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瑜出了門,發(fā)覺街面較平日里有些不同,路上行人大都神色匆忙,隱隱約約,有哀聲從四面?zhèn)鱽?。不時有一兩位銀甲騎兵快速馳過,飛濺起一團團不可名狀的黑泥。
街轉(zhuǎn)角處那一大片瓦舍異常安靜,除了幾家吃食攤、茶肆尚有客人進出,像雜耍、皮影戲、百戲之類的大小戲園子基本空無人影。
原先最熱鬧,場地也最大的明玉坊也是朱門緊閉,即使時辰尚早,平時也不至于如此冷清。
明玉坊門口的招貼上,兩邊繪了線條優(yōu)美的白描仕女圖,中間寫的是,這些天的曲目以及參演的伶人名字,《洛神》:李白槿,曹蕣……
這是許瑜編寫的上一個戲本,大概講的是為了爭搶神女,王室兄弟反目成仇,然后相互殘害的故事,想不到竟是李坊主親自參演。
看這招貼所示,過去十來天都有排演,李白槿名噪江南,一向很受歡迎。據(jù)說,他盛年時巡演所到之處,必十室九空,觀者人山人海,一席難求。
許瑜敲開門,灰衣管事在前引領(lǐng),從側(cè)墻小門進去,穿過幾道曲廊,來到一處香室。
屋中青煙燎繞,一瘦高男人正靜立木案旁。其面若敷鉛,黑發(fā)披散,腰系白玉珮,一襲大紅織金華袍,寬長衣擺斜曳于地。
見到許瑜,他招了招手,示意入內(nèi):
“你還是這般守信,應(yīng)了一個月便是一個月,一日不多,一日不少?!?p> “坊主所托,自當(dāng)盡心盡力,我怎敢逾期,請李大家斧正?!?p> 許瑜解開布包,將紙本呈給對方。
“好字!好字!”
李白槿接過來,一頁頁翻開仔細觀讀,不住點頭:
“直劃剛勁,使轉(zhuǎn)圓而不滑,點捺皆蘊隸意,比之上回,筆鋒似乎更見樸拙,假以時日,必成氣候!”
李白槿琴畫雙絕,書道亦頗有造詣,他的肯定,必然有份量。
許瑜聽其贊,神色卻未變,平聲說道:
“字跡潦草,坊主過譽了。”
“這本子寫的不錯,纏綿悱惻,人物鮮活,唱詞也甚為精妙,我很滿意?!?p> 李白槿看完,便合上戲本放入身后書架中格,又夸贊道:
“你不過舞勺之齡,世情人心便有如此體悟,真是難得?!?p> 許瑜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拱了拱手,回道:“小子才識粗淺,全憑坊主抬愛?!?p> “無須過于自謙,你若是朽頑之徒,我也懶得瞧你?!?p> 李白槿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不明,又接著說:
“世間之事,最糟糕的莫過于明珠蒙塵,蘭生幽谷,玉藏于璞而人不識。
懷才不遇者比比皆是,而慧眼,卻不是人人都有?!?p> 許瑜聽懂了言下之意,這坊主幾次話里話外,都想收他為弟子,但他寧死,也不會去登臺表演,所以輕聲回道:
“世間之人,有人喜山樂水,有人為金銀風(fēng)月,雖然塵世紛繁,而我卻是獨愛幽靜?!?p> “也罷,人各有志,我這明玉坊不算大,景色倒也雅致,你若愿意,隨時可以來?!?p> 說完,李白槿取了角梳玉簪,將腦后披散的長發(fā)隨意作了個髻。
紅色的寬大袖口垂落,露出他瘦削蒼白的手腕,隱見一道紫紅傷疤,如同蜈蚣般向手臂內(nèi)蜿蜒。
“多謝坊主美意?!?p> 屋內(nèi)異香浮動,許瑜雖覺神寧氣舒,卻愈發(fā)的不自在了。
……
“便這樣罷!”
只閑敘了幾句,見許瑜似已有些不耐,他想了想,便喚道:
“來人,奉禮金?!?p> 似是早有所備,許瑜從灰衣管事手中接過錢袋,沉甸甸的,打開瞄了一眼,有金豆,也有銅錢串。他也頗為滿意,于是抱手躬身施禮。
“多謝李坊主!若無其它吩咐,小子這便告辭了!”
“去罷。”
此子才情容貌俱是上佳,只是看似彬彬有禮,實則拒人千里,也難怪,小小年紀遭那禍端,性子冷淡些也算正常。
看著少年遠去,李白槿目光幽深,可惜其只愿提供戲本,卻無意此道,若入得他門下,幾年后必成一代名家。
“你既有心收他,為何不借了那寶鑒來,只消一照,這小子便乖巧聽話,豈不省事?”
不知何時,一綠衣女人環(huán)抱著手,一步一搖,從門外晃晃悠悠扭了過來。
“攝魄控心,這等下作手段,當(dāng)我李白槿何人?”
見到來人,他神色一冷,慍怒道:
“我薰沐之時,最不喜人打擾,你不知道么?你跑來做什么?”
綠衣女嗤笑,一條手指粗細的青蛇,從她后肩衣領(lǐng)探出頭來,豎瞳冰冷,吐著紫黑粘膩的信子。
“嘖嘖,裝什么好人?可別忘了,當(dāng)初那把火是誰放的?,F(xiàn)在這么護著,還能讓死人活過來?他…”
“你,住口!”
李白槿怒聲喝斥,嘴唇微微翕動,卻并未再出言辯駁,只冷冷的看著她。
“哼!”
綠衣女冷哼,然后神色又一凝,肅然道:
“蕣君讓我來問問,你究竟何意?昨晚你袖手旁觀,也不知去了哪,你可是什么都沒有幫忙做?!?p> 李白槿聞言一甩衣袖,帶出重重紅影,冷笑道:
“血祭!呵呵!若非那寧夢魚警覺,半途而返,回的及時,只怕一城幾十萬人,要被那些冰魔屠戮過半。
他們行此傷天害理之邪術(shù),就沒有報應(yīng)嗎?”
他語調(diào)忽的撥高,赤玉簪都似要被震落,與一襲紅袍交相輝映,像明滅的焰火。
綠衣女柳眉倒豎,翻起一雙吊稍眼,露出一大片白眼仁,也尖聲道:
“你…你吼什么!你…你又能如何?”
她肩上的青蛇受了驚般,直起半截身子,嘶叫一聲,然后唰地不知鉆入了何處。
“你去回話,我既答應(yīng)助他們,自然會做到。但如何行事,曹蕣又是什么東西,輪不到他來指手畫腳!我若不想做,誰也勉強不了!”
李白槿眼神如凍結(jié),盯著她,語聲比眼神更冰:
“當(dāng)楊家的狗,你有興趣,我沒有!”
……
許瑜走的呼呼生風(fēng),得了錢,心里便踏實許多,夠他花用幾個月的了。這李坊主當(dāng)真大氣,心也細,大鈔散錢齊備,省了換零的手腳。
柴米油鹽,每樣都買了些,由于天氣漸熱,肉菜不敢多買備,只挑了幾樣時鮮蔬果,半斤精肉,還挑了一只剛能下蛋的母雞。
折騰完,已是日至中天,他實在不想再動手做飯,便又出門尋了家食攤,要了碗醬肉面,也算小小犒勞。
此時,旁桌有兩人正低聲說話,外地客商裝扮,談?wù)摰乃坪跏亲蛲淼氖?,許瑜吸溜著面條,豎耳傾聽。
“嘿,你見著了嗎,老子差點嚇尿了,他奶奶的,那么多魔物,這輩子都沒聽說過?!?p> “俺們還活著,就該燒高香了,這城里也不知死了多少人。聽說隔壁那家邸店,一次飛進去上百頭。你猜怎么著,住客加店主伙計,三四十口人,一個不留全給咬死了?!?p> “?。窟@世道可真難活,北邊東邊,西邊南邊全他娘的在打仗,就中間這塊地安生點,他姥姥的也莫名其妙鬧起了魔災(zāi)?!?p> “可不是么,話說那寧真人可真是有大本事,得道高人吶,硬戳戳一劍,就把天上那窟窿眼給滅了。那劍光,晃的俺眼都快瞎了。”
“可別提了,老子當(dāng)時躲在床底下動也不敢動,他奶奶的,愣是啥也沒看著。”
“哈哈,你這慫貨!俺要是也會那一手就好了,這買賣想做到哪就做到哪。”
“都那么厲害了,還跑什么商,你奶奶的?!?p> “…俺尋思,這事沒那么簡單,總覺得不像是天災(zāi),后面總有些啥原因?!?p> “你姥姥的,是不是嚇傻了,胡說個甚!”
“是,是,俺不說了,吃面。”
寧真人!魔災(zāi)!
許瑜聽了一會,只注意到這倆個關(guān)健詞,具體情況,他們似乎也理不清講不明。
按說,自己那院子也不小,就這么好運氣,一只魔物也不曾飛落進去?當(dāng)真是命大,那海棠樹突然斷裂,說不準就和這有關(guān)。
許瑜摸了摸胸口,一團溫潤柔和。
那枚玉印,被他用細線穿過印鈕孔洞,做成吊墜掛在脖頸,不用手去觸碰,都差點忘了它的存在。