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禁宮,密云未雨。
趙武靈王與內(nèi)侍靜立庭中,耳聞天際隱隱雷聲,臉色半隱半現(xiàn),極盡詭異之態(tài)。
主父:此處并無第三人在場,卿盡管直言,寡人不怪便是。
內(nèi)侍:若依主公此舉,其意甚明,是欲激起公子章與趙王何爭斗也。但世間為人父或為國君者,絕無此理。微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死罪,死罪。
主父:卿言甚是,果然是以小人之心,以度君子之腹。我來問你,其兄弟二人若起爭斗,我若置之不理,則其后果如何?
內(nèi)侍: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或是兩敗俱傷,亦未可知。
主父:則有我主父現(xiàn)在,豈容其一勝一負,一死一傷乎?
內(nèi)侍:臣知之矣!
主父:卿知者為何?
內(nèi)侍:二虎相爭,虎父若居中調(diào)和,必可重新復位為王,以執(zhí)掌山林也。
主父:所言不錯。孺子可教!
來日一早,趙惠王設朝,計議朝政已畢。正欲散朝,主父忽然發(fā)言:今聞我陵墓將欲建成,閑來無事,眾卿何不隨孤前往沙丘,觀覽王陵,并行游獵之樂?
趙惠王:父王既有雅興,兒愿率眾卿諸臣,隨行扈駕!
主父:甚好,甚好。既是如此,眾卿隨同孤王游獵,便令公子章率軍扈駕。
沙邱之城,原為商紂王所筑,至此已近八百年。建有離宮二所,相去五六里之遙。
趙武靈王率眾卿觀覽陵園,繼而會獵丘原,追熊逐鹿,興致勃勃。時至天晚,會獵已畢,便命軍士扎營離宮周圍,主父與趙王各居一宮,公子章居于館舍,適當兩宮之中。
田不禮見主父如此安排,以為時機已至,便向公子章私獻密計。
田不禮:公子欲謀大事,今時機至矣。
公子章:卿有何良策教我?
田不禮:今趙王出游在外,宮衛(wèi)兵眾不集。殿下?lián)肀o衛(wèi),扎營主父與趙王之中,豈非天假其便,以王位相賜公子者?
公子章:此言何解?
田不禮:今天色將晚,離就寢時間還早。公子可假稱主父之命,遣使往召趙王進見,說有密事相商;或稱得疾,命去探視。主父召喚,趙王豈敢不來?倘若來時,則必經(jīng)我營盤。臣請伏兵于途,截而殺之,再奉主父以撫其眾,則眾卿諸臣,誰敢違者?
公子章:賢卿真乃天才,不讓鬼谷門下諸子。此計甚妙,便即行之!
密議已定,公子章即遣心腹,偽稱是主父使者,趁夜往召惠王趙何:主父于日間圍獵之時,不慎受風著涼,夜來病發(fā)。欲見王面,幸速往視疾!
信使傳令已畢,不敢稍作停留,立即施禮退出,上馬見馳而去。
趙王聞命,不敢怠慢,亦未及辨其真?zhèn)?,便命侍衛(wèi):速備車駕,待我往見主父。
侍衛(wèi)信期應命而出,卻不去預備車駕,而是直奔相國肥義營帳,前來告變。
肥義:看你面色慌張,離宮中有何變故?
信期:離宮中并無變故。但適才有信使前來傳命,說主父患疾,請大王前往探視。只因主父素無疾病,末將深覺其事可疑,故來先報國相。
肥義:將軍所疑是也。你先回去,待我前往阻止。
于是不及冠帶,便服騎馬到至離宮,入告惠王:主父之疾來得蹊蹺,大王不可前往。
惠王:若果是父王有疾,我若不往,需是忤逆大罪,何以克當?
肥義:既是如此,為臣當先往,俟無他故,王乃可行。
惠王:相國亦須小心在意。
肥義:老臣曉得。
復施一禮,轉身出宮,又回頭叮囑信期:緊閉宮門,慎勿輕啟。
信期插手為禮:末將遵命,相國放心!
肥義更遣隨身侍衛(wèi):你持我令符,疾速返回邯鄲城外大營,往調(diào)李兌及公子成,使其率領精騎兩千,速來勤王護駕。十萬火急,不可違誤!
侍衛(wèi)接過令符,揣入懷中,扳鞍上馬,風馳電摯而去。
一切安排已定,肥義抬頭向天,默念數(shù)語;遂引數(shù)騎出宮,隨來使往見主父。
來使見惠王不出,只國相前往,也不敢問,只得在前引路,將肥義領入伏擊圈內(nèi)。
當時烏云遮月,星光不明,數(shù)騎前行,影影綽綽,面目難辨。田不禮認出前面騎者,正是自己所派信使,便知是將趙王引至,于是將手中長劍舉起,代替軍令。
田不禮:前面來者,乃是中山叛軍細作,眾軍上前,全部斬殺!
軍兵:是要活擒,還是殺滅?
田不禮:不要活口,全部斬殺。
眾軍奉命,一齊躍出,趁黑亂殺。未至片刻,肥義及其隨從全都斃命。
屠殺結束,田不禮上前舉火驗視,見死者是國相肥義,并無惠王在內(nèi),便知事泄。于是大叫一聲,扔掉手中火炬,轉身還營,奉安陽君趙章出帳,聚兵列陣,往攻惠王離宮。
信期早已預作準備,見趙章引兵來攻,遂命眾軍登屋上墻,發(fā)矢飛瓦以守。
于是雙方攻守不讓,激戰(zhàn)一夜,死尸累累。趙章部隊因無攻堅器械,天明不克。正在危急之際,只聽宮外喊聲大舉,兩支鐵騎在晨曦之中殺至,自趙章背后發(fā)起攻擊。
趙章大慌,因問田不禮:此是何處發(fā)來兵馬?
田不禮:趙王衛(wèi)隊,皆在于此。未知是何處兵馬。噫!因何公子成引兵在前?
公子成:田不禮,篡逆之賊!殺我國相,豈能與你干休?
太傅李兌:眾軍聽著!今奉相國將令,平賊扈駕。只擒叛首公子趙章,同黨田不禮,脅從釋兵認罪,皆不追究。若持兵以抗,誅其三族!
眾叛軍聞此,大部放棄抵抗,釋械投降。安陽君兵敗不支,手足無措。
田不禮:公子不可久留此地,急走主父離宮,哀求活命!
公子章:你可與我同去。
田不禮:來不及矣,公子速去!臣拒住追兵,愿力戰(zhàn)殉主。
趙章只得聽從,乃舍棄眾軍,單騎奔往主父離宮,在門外哀求救命。
主父聽到長子呼救之聲,便知事發(fā)突然,自己再也不能控制局勢。只得下令開門,將趙章放入宮內(nèi),匿于自己臥室之內(nèi)。公子章敘述事發(fā)經(jīng)過,趙武靈王目瞪口呆,后悔莫及。
田不禮眾寡不敵,終被李兌一刀斬卻,余眾皆散。
李兌復引得勝之兵,圍住主父離宮,報名求見。
主父升坐正殿,命宣李兌入內(nèi)。李兌遂與公子成并肩而入,拜于階下。
主父:二卿不在亦都留守,來此何干?
李兌:安陽君謀逆,欲弒趙王,國相代死。愿主父交出兇手,以正國法。
主父:竟有此事?安陽君未至吾宮,二卿可往他處尋覓。
李兌:為保主父安全,并保趙氏社稷,說不得搜簡一番。
主父:大膽!臣子露兵君前,可知何罪?
李兌:若不得賊,謝罪未晚。
主父將欲發(fā)怒,公子成上前拜倒:為我趙家江山社稷,望大王勿阻。
主父見此,知道阻攔不住,只得將眼一閉,裝聾作啞。
李兌乃呼親兵入內(nèi),遍搜宮中,終于復壁中搜到安陽君,牽之以出。李兌怒火沖天,也不請示趙武靈王,遽拔佩劍,親斬趙章首級,血濺廊柱。
公子成驚道:殺何急也!
李兌答道:若是不殺,主父萬一說要赦免,抗之則非臣禮,從之則為失賊。況且趙章一旦獲赦,你我二人全家闔族性命,尚能免乎?不如殺之,以免后患。
公子成聞此,呆愣片刻,終于拜服。
李兌與公子成自宮內(nèi)走出,便聞主父哭泣之聲,隱隱傳出門外。于是顏色大變,對公子成道:吾等以趙章之故,兵圍主父之宮。王若加罪,我二人當被滅族矣。
公子成:如此奈何?
李兌:公子勿憂,只隨為臣行事,便可萬事大吉。
公子成:既是如此,我便將闔家性命,交付賢卿便了。
李兌站立宮階,大聲吩咐軍士家甲:緊緊圍住離宮,不許撤離!
眾軍:喏!
李兌復又入宮:趙王詔令!宮內(nèi)人等,出者免罪,不出者即系賊黨,盡夷其族!
主父隨從眾官及內(nèi)侍人等,聞是惠王命令,爭先出宮。不到片刻,宮內(nèi)只剩主父一人在座,兀自心傷長子趙章之死,未覺殿內(nèi)已空。
至于正午,主父自悲傷之中醒來,感覺腹饑難耐,于是招呼從人,無一應者。欲出離宮,見宮門已下鎖鑰,四外皆有兵丁把守,密不透風。
畫外音:此事若是換作十年之前,但憑趙武靈王武藝,逾墻殺出,不費力氣;此時年過不惑,竄越高墻已是力不從心,況復殺出重圍,更是絕無可能。
趙武靈王于是廢然長嘆,一連被圍十數(shù)日,更無一人前來問候。主父在宮中餓甚,吃罷存糧之后,便即無從取食。因見庭中樹上,有雀巢在杈,免不得再效兒時行為,勉力爬上樹去,探巢取卵啖之。三月過后,趙武靈王終于餓死,只剩一具枯骨。
鏡頭閃回,原陽兵營。
當沙丘事發(fā)之時,便有數(shù)萬趙國精騎近在原陽,若得兵符將令,一日驅(qū)馳可達。
樂毅、劇辛、趙奢、龐煖等一班青年將領,正在原陽練兵,亦都風聞沙丘之變。于是大驚之余,皆欲請命,引兵前往沙丘勤王。
主將牛翦毫不通融:無有趙王兵符,絕不可動用兵馬,否則滅族!莫謂言之不預也。
眾將聞此,惟有扼腕嘆息。兼且不知沙丘動靜虛實,亦不敢冒死往救。
畫外音:可嘆威名赫赫趙武靈王,只因溺愛幼子在先,復又憐憫長子于后,又不能提前安排,防患于未然,直落得與齊桓公一般下場,生生餓死,豈不悲慘!
事件懸疑:若依后世史家之議,趙武靈王本是膽魄過人,殺伐絕斷,可謂千古明君。惟因?qū)ζ拮佣嗲?,?yōu)柔寡斷,故致餓死沙丘悲慘下場。更錯用齊國失勢貴族田不禮,使其為公子趙章國相。只因田不禮一直希望能夠重振家風,便常以立嗣嫡長大義挑唆公子章,終使其鋌而走險,叛亂奪位。朝中大臣見公子章又受主父厚愛,亦大多錯會其意,暗與公子章來往,助其堅定奪位之念。于是后世史家認為,是因主父溺愛不明,以至釀成千古遺恨。
歷史真相:趙武靈王完成征伐大業(yè)之后,欲從兒子手中奪回君權,故此釀成悲劇。沙丘之變時,惠文王趙何就位四載,羽翼已經(jīng)豐滿。趙武靈王正值壯年,剛剛成為北方草原霸主,繼而當然要做中原霸主。為實現(xiàn)偉大理想,當然必須奪回權位,重為趙王。未料此舉,卻被安陽相田不禮利用,終于釀成大禍,萬劫不復。趙武靈王死于沙丘,八十余年之后,千古一帝秦始皇亦死于此地,歷史巧合如此。更有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是因公子成支持大獲成功,最終又死在公子成手中;可謂成也公子成,敗也公子成!
閃回結束,復敘沙丘離宮。
公子成圍困離宮三月有余,尚疑宮中存有余糧,不敢大意。直到六月暮夏,有尸臭自宮中傳出,又見蚊蠅集于宮門,方才確定主父已死,這才命令打開內(nèi)宮,為主父收尸。
趙惠文王此時早已回到都城邯鄲,渾若無事,照常處理朝政。對公子成與李兌兵圍主父離宮之事,一直不聞不問,甚至佯作不知。
忽這一日,公子成親至邯鄲報喪:主父自前番圍獵傷風,纏綿病榻半載,不幸駕崩!
趙惠文王故作大驚,急率眾卿出離邯鄲,前往離宮,扶柩痛哭一場,眾臣無不下淚。
行祭已罷,遂命以王禮厚葬于代地,全國掛孝舉哀。
(今山西大同之靈邱縣,便因武靈王葬身之地而得其名。)
為主父辦理喪事已畢,又為國相肥義隆禮厚葬。趙惠文王親自致祭,使其長子嗣爵。
其后還都升朝,便拜公子成為相國,號安平君,李兌升為司寇。
此后不久,公子成病卒。因公子趙勝曾諫阻主父分封代王,趙惠王用為相國,以代公子成之職。又封賜平原以為趙勝食邑,故號稱平原君,是為戰(zhàn)國四公子之一。
平原君好士,頗有孟嘗君之風。既貴為國相,益廣招賓客,坐食者常達數(shù)千人眾。
趙勝相府之中,筑有畫樓,常置美人于樓上。
美人憑軒而望,常俯視對面平民家宅,窺其家人出入動靜,以為賞心樂事。
恰逢對面民家主人生有躄疾,每日曉起,蹣跚出汲井水,美人于樓上望見,便即大笑。逾旬日之后,躄者終于不耐其辱,便斗膽造訪平原君之門,請見公子國相。
趙勝聞說是對門鄰居未見,便親自揖讓請進,問道:高鄰登門何意?是否借貸?
躄者答道:我非為借貸,是來訴苦也。
趙勝:請道其詳。
躄者:久聞公子好士,此事有諸?
趙勝:有之。莫非高鄰有才,欲求為士乎?
躄者:非也。我謂天下高士,所以不遠千里,集于公子之門者,以君貴士,而賤色也。小人生而不幸,有羆癃之病,不良于行。公子樓上美人,每日笑我,且出言不堪。小人不甘忍受婦人之辱,故來訴冤。請公子殺此婦人,以為辱鄰之報!
趙勝笑道:喏。愿聽高鄰所命!
躄者辭去,平原君笑謂眾賓道:愚哉,此豎子!以一笑之故,便欲殺我美人耶?
眾客聞之,有人訕笑,有人不語,有人懷怒。此后歲余之間,門客陸續(xù)離去,減少過半。平原君趙勝引以為怪,乃大會諸客,問其原因。
平原君:趙勝自謂善待諸君,未敢失禮。乃紛紛引去,卻是何故?
眾客聞之,面面相覷,不敢置答。座中忽有一人起身,率而答道:公子不殺笑躄美人,眾皆怫然不悅,以為公子愛色賤士,故辭去耳。臣等不肖,亦將辭歸矣。
平原君大驚,遂向眾客請罪:此趙勝之過也。
即解佩劍,遞給武士,令斬樓上美人之頭。未過片刻,武士持美人首級還報,座中眾賓無不大驚,變色動容。
平原君:請諸公在此稍待,某去去就來。
于是親持美人首級,出離相府,親造對面躄者之門,長跽請罪。躄者先是失驚,然后大喜。于是門下皆頌平原君之賢,賓客復聚如初。
周慎靚王十六年,壬戌,公元前299年。
秦王聞說齊相孟嘗君之賢,欲求一見,遂使涇陽君為質(zhì)于齊,并寄書于齊湣王:愿以涇陽君為岳,易孟嘗君來秦,使寡人一見其面,以慰饑渴之想。
齊湣王覽書不悅,但不敢公然拒絕秦王之請,便將書信擲給田文,命其自作主張。
孟嘗君還至相府,召集賓客,商議行止對策。眾賓見此,皆勸孟嘗君必行。
正在此時,蘇代奉燕昭王之命,出使齊國,來見相國田文。
孟嘗君知道蘇代乃是故六國名相蘇秦胞弟,亦是智謀之士,遂向其虛心討教。
孟嘗君:秦王以涇陽君為質(zhì),召我前往咸陽一見。田文當去當拒?請先生為我一決。
蘇代笑道:我為公子先說一個故事,相國可以自決,未知可否?
孟嘗君:愿聞高論。
蘇代:在下自燕國而來時,路見土偶與木偶相戲。木偶謂土偶道:“天將雨,子必敗矣,奈何?”土偶人笑答:“我生于土,敗則仍還于土;子遭雨漂流,不知其所底也!”
孟嘗君:先生之喻,莫測高深。田文不明所旨,尚求明言。
蘇代:公子可謂大智若愚。秦乃虎狼之國,楚懷王猶且不返,況孟嘗君乎?
孟嘗君大悟,乃不欲西行,以此還報齊王。
齊湣王雖喜國相不去,但未料其吉兇,再次議于群臣。大將匡章聞此,出班進言。
匡章:秦交質(zhì)以求見孟嘗君,是欲親齊也;孟嘗君若拒而不往,必失秦歡矣。
齊王:天下諸侯,皆知孟嘗君為我齊國棟梁。若此去被其扣留,豈非又似昔日楚懷王一般,有去無回?
匡章:若依臣計,大王不如禮歸涇陽君,而使孟嘗君聘送還秦,以答秦禮。如此以來,秦王雖然強橫,豈可扣留送聘之使,遺笑于天下諸侯哉?
齊湣王聞此,深以為然,即備車乘,使孟嘗君護送涇陽君還秦。
孟嘗君既奉王命,無可奈何,只得帶同府中賓客千人,車騎百余乘,浩浩蕩蕩,西入咸陽,謁見秦王。
秦王聞報孟嘗君來至,不由大喜,于是降階相迎,握手為歡,極道平生相慕之意。
孟嘗君未料秦王如此敬重,因大受感動。適有白狐裘隨身攜帶,便即作為見面之禮,當場獻于秦王。
秦王親手接過,見那白狐裘其白如雪,更無一根雜毛在內(nèi);又柔滑溫潤,毫無枯澀之感。于是大喜,示于眾臣,高聲問道:諸卿試猜,此裘價值幾何?
眾臣同聲答道:非曰連城,亦值千金!
秦王:孟嘗君贈我如此重禮,何以克當?
孟嘗君:身外之物,不成敬意。
秦王大悅,于是置酒相待,命文武眾卿相陪,賓主盡歡。酒宴已罷,秦王即穿孟嘗君所獻狐裘,搖搖擺擺進入內(nèi)宮,夸耀于內(nèi)侍宮女,以及嬪妃。
宮內(nèi)凡人見之,無不稱羨,贊不絕口。秦王愈加大樂,遂入寵妃燕姬之室,復以白狐裘炫耀。燕姬亦深愛之,以手撫摸,戀戀不舍。
因此時天氣尚暖,秦王又搖擺半日,便覺渾身冒汗,熱不可當。于是遂解狐裘,付予主藏守吏,吩咐務必珍藏,以俟冬日進御。燕姬眼見藏守吏持裘離去,欲言又止。
樗里疾時為秦相,見秦王如此敬重孟嘗君,恐其是來爭奪自己相權,于是坐立不安。忽思一計,乃請同黨公孫奭至府,與其密議,如此如彼,以陷害孟嘗君。
公孫奭領計,遂連夜入宮,直問秦王:孟嘗君田文,是何人哉?
秦王:天下賢士,治國之才也。
公孫奭:非也。其乃齊國公族,湣王至親也。今若相秦,治國之策,亦必先利于齊,而后利秦。更兼其賓客之眾,若借秦權,陰為齊謀,秦其危矣。
秦王:聳人聽聞!卿且退,容寡人思之。
公孫奭告退,秦王立即派使出宮,宣請丞相入內(nèi),以公孫奭之語告之,咨詢對策。
樗里疾趁機奏道:公孫之言是也,大王休疑。孟嘗君今已居秦月余,其賓客千人,盡知秦之虛實。若遣其歸齊,終為秦害,不如殺之。
秦王疑惑其言,便命禁衛(wèi),先將孟嘗君及其賓客先幽禁于館舍,等候發(fā)落。
涇陽君感謝孟嘗君護送歸國之恩,聞知樗里疾之謀,遂私至館舍,來見孟嘗君告知。
孟嘗君大慌,于是問道:如其奈何?望公子救我。
涇陽君:丞相雖然欲害公子,秦王計尚未決。宮中今有燕姬,素日最得秦王歡心,無言不入,無計不從。公子隨身尚有何寶?我可為君進于燕姬,求其一言,放君還國可也。
孟嘗君稱謝不止,遂拿出無暇白璧二雙,托付涇陽君:以此獻于燕姬,若何?
涇陽君:此璧潔白無暇,天下少有,定稱其意。
于是復又入宮,來見燕姬獻璧。
燕姬:此璧何來,因何送我?
涇陽君:是為孟嘗君敬獻,以求賢姬在大王面前為其美言,釋其還國。賢姬只須片言之勞,便可得此寶物,不宜美哉?
燕姬:為其美言,倒無不可。只是此璧雖好,卻非天下稀有之物。我之所愛,只要其所獻秦王白狐之裘,君若能為我求來一件,便可縱其歸齊,絕不食言。
涇陽君無奈,只得再回館舍,將燕姬此言回報。
孟嘗君驚道:某只有一裘,已獻秦王。且天下絕無相同之物,如此奈何?
涇陽君聽罷,面上汗出,手足無措。便在此時,末座中忽有門客起身,向孟嘗君自薦。
門客:公子勿憂,涇陽君休慮。臣能得裘,明日一早便可送來。
此言一出,非但孟嘗君與涇陽君詫異,滿座賓客皆驚,以為酒后醉語。那門客不理會眾人目瞪口呆,即便拱手告辭而去。
當日夜半,其客身披毛衣,裝束如狗,從墻竇中潛入秦宮庫中。于內(nèi)靜臥不動,伺其藏吏睡熟,于是打開藏柜,盜竊白狐裘以出。還至館舍,剛巧雞鳴頭遍。
次日侵晨,扮狗門客復著禮服,來至廳堂,將白狐裘獻于孟嘗君。
孟嘗君問明狐裘由來,且驚且喜;千余門客聞之,無不驚羨,贊嘆不止。早餐未畢,涇陽君已至,來問結果。孟嘗君便出白狐之裘:有勞賢君,轉獻燕姬可也。
涇陽君:如何得來?
孟嘗君:我門下賓客之中,自有鬼谷弟子,慣會遣鬼請神,故此以神法攝來。
涇陽君信以為實,嘖嘖稱奇,急將白狐裘藏于衣底,攜入內(nèi)宮,來見燕姬。
燕姬既得狐裘,于是大悅,遂立即進言秦王:妾聞孟嘗君至秦,此事有諸?
秦王:有之。前番寡人身上所著白狐之裘,便是其所貢獻也。
燕姬:妾又聞國相進言,欲使大王殺之,此事有諸?
秦王:你倒是耳目通靈,確有此事。
燕姬:妾聞兩國為仇,不斬來使。秦為諸侯方伯,奈何遺如此惡名?
秦王:孟嘗君有治國之才,舍若令其相齊,須與我秦國不利。
燕姬:非是這般說。妾聞孟嘗君乃是天下大賢,方為齊相,本來不欲至秦,是奉大王之請,因而致之。大王若其能用,則用為秦相;若不能用,遣回齊國已矣,乃何欲加誅?無故誅人國相,必然得罪齊國,又有戮賢之名。妾恐天下賢士,自此將裹足而避秦矣。
秦王醒悟,贊道:卿言甚善。樗里疾幾乎誤我!
明日駕御金殿,三通鐘鼓,五聲凈鞭,滿朝文武參拜已畢,列立兩班。
秦王不待眾卿奏本,先宣詔令,即命釋放孟嘗君及其門客,去秦還齊。
傳旨官奉令,即至館舍宣旨:著令!齊使田文,立即離開咸陽,不得羈留。
孟嘗君聞赦大喜,與眾客離了咸陽,如同困獸脫籠,星馳而去。
來至函谷關下,正是夜半時分,關門早閉;依照秦法,雞鳴方開。孟嘗君慮及樗里疾若是得知自己離開咸陽,必要派人追殺,急欲出關,心甚惶迫。
便在此時,忽聞隨員隊中,雞鳴聲起。孟嘗君愕然回顧,卻見隊列中有下等門客一人,正在仿效雞鳴之聲,惟妙惟肖。所謂此起彼落,于是關上群雞盡鳴,關吏聞聲開關,兀自口中咕噥,埋怨今日雞叫,如何恁早。孟嘗君于是率眾過關,星馳而去。
及至天色大亮,離開函谷關已有數(shù)十里之遙,進入魏國境內(nèi)。
孟嘗君長吁口氣,勒住坐騎,對眾賓嘆道:我等得脫虎口,皆狗盜雞鳴之力也。
鏡頭閃回,復說咸陽。
即日五鼓,秦王升殿上朝,議論政務。樗里疾前日未曾上朝,今聞孟嘗君得以釋放歸國,不由大驚,因而奏道:王即不殺田文,今其盡知秦國虛實,留以為質(zhì)可也,奈何遣之?
秦王聞奏大悔,即使人馳馬出城,往追孟嘗君一行。秦軍追至函谷關,因不見齊使蹤影,便問關吏:今日可曾放人過關?
關吏:只有半夜三更時分,曾有一支人馬過關,約有千余人眾。
秦將:因何半夜放人出城?你等不知雞鳴開關之律乎?
關吏:豈有不知之理?怎奈今日奇怪,滿城之中,半夜雞叫,不知何故!
秦將:過關軍馬,尚可追乎?
關吏:雞鳴開關,今早在百里之外,不可及也。
秦將跌足長嘆,無可奈何,又不敢驅(qū)軍擅入魏境,只得引軍回都,還報國君。
秦王聞報,忽然心中一動,急命庫藏吏:速往庫中檢視,且看白狐裘何在?
庫藏吏不明所以,奉令而往,不一刻即回,顏色更變:稟大王,白狐裘不翼而飛!
秦王:遍搜內(nèi)宮!
禁軍聞風而動,片刻即還,獻上白狐裘。
秦王:幸喜此寶未失。卻是自何處得之?
禁軍統(tǒng)領:臣不敢言。
秦王:恕你無罪,照實奏來。
禁軍統(tǒng)領:卻是在燕姬房中得之。
秦王驚怔半日,于是嘆道:孟嘗君有鬼神不測之機,果是天下賢士,不當其死也!
于是竟以此裘便賜燕姬,宣布散朝,亦不問主藏庫吏之罪。
孟嘗君自秦逃歸,穿行魏境,復道經(jīng)趙國。
平原君趙勝聞說孟嘗君過境,不由大喜,乃引門客迎出城外三十余里,極其恭敬。
孟嘗君引眾來至,便與平原君相見,互道久仰之情。時有平原君隨行門客,因見孟嘗君身材短小,便不禁輕聲笑道:本以為孟嘗君是為天人,今日觀之,渺小丈夫耳。
因交頭接耳,附和哂笑者數(shù)人,余者則不以為然。
平原君于是舉行郊宴,熱情招待孟嘗君一行。當晚宴罷,各自歸帳安睡,一夜無話。
次日天色破曉,孟嘗君率領眾客,早已候在平原君帳外。
平原君被從人自夢中喚醒,聞說孟嘗君候在帳外,不由大慚,不及洗漱,急趨而出。
趙勝:夜來酒醉,正當酣睡,公子因何起興甚早?
田文:因未奉君命,不敢久滯異國。更恐秦王聞之,帶累趙國,田文之罪重矣。故此不待天明而行,公子休怪。
平原君聞其所言有理,不好強留,于是執(zhí)手告別,依依不舍。
孟嘗君長揖再拜,引眾告辭而去。
趙勝經(jīng)此一鬧,不便回帳再睡,遂命呼喚眾客起床,拔營回城。傳令已畢,自回帳中洗漱,束發(fā)冠戴。諸事未畢,忽聽帳外大亂,侍衛(wèi)風風火火,跑入帳中。
侍衛(wèi):報,報,報公子,大事不好。
趙勝:何事驚慌?
侍衛(wèi):眾賓之中,竟有七人伏尸帳中,已失其首級!
平原君聞報,這一驚非同小可,急隨侍衛(wèi)出帳,果見七具無頭尸體,并列于轅門之內(nèi)。
趙勝:死者何人,爾等知否?
門客:自然知道。只是……
趙勝:照實說來便是,何須吞吞吐吐!
門客:公子休怪我等直言。被殺七人,皆是昨日暗中嘲笑孟嘗君者也。
趙勝:人謂孟嘗君門下,皆奇能異士,我尚不信。今日見之,真有鬼神莫測之機也!
由是便令就地掩埋,領眾還都,對死者家屬恤以重金,而對兇手不敢追問。孟嘗君回至臨淄,參見國君,對在秦國所遇危險,也是只字不提。
齊湣王見其安全逃歸,自是大喜,仍用為相國。自此四海賓客紛紛來投孟嘗君門下,歸者益眾。孟嘗君因所收俸祿有限,漸漸難以供給賓客日常費用。左右有善理財者,建議拿出本錢,行債于封國薛邑,歲收利息,孟嘗君從之。
時有齊人馮諼,慕名來至相府,求見孟嘗君:聞君招賢納士,諼愿為門下食客。
孟嘗君問道:先生下辱敝門,可有所長?
馮諼答道:聞君好士,不擇貴賤,故不揣來投,其實一無所長。
孟嘗君一笑而罷,命置于傳舍,乃是下等賓客所居。十余日后,馮諼食畢,彈其長劍而歌:長鋏歸來兮,食無魚。
有人告于家主,孟嘗君笑道:是嫌食儉也。遷于幸舍,如中等賓客所居,食有魚肉。
居五日,馮諼復彈劍歌曰:長鋏歸來兮,出無車。
孟嘗君聞而驚道:彼欲為我上等客乎?其人必異。遷之代舍,上等客所居。
未料馮諼乘車日出夜歸,又彈劍作歌:長鋏歸來兮,無以為家。(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