簡短軍議會后，南江雪退去眾將，獨自坐在帥帳之中。

　　燭火下，葉楓殘破的血袍和卷刃的佩劍靜靜放在案邊，而將軍的灰骨已在格爾塔城，與他的那些同袍兄弟融為了一體。

　　輕輕摩挲著手中的一支玉簪，那觸手的溫潤卻令南江雪心如刀絞——那支玉簪，是苗書雁送給他的定情信物。

　　走出帥帳，她看見了立在月光下的沈明瑄。

　　皇子向她微微一笑，眉目中卻盡是擔憂。

　　兩人并肩坐在木階之上，夜風微涼，沈明瑄將自己的外氅披在了南江雪身上，并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處斬葉將軍，那孩子的心里一定很不好過?！蓖瑸閷㈩I的許印對他說。

　　他知道，那葉楓是北線的大軍團統(tǒng)領，她的得力臂膀，又與她同袍情深，只是格爾塔大敗，兩萬蘢甲盡喪，身為主帥的她，又怎能有半分容情。

　　認罪伏斬，葉楓做了他該做的事，而她，也需做她該做的。

　　只是許印的那一句“那孩子”讓人想起，縱然她是北地宗主，靖北元帥，可如今的她也還不到19歲。

　　他愛她水一般的靈秀，也愛她劍一般的明銳，他愛她斑斕燈火里笑意盈盈，白裙旖旎綻放如花，也愛她戎裝立馬于萬千兵甲之中，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的那種慷慨自信。

　　她不同于他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

　　可是，她終究是個女子。

　　別人如她這般年紀，或在閨閣中吟詩撫琴，和女伴笑談憧憬，或已嫁做人婦，與夫君花前月下。

　　可是她，卻背負這般沉重的責任，在這滔滔亂世，烈烈沙場上流血征戰(zhàn)，在每一個艱難的時候，都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那些決策和殺伐，可會讓她感到疲憊和疼痛？

　　如今的他做不了什么，只能陪在她身邊，安靜地坐著，或是聽她講一些她與那位將軍的過往，讓她不要把什么都堵在心里。

　　墨碣看到了不遠處的南江風，于是走了過去。

　　“小雪可曾吃了晚飯？”南江風問，深沉的目光依然落在與沈明瑄坐在一處的女子身上。

　　“吃過了，但吃的很少?！蹦倩卮稹?p>　　南江風點點頭，又站了一會兒，便即轉(zhuǎn)過身去。

　　“大公子，您……不去看看大小姐嗎？”墨碣不由道。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蹦辖L頓了頓，又補充道，“照顧好大小姐?！?p>　　貼身護衛(wèi)龍羽向墨碣看了看，滿腹心事地跟在了南江風身后。

　　※

　　湄山之戰(zhàn)令戰(zhàn)局再次發(fā)生了改變，興厷淪喪，西胡離場，韃塔與鄂多的軍隊敗退，那森剛剛組織好的聯(lián)軍又現(xiàn)混亂，而兩萬蘢甲的覆滅也令靖北軍元氣大傷，雙方進入了膠著狀態(tài)。

　　那森四處游走以穩(wěn)定局面，并再次從韃塔和素來與之交好的部族征調(diào)兵力。

　　但仍有一些人開始觀望，一些人則將自己的小算盤打到了明面上，開始私自南下，想趁著南江雪在極北腹地與聯(lián)軍周旋，臨確城一線兵力空虛，劫掠北地邊境的村鎮(zhèn)，撈得自家好處。

　　其中就包括極北最具實力的部落之一——扎音部。

　　南江雪再次分兵，令南江風直逼阿拉達圖所在的坎布城，沙加打擊南下部族的后方老巢，她與夏之嵐則分進東西兩路，攻打鄂多部和那森所領部隊。

　　南家三公子、十三歲的南江雨率三千雨獅、一千雪狼和五百鷹衛(wèi)，前往幾個她圈定的未參戰(zhàn)極北部落，并與薩日族長伊勒德會晤。

　　帥帳之內(nèi)，南江雪清晰地下達著一道道軍令，其中包括了沈明瑄和許印所部。

　　許印恭聲應諾，聶遠和皇子親衛(wèi)隊統(tǒng)領宋子言也是目光炯炯。

　　最后，她將嚴守湄山要道的任務交給了霍亞和他的亥字團，以確保極北人不能借此南下，給第二道防線的南懷安增加更大壓力。

　　這是一個沉重的任務。

　　雖然湄山有險可依，也雖然亥字團人人悍勇，但因有人南下而心急眼熱的一些極北部族已蠢蠢欲動，總兵力將遠超亥字團。

　　“末將領命！”霍亞抬臂躬身，應如響雷，震動著身上的甲葉嘩嘩作響。

　　“霍亞！”叫住轉(zhuǎn)身欲走的黑旗參將，南江雪容色肅然。

　　霍亞轉(zhuǎn)過身看向女帥。

　　“沒有援兵?！迸畮涭o靜地吐出了這四個字，使這道命令更顯冷酷。

　　霍亞沒說話，只是跪下向南江雪重重磕了個頭，然后爬起身大步走出帥帳，洪亮的口令聲隨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